我還留著你曾給我的書信

一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大灰狼在大城市裡討生活。

大灰狼在一家沒什麼創意的廣告公司里做創意，平時負責文案啦策劃啦。客戶們大多沒什麼見識，做出來的平面只要能掛在牆上，不會被居委會大媽撕下來，歸到老中醫的廣告那一類去，就很滿意，就會誇他們的公司：啊，你們可真有創意。

閑暇時他在博客上寫文章，像什麼《狼的誘惑》，《食餌傳》……亂七八糟的。後來一隻兔子成為了他的讀者，兔子給他寄來一封信。

兔子說：她很喜歡大灰狼寫的東西，可能是大灰狼每次都寫得太長，所以大家都沒什麼耐性看完。但她是只兔子嘛，躲在家裡的時候，就喜歡找長的文章來打發時間。她最喜歡那篇《食餌傳》，裡面葡萄乾和肉脯乾的愛情深深的打動了她。

信的最後她說：不知道你會不會給我回信，我想了想，發現好像也沒什麼可以回復的，就給你寄了根胡蘿蔔。你回信告訴我胡蘿蔔好不好吃啦。好吃還給你寄，不好吃沒關係，我再想點別的東西。

大灰狼回復：

小兔子，你是來找茬的嗎。我是狼耶。

那你一般是吃什麼的？

吃你。

兔子臊紅臉，回信說：不許耍流氓。

二

大灰狼曾經吃過小雞妹妹，吃過小鴨妹妹。

有個妹妹在被大灰狼吃掉前，對他說：我以前以為，被吃掉，是宿命，是幸福。可你不是一個好人，這就是不幸的根源。可後來我發現又不是，我心甘情願被你吃掉，這才是不幸的根源。

大灰狼想這些妹妹怎麼都神神叨叨的。大灰狼是不是好人，這點毋庸置疑。

在大灰狼還是中灰狼的時候，有一年春天，他的媽媽旁敲側擊的問他：葉小灰呀，你也老大不小了吧？

葉小灰高興死了，他眨巴著眼睛說：媽媽，你要給我說媳婦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再呆家裡啃老了。

葉小灰很老實：媽，我真的還想再啃五百年。

大灰狼母親頭痛的搖了搖頭，說：你給我滾出去，現在滾，立刻就滾。

於是大灰狼滾了出來，來到城市裡。為了謀生，他做過話務員，做過街頭的人偶，做過大堂經理。漸漸漸漸，當上藝術總監。漸漸漸漸，接觸了很多妹妹，為了讓她們死心塌地的愛上他，那時他就會變成死不要臉的和臭不要臉的。但他是狼嘛，狼之初，性本賤，他也沒辦法。他很有分寸的，咬她們一口，就會趕她們走，讓她們趕緊去找個好男人嫁了。她們走的時候哭哭啼啼，罵他是壞人，是感情騙子，是個挨千刀的王八蛋。

這個城市裡還有很多比他更壞的動物，像他的頂頭上司老虎，合作方的豹子。他覺得自己壞到這個程度就夠了，賤賤的，帶點小聰明。一個人對變壞太有追求，本身就不是一件有追求的事。追求這種東西，還是用來追求下一個妹妹好了。

三

對大灰狼來說，這隻兔子無疑是自己送上門來，他連株都不用守了。

我的天，世上還有這種好事。

大灰狼沒有回復小兔胡蘿蔔的味道好不好，他給小兔寄了兩塊蛋糕。

他給小兔講解文學史。

他給她講胡蘭成和張愛玲的愛情，講胡在給張愛玲的婚帖上寫「歲月靜好，現實安穩」，講胡的其人可廢其文不可廢。講胡張分別，張愛玲給他寄去三十二萬。講這筆錢，胡拿去愛別人。

小兔發現自己愛上了大灰狼。

她對大灰狼說：我要去找你的城市找你。

大灰狼感覺像是在做夢，這女孩還可以再好騙一點嗎。

他對她說：來吧來吧，來了我養你。

四

小兔來了。

帶來了很多錢。

大灰狼被包養了。

大灰狼傷自尊了。

不過這樣也不賴了，傷就傷吧。他長這樣的，居然有女孩肯養著，簡直是他們家族史上的奇蹟。他媽要是知道了，估計也要以為是在做夢。

小兔家裡非常有錢。小兔說，她住在一個更大的城市裡，她爸做外貿的，平時管她很嚴，這次來，是私奔來的。

大灰狼很嚴肅的教育她：小兔，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家庭。當年我出來闖蕩社會的時候，就是我媽拉著門框，嚎啕大哭，死活不讓我走。現在每當我回想起這一幕，都不禁老淚縱橫。我愛我的媽媽，所以也希望你能愛你的爸爸。你找個時間，回去和你爸溝通溝通。

