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新:伊利諾伊的旅行

封面圖:伊利諾伊風光

撰文 | 蔡天新(浙江大學數學學院教授)

責編 | 李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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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以後我才發現, 我們絢麗多姿的生命是由一次又一次奇妙的旅行組成的。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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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以後我才發現,我們絢麗多姿的生命是由一次又一次奇妙的旅行組成的。即使是最容易讓人慵倦的春天,一旦有了計劃中的一次旅行,心情也就完全不一樣了。我在急不可待的企盼中又度過了三天。四月二日,位於加州中央的聖瓦萊山谷陽光明媚,氣溫升至攝氏二十八度,丹尼爾開車送我到弗雷斯諾火車站。這是一個過路小站,四周沒有圍起的柵欄,售票廳兼候車室不過五十來平方米,每天僅有四對往返於舊金山和洛杉磯的 Amtrak (美國鐵路公司 American Track 的簡稱)經過。乘車的旅客仍寥寥可數,且多為婦女、兒童和老人。

短途Amtrak一般不需要對號,也不必提前買票。路上停靠了幾個小站,兩小時以後我們來到了鐵路線的終點——貝克斯菲爾德。再往前,就是浩翰無際的莫哈韋沙漠了。加利福尼亞這個地方真是奇妙,高山和窪地、大海和沙漠離得那麼近,夏季奧運會(兩屆)和冬季奧運會都在這裡舉行過。我們換乘 Amtrak 的專用汽車,只見車站外面的馬路上七、八輛公共汽車一字排開,每輛車的窗玻璃上都標有目的地城市的名字,除了洛杉磯以外,還有韋加斯、棕櫚泉、帕薩迪納,以及海濱城市聖莫尼卡、長灘和聖巴巴拉。

洛杉磯聯合火車站

當我們到達洛杉磯,天色完全黑下來了, 聯合火車站的候車大廳里懸掛著各色各樣華麗的吊燈,木質地板亮鋥鋥的一不小心就會滑倒,舒適的沙發椅上留出了許多空位。

從洛杉磯始發的遠途客車每天只有五列,開往西雅圖的「海岸星光」和開往邁阿密的「日落快車」 (後者是唯一橫貫美國大陸的火車) ,另外三列都是發往芝加哥的,北路的「沙漠之風」經過鹽湖城、丹佛和奧馬哈,中路的「西南主線」經過阿爾伯克基和堪薩斯城,南路的「德克薩斯鷹」經過鳳凰城、達拉斯和聖路易斯。

為了能夠遊覽科羅拉多大峽谷,我選擇了「西南主線」。我在車站酒吧間里度過了兩個多小時的剩餘時光。一小杯葡萄酒加上美妙的音樂,足以使人產生無窮無盡的遐想。我喜歡酒吧間靠近住家,住家衰落了,對世界是一個信號,一首民謠的開頭這樣唱道。我從來不指望酒能帶來靈感,對我來說,酒只是一份溫馨、一種回憶,是陪伴我眺望時光流逝的妙齡女郎。我還發現,人處於幻想狀態時酒量會倍增。

九點一刻,列車準時離站。經過立交橋上方時,看見密集的燈光象湍急的流水一樣呼嘯而過,這座城市簡直就像是一座巨型鍊鋼廠,絲毫看不出來,兩個月前這裡剛剛發生過一次強烈地震。大概洛杉磯人災難見多了,早已具備很好的應對能力,倒是在文化方面頗有欠缺。洛杉磯是世界電影之都,卻不曾為美國貢獻過一位像模像樣的作家,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又是一座文化沙漠,怪不得近年來連一些好萊塢明星也紛紛移居紐約。

為了第二天有精神遊覽大峽谷,我特意花七十美元買了一張卧鋪票,在以後的幾個月里,我將在北美的火車上度過二十多個晝夜,相當於大學九年全部旅行的三分之一,而今晚是唯一一次奢侈的享受。美國的長途客車都為雙層,六個衛生間設在樓下,我的包廂里有兩個鋪位,另一張床空著。我把燈熄滅,這樣可以使頭腦處於一片虛無之中。車輪和鐵軌的撞擊聲猶如鐘擺,既能催人入眠,也能使人清醒。

