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開十九年了,卻依然以缺席的方式在我們的世界裡存在著

我猜想著,每人心中都有一個不同的王小波。有人喜歡他的小說,有人喜歡他的隨筆,有人對他寫給李銀河的情書痴迷不已。所以,這麼多年過去了,王小波依然以缺席的方式存在著。我絲毫沒有誇大的意思,每每想到那頭特立獨行的豬,心裡就充滿了無比的歡樂。沒人喜歡過一種被安置好的生活,一頭豬也會用奔跑的方式反抗自己被宰殺的命運,何況我們這些自視甚高的人類。王小波用這種獨特而幽默的方式解讀著自己荒誕不經的人生。

這麼多年過去了,王小波一直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被紀念著。但是再多的紀念方式也會有缺憾:至今沒有人梳理王小波的作品對八零年代出生的人的影響有多大,大概是他始終遊離於正統文學史的緣故吧,體制也從沒想過要收編他。除此之外,也沒有人想著去從傳記的角度整理他的人生,大概是因為他文學的人生過於短暫。在人生的思想啟蒙時期遇到誰是偶然的,但是如果能遇到王小波的文字,那該是一種幸運。王小波成為了一種尋找精神同類的符號,從這個意義上講,怎麼估量他的影響都不過分。

王小平的《我的兄弟王小波》,從哥哥的眼中重新審視王小波的存在,某種程度上也算彌補了傳記的缺失。但是憑心而論,《我的兄弟王小波》描述的重心在他們童年時期,對王小波後來的創作生涯著墨很少。另外,王小平的筆觸過於私人化,給人的印象,他對錶述自己的觀點,審視自己的興趣遠遠大於對王小波的興趣。我懷疑,這個可能跟王小平的哲學訓練有關,他對外在世界觀察也大於對弟弟經驗的沉思。王小波說過,我哥哥的智力超我十倍。就算是實話,但智力不代表文采,王小平也是個話嘮型博士,下筆千言,洋洋洒洒,倒是真有幾分豪氣干雲的氣勢,不過廢話很多,套用了他們年輕時閱讀的名著句式,文革式的語錄。以上說的都是缺點,好像這本書一無是處似的。話說回來,再多的缺點也掩飾不住它最大的優點:真實。閱讀這本書,對我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儘管我有很多年沒有再讀王小波,但是他對我的影響根深蒂固,如影隨形,這是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

我最早讀王小波是在2001年左右,至今還保留著很多的閱讀札記。王小平在《我的兄弟王小波》中曾經提到這個悖論,只有在禁書的時代,人們才願意讀書。在他們生活的時期,禁書據說是為了革命。而在我生活的年代裡,雖然已經不再有那樣荒唐的事情,但是因為生活的貧瘠,書不禁而自禁。小時候因為想讀書的那種瘋狂,真的是很難用筆墨形容。我讀王小波,最初引起感情上的共鳴是他寫在雲南下鄉,找不到書讀。我曾多次引用《思維的樂趣》中的那段話:「傍晚時分,你坐在屋檐下,看著天慢慢黑下去,心裡寂寞而凄涼,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剝奪了。當時我是個年輕人,但我害怕這樣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來,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不讀書會死嗎?很多人都會對此感到不解。哀莫大於心死,不讀書,心靈中就會有一種荒草瘋狂地生長,扼殺著自己,最終陷入一種絕望的情緒,行屍走肉的生活,與死無異吧。在文化看似繁榮的八十年代,還有很多被忽視被遮掩的角落,比如我生活的那個窮鄉僻壤的村落,與王小波上去插隊的雲南農村並無多大改觀。時代雖然變了,生活一如既往的貧困。任何時候,吃飽肚子才是第一位的,精神上的荒蕪與絕望無人理睬。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迷上讀書的,但是那種閱讀的渴望無法遏制,瘋狂地找尋課本以外的任何讀物。那時候所能接觸到,基本上沒有所謂的正統經典文學,大部分都是武俠小說。那是另外一個充滿想像力的世界,每天沉浸在俠以武犯禁的成人童話中,才能暫時性地忘記現實的貧困與苦難。

