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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卡《思想錄》中的政治哲學 | 城與邦

作者:曉辟 (執業律師,政治哲學業餘愛好者)

引言

帕斯卡是一位所有人都非常熟悉的物理學家和數學家,《思想錄》和《致外省人信札》也被視為思想史上的重要作品,但很少有人關注和討論《思想錄》中包含的政治哲學思想。本文將圍繞《思想錄》對帕斯卡的政治哲學思想做一簡單介紹。帕斯卡的思想並不複雜精深,但其中有一些比較有趣的近代懷疑主義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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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具體分析《思想錄》中的政治哲學思想前,筆者想先對《思想錄》的寫作年代和成書背景、作品風格、使用文體等做一個簡要的介紹。目的是說明,相比於我們熟悉的大多數近代政治哲學作品,《思想錄》一書在總體的內容和形式上有一些值得說明的特殊之處。

《思想錄》一書是帕斯卡生前沒有完成的手稿,由近千段長短不一的文字片段組成,有些片段篇幅有數頁之長,還有一些片段只有一句話。根據「帕斯卡生平和著作年表」,為了寫作《為基督教辯護》以及其他一些作品,帕斯卡在1656至1659年寫下了大量文字片段。他生前曾經整理和排列了部分的文字片段,也和一些朋友討論過寫作計劃。帕斯卡去世後,這些手稿經親友整理並於1670年出版。儘管(雖然)大多數文字片段已經成文而且內容清晰明朗,但它們畢竟不是一部完整的作品,不可能保證所有片段的內容準確無誤。事實上,前後矛盾的文字十分常見,如第303段寫道「強力是世上的女王,而意見卻不是」,311段卻說「意見就有如世上的女王,而強力則是世上的暴君」。此外,雖然可以從文字片段的布局和排列中看出內在的論證邏輯,但這些文字片段畢竟不是一部完整的作品,不同《思想錄》版本認定的文字片段排列順序也有不少出入。在此我必須承認,以下對《思想錄》的解讀只是觀其大略,無法進行更精微的分析。

另外,還有一個值得注意之處。在帕斯卡寫作《思想錄》時,格勞秀斯和霍布斯的主要政治哲學作品均已經出版,並且在當時獲得了國際性的影響。考慮到帕斯卡和法國文人圈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很難想像帕斯卡對格勞秀斯和霍布斯的政治思想一無所知。但是《思想錄》中並沒有任何引用、評價或者回應格勞秀斯和霍布斯的地方。從內容上,帕斯卡也沒有受到這兩位思想家的影響。按照塔克在《哲學與治術》中的觀點,帕斯卡的思想受惠於法國新人文主義者,尤其是蒙田和皮埃爾·沙朗。筆者將在下文中對這一說法提出部分的懷疑,但是受限於見識,筆者也無法指出帕斯卡政治哲學思想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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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卡的政治哲學思想主要分布在《思想錄》的第二編至第七編中,可以被概括為世俗和宗教兩個方面。世俗方面,帕斯卡對於世俗的政治哲學持強烈的懷疑主義態度。按照他本人的說法,他曾經相信在世俗世界中是存在正義的,而且這種正義是可以被認識和判斷的。然而,他最終發現人類的天性只是一場不斷的變化,轉而拒絕相信存在世俗意義上的正義,由此「懷疑主義的阿塞西勞斯變成了教條主義者」。帕斯卡對於世俗政治哲學的冷嘲熱諷將在第三節中做進一步的討論。

宗教方面,帕斯卡認為應當遵從上帝的律法。他認為只要有兩條法律(「愛上帝」和「愛人如己」)就足以比一切政治法律都更好地統治一切基督教的共和國了。《思想錄》中有大量關於神學的闡發,在此不做展開,僅就其中極為著名的有關上帝存在的「賭博」論證作特別討論。塔克在《哲學與治術》中提出法國天主教神父皮埃爾·沙朗是帕斯卡的先驅,早於帕斯卡提出過類似的論證思路,而且塔克認為蒙田和皮埃爾·沙朗作為人文主義者是從自我保存、自我慾望的角度出發,發展出一整套懷疑主義的觀點。塔克認為「賭博」論證同樣基於這一出發點,所以「賭博」論證提供給我們的是信仰的理性的、非神學的基礎,這種基礎儘管導向某種宗教「情感」,卻不構成真正的神學命題,也非嚴格意義上的信仰主義。