大約午夜時分,我們到了小鎮巴斯托,「沙漠之風」從這裡分離出去,幾天前我們去韋加斯的路上也曾在此地稍歇。那以後,我在一片新鮮的土地上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站在了大西洋岸邊,一個巨浪扑打過來……醒來時已經到了亞利桑那州,晨光照射在玻璃窗上,形成一個扇形的聚光點。火車在森林中行進,看不見一絲人煙,遠方山巔的積雪,像白色的金字塔。

我起床,洗漱完畢,來到了隔壁的餐車,女招待見我獨自一人,便問我是否願意與人共進早餐,我點頭同意。她把我領到一對老人面前,我們互相道了早安,並作了自我介紹。喬治是賓夕法尼亞的一位退休工程師,她的太太裘迪是個家庭主婦。沒想到的是,喬治和裘迪也是第一次乘坐長途火車,由此可見,火車在美國早已不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喬治夫婦剛剛到洛杉磯看過女兒一家,現在準備去大峽谷。

與中國一樣,美國火車上的飯菜又貴又不好吃。可今天是第一餐,卧鋪車廂的乘客又是免費享用,咖啡、吐絲、煎蛋,我吃得津津有味,熱情的交談差點使我錯過一次寫作的時機,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在長詩《地帶》中告誡說:

這是你早晨的詩歌而報紙是你的散文

果然,窗外的隨意一瞥給了我靈感,

一條小路從左邊伸出

像我握叉的那隻手臂

這樣的詩句純粹是信手拈來,並非像有些時候那樣拚命想把某種精神投射到相似的形象上,後一種努力往往是徒勞的。幾個月以前,我在那首《序曲》里曾寫道:

詩是摻和了記憶的一個個圈套

等待為之怦然心動的人和事物

2

早上七點二十五分,火車正點到達弗拉格斯塔夫,這是鐵路沿線離大峽谷最近的城市,以旅遊業為主要工業,相當於安微黃山附近的屯溪。我啟程前已訂好著名的假日旅店的一間客房,一下火車便和另外幾位旅客一起被旅店派來的小麵包車接走。登過記,安置好行李,司機又把我們送回到火車站,一輛開往大峽谷的大客車正要出發,一個小時以後我們就到了舉世聞名的科羅拉多大峽谷。

科羅拉多(Corolado)是美國一條大河的名字(胡佛水壩在大峽谷的下游),它在西班牙語里的意思是紅褐色,後也用來為源頭的州命名,它的入海處卻在墨西哥境內的加利福尼亞灣。

委婉曲折的科羅拉多河

科羅拉多河流經亞利桑那州的西北部,有一段二百多哩長的奇異景觀,兩岸懸崖、峭壁、險峰比比皆是,各種花崗岩、片麻石裸露在外,色彩紛呈,在陽光下變幻莫測,十分迷人。我在修有欄杆的懸崖邊徜徉,勁風吹動著灌木叢,一隻可愛的松鼠從崖縫中鑽了出來,挺直起細長的腰桿,親吻我的手指。我結識了一位來自京都的日本男孩小林秀雄,他的父親是日本駐美國大使館的外交官,他去了一趟華盛頓之後,便乘坐灰狗巴士在北美東奔西跑。

我們兩人一起隨人流往谷底走,一路都是土路,迂迴曲折,據說美國人不喜歡走石階。遊人絡繹不絕,望不到盡頭,像是中國電影里的一個鏡頭,一支游擊隊正在向山下進發,不過眼下這支隊伍來自全世界。大約走了個把小時,忽見路邊一塊牌子上寫著: 此處高出河面約1500米,如果沒有帶足夠的乾糧和水請不要再往下走。我一下子愣住了,從這裡到科羅拉多河往返一躺比上下五嶽或黃山都要艱難,況且此時日頭已微微偏西,我決定返回山頂,而小林秀雄卻早有準備,他打算在山下旅店過夜。