溝通什麼呀？

溝通我把你明媒正娶了呀。

小兔說：你壞。

說完你壞，小兔又低下頭，說：你真好。

大灰狼有點暈：我到底是好還是壞啊？

小兔說：你不懂的。

大灰狼在這個社會上浪蕩的混了這麼多年，這還是第一個女孩對他說出了他不懂的事情。他打量著眼前的女孩，他想：不管怎麼說吧，被人誇好的感覺，還不算太壞。

小兔告訴大灰狼，她夢想當一個畫家。她把她的繪本給他看，裡面有男孩，女孩，星星，和小船。

大灰狼敷衍的說：還不錯，再放個我進去就完美了。

小兔也說：把我們放進去，就完整了。

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個月。大灰狼做飯，大灰狼賺錢，大灰狼拖地洗碗洗衣服種草養花。小兔是個沒什麼生活經驗的女孩，但她經常帶著大灰狼去高檔餐廳，去高級酒店的高層，一起俯瞰這個城市的細雨濕流光。

浪漫是夠浪漫了，這樣揮霍了三個月，小兔帶來的錢花得分文不剩。

小兔說：我得回去了，回家拿錢，回去找我爸，等說我服他，你就來娶我好不好？

大灰狼說：好的好的，我等你。

小兔坐飛機走了。

仰望著天空，大灰狼想，沒說服更好。三個月，他也有點膩了。

五

大灰狼繼續在大城市裡討生活。

他漸漸注意到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對於那些小貓小蛇妹妹們，他好像暫時失去了興趣。面對著她們，他總感覺少了點什麼。

少了點什麼呢？

後來他收到一封信，信里有一根胡蘿蔔。信上說：

她回到家，爸爸大發雷霆，軟禁了她，不肯讓她再去找他。

她尋死覓活。

她以淚洗面。

她懸樑自盡。

然後她就死掉了（假的）。

爸爸終於同意，讓她和大灰狼在一起。但爸爸有個要求，小兔必須證明有養活自己的能力，否則就要送去澳洲念書。

爸爸說：一個女孩只有經濟獨立，才能在感情里自保。

爸爸說：你不是夢想當畫家嗎？給你們一年時間，出一本畫冊吧。

春日的早晨，到處都濕漉漉的，門外傳來小兔的敲門聲。咚咚咚咚，大灰狼穿著褲衩，一路打著噴嚏出來開門，一路打著噴嚏跑回被窩裡。

小兔拖著行李箱，大聲的說：喂，我回來啦。

大灰狼說：我快要死掉了。

小兔說：你怎麼了？

大灰狼說：上周和豹子他們去練拳擊，回來就病倒了，估計是重感導致的肺炎。

大灰狼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小兔決定好好照顧他，她給他燉湯，大灰狼吃出來一塊抹布。她去買葯，買回來一大袋治瘧疾的非處方葯。大灰狼絕望了，他對她說：你去樓下買瓶抗生素吧，我掛個點滴也就湊合了。後來大灰狼崩潰了，小兔不知從哪家醫院扛回來一個吊瓶支架，尺寸巨大，怎麼也弄不進公寓里 。