王小平回憶他們早年的讀書歲月,提到一個段子。他和王小波借了一套《基度山恩仇記》,十分難得。由於很快要還給別人,王小波就想辦法,不辭辛苦地把全書一千多頁用低感光度的便宜膠捲拍下來存檔。自製拍攝架,拍攝,沖洗,編輯成一本奇特的照片文字書。現在看這些事情真是荒唐,但我讀起來起來卻感同身受,不是說我曾這樣干過——想這樣干也沒機會,那時候根本沒見過相機為何物。只不過,那種四處尋覓圖書的饑渴感都是類似的。為了借到一本好書,走街串巷,十里八里,托朋友,講人情,只是為了讀一本書!那種饑渴閱讀的程度現在根本無法想像。時代雖然不一樣了,但是那種精神的犀利狀態,對書籍和知識的渴求,恍如昨日。很多年後,我會回想起早年的閱讀歲月,不禁驚訝自己竟然能從這種瘋狂的焦慮中走向正規的閱讀之路。換句話說,讀什麼書雖然很重要,但是如何讀則更為迫切。

我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再讀王小波的書,但是他在我的閱讀譜系中佔據的位置至今無可替代。他向我打開了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從王小波到羅素,從《西方的智慧》到《西方哲學史》,從文學到哲學,從思維的樂趣到智慧的樂趣,從構建參差百態的幸福生活到建構自己的精神家園。我的閱讀視野恍若從井底之蛙到了浩瀚無邊的書籍海洋。我現在已經不讀王小波了,但是他的影響一直都在,因為只有通過他的引介,我才能進入這個充滿了知識、趣味、思辨、審美的世界。就連我以後讀過再偉大的思想家也抹殺不了王小波的存在,因為我站在了他的肩上,才躍到了更高的知識層面。

王小平在《我的兄弟王小波》中,對他的創作生涯指涉太少。這也難怪,畢竟他們以後對知識的追求已經偏離早年的閱讀軌道,長期分隔兩地,就算是親兄弟的哥倆兒,也不免對相互的思想體系感到陌生。王小波生前很看好自己的小說,但為他贏得聲譽的偏偏是專欄隨筆。實際上這並不奇怪。對他而言,寫小說是純粹私人性的一面,他喜歡在自己的小說中天馬行空的想像和虛構,在他的小說世界中,虛構等同於現實。而在寫專欄的時候,他所顯示出的是他公眾的一面,需要承擔公眾的道義和責任。但是正如「能寫的」和「想寫的」總不統一,長期形成的焦慮和分裂讓他不堪重負。《三聯生活周刊》的主編,把王小波的雜文一度推向公眾前台的朱偉就說,因為這種寫作上的困惑與分裂,造成了他後期寫作上的精神壓力,陷入崩潰的邊緣。

王小波並不是一個神話,王小平的回憶也說明了這一點。但現在的王小波早已經面目全非了,他由原來講述自身常識的王小波變成了現在被過度闡釋,變成神話的王小波。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轉變,王小波生前寫作的時候不止一次說他在講述常識,但是現在我們認為他講述的都是真理。一個華麗的轉身之後,王小波成為了神話,以至於去世十幾年之後,我們(包括寫這篇文章的我)還在不遺餘力地寫文章祭奠他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更為離奇的是,王小波彷彿成了武俠小說中的一派宗師,開山立派不說,還有了「王小波門下走狗」這個武林中最奇怪的派別。還有一樁離奇事,王小波生前沒出過幾本書,沒想到死後出書的速度都趕超大躍進大鍊鋼了,各種選本、文集、全集層出不窮。不說其他,單是全集就有北京理工、雲南人民、江蘇譯林(應該是鳳凰一力)、陝西師大、重慶等出版社的各種版本。就算你知道王小波,你都不好意思說他死了,一定還以為他躲在哪個地方奮筆疾書繼續書寫我們的時代呢。

本文作者:思郁,八十年代生人,河南籍男性動物。書痴一枚,喜歡閱讀,孤獨,寫作。現居鄭州,無業游民,不自由書評人。

轉載已經獲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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