我們只得就此分手,小林說大學畢業以後會來中國旅遊,屆時一定來杭州看我。當我回到山頂,只見喬治和裘迪依偎在欄杆旁,正是黃昏時分,在夕陽的映照下,遠處的崖石看上去格外多姿多彩。原先我以為假日旅店會象電影里那樣富有情調,結果根本不是,唯一有點感覺的地方是大門外的露天熱水池,幾個小孩在那裡戲水。畢竟,假日旅店在美國只是大眾旅店。

這是一個孤零零的夜晚,我躲在房間里看電視,卻意外地獲悉有著傳奇經歷的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在流亡美國多年後獲准返回莫斯科,我不禁想起另一位先期回國的美籍烏克蘭鋼琴大師霍洛維茨,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坐在鋼琴前簡直就象一位天使,他尤其擅長肖邦和舒伯特。可是不知道為何,我對俄羅斯詩歌始終沒有特別的興趣,哪怕是曼傑利什塔姆,我記得美國詩人華萊士·斯蒂文斯在《夏日的變奏》一詩中意味深長地談到,

……月亮跟隨著太陽,像一位

俄羅斯詩人的作品譯成了法文

翌日早上,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低級錯誤: 誤了火車,原來我只注意今天是夏時制的開始以及時區的變更(從太平洋時間變成山地時間),卻沒留意火車時刻表也作了相應調整。我趕到車站時已經沒有乘客,只剩下一位工作人員(也是站長),他告訴我「西南主線」半小時以前就開走了。這是一個悲傷的時刻,這條鐵路每天僅有一趟東去的客車,我想攔截門外馬路上行駛的汽車,但站長告訴我前方地勢起伏不平,火車速度更快。當他說起明天的「西南主線」有可能滿員時,我幾乎絕望了,因為我了解長途Amtrak 和灰狗巴士一樣全都對號。

我怏然不悅地回到旅店,路上被我用電話召回的那位司機也顯得無精打采,他知道誤了火車的乘客是很難給小費的。這是一個艱難的日子,我體會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覺,頭腦里突然冒出兩行詩句:

她在自己母親的婚禮上

啜飲著一杯香檳酒

氣溫仍然很低,窗外卻是陽光明媚,高原上的雲低低的,汽車滿世界奔跑。晚餐時我遇見一位母親領著三個孩子,她不同凡響的氣質引起我的好奇,我問她是否是家庭主婦,她笑著點了點頭,接著又說,她曾在芝加哥大學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

愉快的交談給了我許多安慰,我忽然想起十二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在蕭甬線上第一次誤了火車,結果卻遇見初戀的女友。十點正,我料定「西南主線」已經離開洛杉磯,便給車站打了電話,站長說明天他會幫我弄上車去的,我這才放下心來,但我已買好的從芝加哥往返紐約的車票只能作廢了,我必須要放棄去紐約旅行的計劃嗎?

3

我終於又乘坐上」西南主線」。亞利桑那州只有兩百多萬人口,面積卻相當於兩個山東省,這裡是美國西部粗曠地貌的典型代表。從弗拉格斯塔夫向東人煙更加稀少,與前方主要車站阿爾伯克基距離三百五十英里,中間只有兩個小站。間或可見一塊塊突兀的岩石露出地平線,宛如幾滴沾在法國吐絲上的番茄醬,這就是我們在西部電影里常常看見的風景了。Arizona一詞來源於印第安比馬語arizonac,意為小泉,在西班牙語里省略了 c,據說這個泉現在墨西哥境內。

從車窗兩側望出去,水仍然十分奇缺,我試著用詩歌來描述,「枯草在去往天國的途中/ 等待一場春天的雨水」,「一座無人經過的鐵橋/ 顯露出一條幹涸的河流」,或者,

一個蓄滿水的湖泊帶來的驚奇

遜色於黃昏時分白樺林的美麗

進入新墨西哥以後,土地的顏色愈來愈深,路旁的石塊碎成了片段,高壓電線自北向南,通往德克薩斯的埃爾帕索。沒過多久,窗外意外地出現了一片廣袤的草原,奶牛在富饒的牧場里打盹,消磨著時光。午後兩點,火車到達新墨西哥最大的城市阿爾伯克基,站台上有許多印第安人擺設的貨攤。阿爾伯克基是西班牙駐北美和中美的第一任總督的名字,更為古老的是東北方向一百公里處的州府聖菲。