他說：抗生素買了嗎？你沒忘記吧？

小兔站在門口，急得漲紅臉，連忙舉起手裡的塑料袋，說：買了的。

他說：把支架倒著進來。

她說：不行，頭上那些桿桿太長了。

大灰狼漸漸的昏睡過去，感覺自己像是變成了一朵雲，一點一點升上天空，隨後一片片散開。後來他醒過來，已經是黃昏。

他轉過頭，小兔高高舉著吊瓶，站在他的床邊。她的身後是一扇窗，落日在那裡墜落。她的肩膀一半在餘暉里，一半陷入黑暗中。

她說：你醒了，好點了嗎？

他說：你舉了多久了。

她看了看瓶子，說：就這一瓶，快舉完了。

他說：小兔，放下它吧，你把我治好了。

六

大灰狼依舊在城市裡討生活。和以前不同的是，現在他要養一隻兔子。

小兔的爸爸沒有給小兔多少錢。小兔就在網上畫漫畫，接小廣告，琳琳碎碎能也賺一些錢。

周末他們就呆在家，小兔教他鼠繪，大灰狼教她寫文章。大灰狼第一次接觸sai這種東西，抖抖擻擻一上午，畫出來一坨冒著熱氣的便便。

小兔批評他：惡趣味。

小兔決定寫一篇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可她搖搖晃晃，才寫了兩頁紙，男女主角就集體死光了。她拿給大灰狼看，滿心歡喜的問他：好看嗎？大灰狼說：嗯，別的不講，這個節奏還是挺有趣的。她拿回故事，失落的說：別人都死掉了，你不哭就算了，還覺得有趣。她說，你也太殘忍了。

大灰狼有點蛋疼。

他們在這個城市裡生活了很久，好像他們還要在裡面繼續生活很久很久。可是後來冬天來了，大灰狼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只是一年，而這一年，也馬上要結束了。

那一年冬天下了很大一場雪。

他們都蜷縮在公寓里。

大灰狼敲打鍵盤，寫一些小說。小兔卧在床上，看他以前寫的那些故事。小兔看著看著，就捂著嘴笑了起來。她說：我要是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她說：大灰狼，你知道嗎？我知道你的一個秘密。

他說：什麼啊？

她說：在你的心裏面，住著一隻小狗狗。

窗外大雪紛飛。

七

小兔那本耗時一年的繪本終於畫好了。他們都很高興，大灰狼看過了繪本，從他的經驗來看，雖然小眾了一點，但不是沒有市場。保不齊有哪家出版社眼瞎，一衝動就給出了呢？他心裡這樣想。

他們找了很多家出版社，也找了一些圖書公司。事實證明，三條腿的蛤蟆好找，瞎了眼睛的出版社不好找。日子一天天過去，始終沒人肯接受他們的選題。

小兔的爸爸發來最後通牒。爸爸說，你可以不回來，跟著他在那裡過一輩子。可你爸爸已經老了，如果你真的那樣做，你會把爸爸給氣死。

小兔很難過，她抹著眼淚問大灰狼：原來完整也是一種奢求嗎？我從未夢想過完美，只是想要完整罷了。你在，爸爸在，大家都在。

大灰狼安撫她：我認識一頭豹子，做圖書的。我去找他，他賣我這個面子。

小兔把頭埋到大灰狼懷裡，說：你一定要成功。

抬起頭她又說：如果真的不行，也沒有關係。

大灰狼說：你到底是想我成功還是想我不成功呀？

小兔說：你不懂的。

大灰狼帶著列印好的繪本去找豹子。那頭豹子是個富二代，圖書公司也不過是他家的產業之一。

豹子問他：你也是做藝術的，你覺得，這個繪本賣得出去嗎？

大灰狼說：的確沒什麼市場。

豹子說：所以你是在拿我逗悶子嗎？

大灰狼說：你先聽我講講這本書的主題和立意。

豹子說：大哥，你還是別講了。我做的是生意，不是立意。做一本沒市場的書，等於是讓我陪錢，你想，我會平白無故，歡天喜地的送給一個路人幾萬塊嗎？

大灰狼恨得牙痒痒，他想，上次和你拳擊，打斷你鼻樑骨算輕的，早知道打斷你肋骨好了。但他同時也清楚的知道，豹子說得沒錯，換他是豹子，他一樣不會同意這樁生意。

大灰狼轉身要走，豹子卻叫住了他。他說：我們來做個交易吧。我辦了一個拳擊俱樂部，上次你打贏了我，現在你和我的選手打一場。如果你贏，我全程包掉這本書。如果你輸，我沒任何要求，你不會輸掉什麼。

八

大灰狼站在4.9X4.9的拳擊台上。

聚光燈懸掛在他們的頭頂。

對面那人身材瘦小，是個速度型的選手。在速度上大灰狼一直很有自信，他有信心在三局之內放到對面的那隻猴子。

第一局，對方交叉他的直拳，擊中他的鼻樑。

第二局，他的擺拳被躲開，下巴被拳頭重重勾起。

第三局，他閃開迎面來的拳頭，另一隻拳頭在他視線里迅速放大。

大灰狼滾到了角落，耳朵里耳鳴陣陣，他睜開眼，發現眼前的世界變成了紅色。

他想：這人拳風太猛，我不是他的對手。

他想：我畢竟是個半吊子。也就欺負欺負豹子這些公子哥。

他想：我毫無還手之力。

他想：小兔，你知道嗎，我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他還想：可是小兔啊，我還沒有替你實現你的夢想啊。