塔克的上述分析也許適用於皮埃爾·沙朗,但並不符合帕斯卡在《思想錄》中展現的思想。在進行「賭博」論證前,帕斯卡先討論了人的有限性。這種有限性既包括一個人生命的有限和短暫,以及對於永恆死亡的恐懼;也包括了一個人認識和知識的有限,以及對無限宇宙的驚嘆。帕斯卡還提到了人無法了解人的終極目的,無法了解自己身體、感官和靈魂的本質等等問題。如果我們把《思想錄》和《利維坦》做一對比,就會發現《利維坦》中,對現實生活中實實在在的暴死的恐懼和「自我保存」的信念非常自然地結合在一起。但是在《思想錄》中,把對於永恆死亡的恐懼也概括為「自我保存」就不太妥當了。帕斯卡認為人處於某種脆弱和渺小的狀態中,而個人有限的理性又不足以回答「上帝是否存在」這樣的問題,所以才需要使用充滿不確定性,甚至帶有絕望和自暴自棄色彩的字眼:「賭」。這裡的「賭」和世俗意義上的算計或者趨利避害的含義並不相同。類似的,不同於霍布斯把人的慾望歸因於某種人體機械運作的結果,或者其他近代思想家把慾望視為人的某種自然的本能,在帕斯卡看來,人的私慾是人類天性被腐化的結果,而這種腐化則被歸於「原罪」這一宗教原因。因此,人的私慾是帕斯卡理論中的某個衍生話題,而不是一切理論的源頭。

進言之,從自我保存、自我利益的角度出發,建立一套可行、有效的政治哲學體系是近代政治思想的普遍思路。格勞秀斯、霍布斯以及與帕斯卡差不多同時代的普芬道夫和洛克雖然也大量討論宗教話題,但是這些思想家的核心理論完全可以獨立於宗教的要素。相比之下,天主教思想仍然是帕斯卡理論中不可剝離的部分,帕斯卡的思想離我們熟悉的近現代社會也更加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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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上文中已經提到,天主教思想是理解帕斯卡政治哲學的必要部分,但是帕斯卡並沒有過多闡述神權政治與世俗政治的互動,也不主張基督教思想在實踐中應該影響和改造世俗政治。相反,在《思想錄》第五編中,帕斯卡以一種批判和嘲諷的口吻,描述了一個純粹世俗化且可以有效運轉的政治體系。

我們在論證一個政治體系時,通常有這麼幾種思路。要麼主張這種體系在實質上符合某一套抽象的正義或者自然法;要麼主張這種體系具有某種令人接受的形式,比如全體公民的承諾或者簽訂彼此之間的契約;要麼索性承認遵守法律只是恐懼法律背後的暴力。但是帕斯卡認為這幾條思路都站不住腳。在實質上,帕斯卡認為世俗社會中根本不存在永恆不變、超越時代和國家的正義或者自然法。相反,我們可以觀察到法律的規定隨著國境線的變化而各不相同,大眾也以遵循本國的道德風尚作為正義的準則。在形式上,帕斯卡又認為武力或者多數決都是強力的體現,而世襲或者選舉也只是強力作出的不同規定而已,所以並不存在某種可以產生合法性的特定形式或者程序。但是在宣揚這些懷疑主義論調的同時,帕斯卡卻又拒絕了法律實證主義者提出的法律與實質正義並無關聯的思路。相反他明確地說,大眾之所以服從法律,並不是因為它就是法律,也不是單純地畏懼暴力,而是因為大眾相信自己服從的是理智和正義。於是,我們發現世俗政治中的正義在帕斯卡筆下顯得自相矛盾,正義既是不存在的東西,又是被大眾實際相信和服從的東西。

為了進一步說明這種看似矛盾的現象,帕斯卡引入了一個其他政治哲學家極少提及的要素:想像。他說,想像是人生中最有欺騙性的部分,是謬誤和虛妄的主人。但是想像又不總是騙人,它也可以作用於真的事物上,這使得想像愈發能夠欺騙人。正是因為想像的介入,才使得人民相信官員擁有地位,相信法律代表正義,相信法官會主持公道,也使得人民畏懼官員、遵守法律、尊重法官。所以國王的統治是以人民的愚蠢為基礎的,這比起以理智和智慧為基礎更穩固。想像不僅可以愚弄大眾,維持強力的統治,甚至還可以反過來約束強力。帕斯卡舉例說,在法國,想像把權力固定在貴族身上;在瑞士,想像卻把權力固定在平民一邊,所以瑞士人不願意被人稱為貴族,只有證明自己是平民出身才能擔任要職。於是結論是,想像作為一根繩索維繫著權力的體系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世界上最重大的事情竟以脆弱為其基礎,而這一基礎卻又確鑿得令人驚異。」

帕斯卡對世俗政治的解讀非常簡單粗暴,並沒有詳細精微的研究和分析,而是用「想像」這個捉摸不定卻富有嘲弄色彩的詞籠統地回答了政治哲學中諸多難解的問題。在談及政治哲學時,這種戲謔的態度達到了頂峰。在第331段中,他說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寫作《法律篇》和《政治學》只是消遣和娛樂,這是他們人生中最不哲學、最不嚴肅的時刻,「即使他們寫過政治,那也好像是在給瘋人院制訂章程;並且假如他們裝作彷彿是在談論一件大事的樣子,那也是因為他們知道聽他們講話的那些瘋人都自以為是國王或者皇帝」。當我在閱讀一個又一個越來越複雜的政治哲學理論時,有時會不禁覺得帕斯卡正向我露出早已看穿一切的笑容:我正在看的是一個新的瘋人院章程,還是一層使想像愈發花哨炫目的新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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