聖菲系西班牙傳教士於1609年所建,是歐洲人在密西西比河以西設立的第一個殖民地,雖然 Amtrak 並不經過聖菲,這條鐵路卻以「聖菲」命名。新墨西哥的人口只有阿利桑那的一半,面積卻又多出二萬平方公里,這裡的鈾產量居各州之首,因此很自然的成為美國的核工業基地,南部的小鎮洛斯阿拉莫斯以製造出世界上第一枚原子彈聞名。

美國第一顆原子彈「胖子」

後來我在蒙特利爾了解到,我的一位大學故友就在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工作,我想他將來是很難回國了。火車往東偏北方向行駛,經過另一座叫拉斯韋加斯的城市,景色有了新的變化,

一場森林大火留下的遺骸

對未來更具啟示的意義

恰如一個批評家脫去外衣

而露出詩人的本來面目

將近黃昏時分,火車駛進了科羅拉多州,我們路過的只是它的東南一隅,這裡是落基山脈的分支,火車緩慢地在山坡上爬行,夕陽一會兒從左側移到到了右側,凌亂的石塊、灰草和紅土,積雪比雲彩還要高,放學的兒童乘坐吉普,在沒有編號的公路上行駛。科羅拉多是加利福尼亞通往芝加哥的必經之地,我在往後的旅行中還要多次路過,這一回只是打個照面而已,三個半小時後我們就出了州界進入了堪薩斯。鐘錶又向前撥快了一小時,即由山地時間變成了中部時間。

Kansas 源於印第安蘇人的語言,Kansa 意為刮南風地方的人,法國人在詞尾加上了 s,變成了名詞複數。堪薩斯是美國大陸的地理中心,也就是說,從西海岸到東海岸的旅行到這裡走了一半。火車上第二個夜晚的感受與第一個夜晚真是不同,第一個夜晚主要是新鮮感,第二個夜晚更多的則是對夜晚本身的感受。「黑夜的羽毛籠罩著大地/ 雙足踩著河上圓圓的卵石」,漆黑的夜幕使我們無法分辨窗外的景物,

只有夜晚才能使你看清自己

除了夜晚我們依戀的還有什麼

夜晚是我們的扶手和床榻

是我們的醫務人員

翌日早晨天剛蒙蒙亮,火車停靠在密蘇里的堪薩斯城車站,堪薩斯城位於兩個州的交界處,密蘇里河和堪薩斯河也在此匯合。密蘇里河習慣上被稱作密西西比河的最大支流,原因是其流向與密西西比河垂直。實際上,這是一個地理學的誤會,因為從長度來看,密蘇里河才是主流,6262公里的總長就是從它的源頭算起的。堪薩斯城是「聖菲」鐵路線上唯一一座比較大的城市,「西南主線」在此停留二十分鐘,再往前,就是以芝加哥為首的「五湖工業區」了,那是美國的經濟和文化心臟之一。

4

密蘇里之所以可以納入以芝加哥為中心的文化圈,我們且舉幾個美國歷史上的大作家為例,首先是馬克·吐溫,這位幽默大師於1835年出生在密蘇里州的佛羅里達鎮,在密西西比河邊的小城漢尼拔 (Hannibal) 長大。21歲那年,馬克·吐溫乘船沿密西西比河南下去新奧爾良,嚮往著從那裡轉道去巴西,他在船上結識了一位老舵手,跟他做了一年半的徒弟。二十年以後,他以童年生活和當水手的經歷寫成了小說《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這是我們所有書中最好的一部」,歐內斯特·海明威後來這樣評價說,「所有美國文學都起源於這本書」。

馬克·吐溫漫畫像

從漢尼拔沿著密西西比河向南大約七十英里,就到了密蘇里的第一大城市聖路易斯。在《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出版後的第四年,這座城市十個月內誕生了兩位偉大的詩人:瑪麗安娜·莫爾和托馬斯·艾略特。艾略特在這裡生活了十七年,離開故鄉三十多年以後,已經加入英國籍的詩人重又回憶起少年時代的往事,以及故鄉的這條河流。他在晚期的傑作《四個四重奏》之三《乾燥的薩爾維吉斯》里寫道,