當裁判數到第九秒的時候，人們驚奇的發現，那隻奄奄一息的大灰狼重新站了起來。

他重新站到了擂台之上，滿臉是血，齜牙咧嘴，像是一隻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然無家可歸的小土狗。

他兇狠的撲了過去。

九

這個故事的結局是，大灰狼被揍暈了。他被打斷了三根肋骨。

他醒來的時候，小兔已經被她爸爸接走，回到了那個更大的城市。後來，豹子來醫院探望他。

豹子說：你的小兔，去了澳洲了。

他問他：澳洲，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豹子說：別的不清楚，袋鼠倒是蠻多的。

他說：哦。

豹子說：醫藥費什麼的，我都付了，你安心躺著就好。

他說：好的，謝謝你。

豹子說：應該的。

豹子留下一大堆營養品走了。大灰狼轉過頭，看著窗外的藍天。天空乾乾淨淨的，沒有飛機飛過的痕迹。

他想：如果是澳門也好呀，澳洲，那麼遠。

大灰狼知道，他輸了。

他輸掉了拳賽。

輸掉了小兔。

十

大灰狼繼續在城市裡討生活。

豹子把他送去的是一家非常牛逼的醫院，他術後恢復得很好，能吃能喝，能跑能跳。

醫生對他說：他的肋骨是用一種特殊陶瓷修復的，以後不要說拳擊，車都不一定能撞斷的啦。

大灰狼敲了敲自己的肋骨那裡，真的很結實。他低下腦袋想：肋骨是補好了，可是，誰又把我的心給挖走了呢？總感覺裡面空空的。

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很久，某天大灰狼收到了一封郵件，不知道是從哪個國家漂洋過海過來的。郵件里夾著一根胡蘿蔔。

是一本繪本。裡面有男孩，女孩，星星和小船。大灰狼和小兔。

他翻開最後一頁，那上面寫著：

大灰狼是個大笨蛋。

十一

那一年的春天，大灰狼走在大街上。他看到一家非常眼熟的傢具店，想起有一隻小兔子曾對他說過，結婚以後，其他傢具隨便，床一定要買最貴的。因為等到他們結婚，那張床就是他們每天一起醒來的地方。

大灰狼想起有一天，小兔和他慵懶的躺在床上，那是星期天早上的八點。

小兔說：我寄給你的胡蘿蔔，都還健在嗎？

大灰狼很高興的說：在的呀，都給你好好收著呢。

小兔說了聲哦，把自己埋進被子里。抱了抱大灰狼。

大灰狼突然明白了小兔那天那句話的用意：沒有吃下的，遲早要過期。有些東西註定只能被收藏，就像他們的愛情。

他想，小兔，你是個多麼悲觀的女孩呀。可你和我在一起，卻無時無刻不帶給我快樂。是我改造了你嗎？我想，不是的，是你改造了我。你撕裂了自己，帶給我快樂，藏起悲傷，你完整了我，可你終究沒能完整我們。

你去了澳洲，見到了袋鼠，它們很可愛，會跑會跳，還會打拳擊。那就快樂起來吧。我沒能實現你的夢想，那就讓我來收藏，連同你的悲傷和我們的愛情一起。

十二

很多年很多年過去了，我們的大灰狼終於不用再討生活了，他辭去工作，當上作家，他開始生活。

有時他會在潮濕的春天裡早早的醒來，盼望著小兔拖著行李，出現在他家門口。

後來有一天，真的傳來了敲門聲。

他穿著褲衩，打著噴嚏推開門。

是居委會大媽。

大媽說：你門口的鐵架子再不收起來，我拉去處理了啊。

大灰狼連連道歉。大媽走後，大灰狼望著門口的吊瓶架發獃。這隻吊瓶架已經跟他鬥爭了很多年，他試過各種辦法，橫著豎著斜著銳角鈍角，始終沒辦法把這王八蛋塞進門裡。

大灰狼指著吊瓶架，說：快到門裡去。

吊瓶架不說話。於是大灰狼又對自己說：你才到門裡去。

大灰狼被自己的冷笑話狠狠的寒了一下，他提了提自己的褲衩，覺得自己還是回去睡覺算了。

然後他回過頭，看見樓梯口，一個女生拖著行李走了進來。太陽在那頭升起，她的身子一半藏在朝陽里。

他說：小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