……起初人們只是把它看作一條邊界

有用, 但不值得信賴,像一個運輸商

在密蘇里、衣阿華和伊利諾伊三個州的交界處我第一次見到了密西西比河,這是我孩提時代就聽說了的河流,清澈的流水和窄窄的河道讓我想起蘭州的黃河。火車沿著密西西比河河岸走了一會兒,在唯一的衣阿華小站麥迪遜堡作了短促的停留,即穿過一座鐵橋來到伊利諾伊。伊利諾伊地勢平緩,人口一千多萬,僅次於加利福尼亞州、紐約、德克薩斯和賓夕法尼亞,是中部第一大州。Illini 在法語里意為完美無瑕和有才藝的人,Illinois 即優秀的部落。

火車繼續沿河行進,一場洪水留下來的樹林,包圍了一座白色的教堂。在格爾斯堡我們與「沙漠之風」再次相聚,但很快又分開了。列車播音員用溫和的語調告訴我們,格爾斯堡是卡爾·桑德堡的出生地,這位三十二歲才發現自己寫作才華的詩人在一首詩中稱芝加哥是「世界的屠宰場」,他的另一首描述芝加哥的詩《霧》只有六行,經常被選入各種詩集,據說是「按字數計算稿費拿得最多的美國詩」。桑德堡也是阿爾伯特·林肯的傳記作者。林肯雖然出生在肯塔基,但他在二十五歲時就當選為伊利諾伊州的議員,他也有和馬克·吐溫一樣在密西西比河上做水手的經歷。

在火車到達芝加哥之前,我們還有三個小時的時間,我和鄰座剛上車的少女攀談起來,她叫勞拉,與十四世紀義大利詩人彼得拉克的繆斯、小喬治·布希總統夫人同名。勞拉的家鄉在靠近威斯康星的洛克福德,現在迪卡爾布的北伊利諾伊大學藝術系讀書。勞拉美麗端莊,彬彬有禮,言談舉止明顯與其他美國女孩不同。後來我了解到,勞拉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離家出走了,母親無法繼續供養她上學,她只得半工半讀。勞拉送給我一幅她畫的小畫作紀念,畫中一個赤足的男孩正俯身捕捉一隻螃蟹。這不由使我想起葛爾維·肯耐爾的詩《第一支歌》,詩的開頭是這樣的,

那是暮靄時分,在伊利諾伊,一個小男孩,

運了一天糞,伏在籬牆上,

一個瘦瘦的小傢伙,睏乏得想哭。

我在許多年以前初讀這首詩時就喜歡上了肯耐爾,尤其是他的七節詩《熊》,宗教意味濃厚,體現了詩人內心崇高的感情,是我讀過的最優秀的詩篇之一,而我至今對這位詩人的生平了解甚少。

四月六日下午四點,「西南主線」終於抵達了目的地芝加哥聯合火車站,這是北美最大的車站,出乎我的意料,它建在地下,頂上是一片摩天大廈。依照 Amtrak 的規定,芝加哥和紐約都屬於美國的東區,從弗雷斯諾往返這兩座城市的票價相差無幾,故我乾脆事先買了去紐約的車票,倘若前天早上我不誤點,現在該到紐約了,我原計劃是在那裡作五小時的停留。雖然車票在一個星期內仍然有效,但我不想錯過後天上午在厄巴納開幕的數論會議,沒辦法我只好把紐約之行推遲到夏天。很快我通過免費電話諮詢找到車站附近的一家假日旅店,條件不如弗拉格斯塔夫的那家,價格卻高出一倍,誰讓我是在芝加哥呢?

5

芝加哥位於伊利諾伊州的東北角,瀕臨密歇根湖,是美國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湖港和鐵路樞紐,長途 Amtrak 有三分之二是從這裡出發或作為終點。它的周圍是美國中部開化得較早的幾個州——伊利諾伊、印第安納、俄亥俄和衣阿華,一個多世紀以來芝加哥一直是僅次於紐約的美國第二大城市,直到近些年來洛杉磯和舊金山的崛起才使它的經濟和文化地位動搖了。

芝加哥是一座內陸城市,在上個世紀末,在波士頓的衰微和紐約的興盛之間有一段間歇,芝加哥正是利用這個時機和紐約一起雙雙崛起。從1893年約翰·洛克菲勒捐贈 260萬美元創辦芝加哥大學,到1974年西爾斯·羅巴克公司在懷克大道上豎起 443.2米高的總部大樓,芝加哥一直是美國人矚目的焦點,現在人們的熱情又轉移到芝加哥公牛隊和邁克爾·喬丹身上了,雖然喬丹本人這個賽季暫時把他的熱情轉移到棒球上。

洛克菲勒是石油大王,被認為是美國歷史上最富有的人,他在大蕭條之前的資產是九億美元,按照2001年的幣值,高達2000億美元,而該年世界首富比爾·蓋茨的資產僅為587億美元,他活到了98歲高齡,其中四十一年是在退休以後度過的。洛克菲勒把他的大部分財產投給慈善事業,「我最好的投資就是芝加哥大學」。這所大學的校訓是「提升知識、充實人生」,其學生和教授中有近九十位獲得諾貝爾獎,包括物理學家費米、楊振寧和李政道,後者也是浙大校友。

在文化領域,芝加哥也曾一度可以與紐約相抗衡,1899年 8月 1日,還在哈佛大學求學的華萊士·斯蒂文斯在日記中寫道: 「現代精神是那樣地芝加哥化,那樣地明顯,那樣地無需人們思考。」1900年出版的小說《嘉莉姐妹》雖然只為它的作者西歐多·德萊塞帶來68.4美元的稿費,卻為美國文學開闢了一個新的天地。之後芝加哥又接連貢獻出了小說家舍伍德·安德森、厄普頓·辛克萊和辛克萊·劉易斯,這幾位以及以卡爾·桑德堡為首的芝加哥詩派都在美國現代文學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

除此以外,還有哈麗特·門羅小姐編輯的《詩刊》,這份小刊物得到了芝加哥一批有文化修養的資產者的資助,一度成為美國現代主義運動的前沿陣地。1915年,門羅小姐在她的海外編輯艾茲拉·龐德的一再堅持下在《詩刊》上率先發表了 T·S·艾略特的第一首重要詩作《J·阿爾弗萊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在此以前龐德已把葉芝等人的詩歌介紹到芝加哥。

七日上午十點,我首先步行來到旅店附近的西爾斯大廈,過去二十年來它一直是全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樓。我花6.5美元買了一張門票,排隊乘電梯來到頂層,只見整個芝加哥一覽無餘,東面一側就是浩淼的密歇根湖了,晨霧尚未散盡,猶如浴室里的水蒸氣瀰漫了大玻璃,我甚至想起了馬賽爾·杜尚的同名畫作,薩姆·亨特在評論這幅著名的表現色情主題的現成藝術品時談到,獨身生活往往是同創造性的心理失常有關係的。

作者在西爾斯大廈頂樓

我在鬧哄哄的人叢中逗留了片刻,即乘電梯下樓,之後漫步走向湖濱大道。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三十歲出頭的波蘭青年亨利·顯克微支在遊歷了西歐之後來到美國,他也在芝加哥逗留了一天。這位東歐歷史上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家在致友人的信中,對芝加哥作了這樣的描述,

……它規模宏大,令人欽羨,它的街道都是超乎尋常的寬闊,

……人行道高高地突起在街道的水平線之上,人行道的寬闊和用

來堆砌的石板之大都令人驚奇。

而我眼前芝加哥的街道除了整潔有序以外似乎與我們杭州的街道不相上下。

芝加哥素有「風城」的別號,雖然已經是四月,這一天的陽光又非常好,氣溫卻不到攝氏二十度,街上的行人寥若星辰。 比較《今日美國報》上的世界城市氣象圖,芝加哥今天是全球最冷的大城市,我一時無法相信,要知道這裡的緯度不到四十二度,大約相當於羅馬城,

我付給芝加哥一張旅行支票

卻受到比莫斯科更冷漠的歡迎

我記得當時確有一位重要人物抵達俄羅斯,卻想不起來是哪個國家的元首了。

整個下午我在湖邊徜徉,很難想像,把三十多個太湖放在一起的水域究竟有多寬廣。那時我尚未到達裏海,這個介於俄羅斯、亞塞拜然、伊朗、土庫曼和哈薩克五國之間的鹹水湖面積相當於一百七十個太湖。我讓時間溶化在碧藍的湖水裡,是一個湖養育了一座城市,而這個湖和城市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陌生。帆檣林立,從加拿大吹來的寒風,在寬敞的濱湖大道上與滿街行駛的汽車進行著百米賽跑。「城市是一片湖水/ 房屋是一片湖水/ 天空是一片湖水」,我把手伸入湖中,湖水冰涼刺骨,說實話,芝加哥對我來說並沒有特別值得留戀的地方,

我用假日旅店的窗玻璃測量

西爾斯大廈不及我的手指高

6

晚上七點三十分,我乘坐「新奧爾良」號離開芝加哥南下,這只是兩個多小時的短途旅行,相當於從杭州到上海,美國的 Amtrak 雖然遠遠不如我後來乘坐過的日本新幹線或法國高速火車,但比起那時候中國的特別快車來還是稍許走得快一些(與現在的高鐵則無法相提並論)。伊利諾伊大學位於雙城尚佩恩-厄巴納,有三萬多名學生,在該州的地位僅次於芝加哥大學,它的圖書館藏量在美國名列前茅,甚至可以與國會圖書館媲美。

厄巴納伊利諾伊大學

數學系的印度籍博士生哈里在站台上迎候,因為時間比較晚了,我不想參加在一位教授家裡舉行的歡迎酒會,哈里開車把我直接送到學校附近的一個旅館,並給了我一份會議的日程表和與會者名單。這是一個有冰箱和灶台的客房,可供小住數月的訪問學者使用。我打開寫字桌上的檯燈,一個十分熟悉的中國名字映入了我的眼帘: 樓。樓是我的大學老師,是他和他的夫人姚老師發現了我的數學才能,並把我推薦給我後來的導師潘承洞,一位大名鼎鼎的數論學家。我因此放棄了我大學時的專業控制論而改攻數論,直到如今。

顯然樓老師也注意到了我的到來,第二天上午開幕式之前他找到了我,師生十幾年沒有見面了,自然有許多話要說。因為年輕時一場致命的大病而變得肥胖的樓老師儘管年過半百,談鋒卻依然不減當年。他自幼天資聰穎,中學時代曾獲得上海市數學競賽的亞軍,他和姚老師都是當年復旦大學的高才生,他們的獨養兒子捷則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僅贏得了上海市的冠軍,而且在他們全家移居加拿大以後又奪得了北美洲中學生數學競賽的冠軍,樓老師隨身攜帶著一張刊登有捷照片的英文報紙,捷甚至成了加拿大人的驕傲。

兩位老師大學畢業時正碰上文化大革命,這場劫難結束時他們在濟南縫紉機廠當工人,樓老師通過潘師的一位牌友的引見得以認識了酷愛橋牌的數學家,為此他不得不突擊學會了這門技藝。我可以想像,樓老師是如何迫不及待地在第一次桌上較量之後就亮出了底牌,在潘師面前發表他對黎曼猜想零點密度估計問題的見解。潘師愛才心切,當即表示要把兩位老師調進山大。不料工廠頭頭得知後不肯放人,說既然會算數目那就在廠里做會計吧,最後還是潘師通過省里關係才搞定。

簡短的開幕式之後,學術報告開始了,由於厄巴納附近缺少風景名勝,且是例行年會,與會者並不多。會議不分組,我的報告安排在第二天上午。中午我和樓老師到街上的麥當勞吃了頓快餐,在付賬這個問題上我們之間又發生中國人經常有的小爭執,我是他的學生,而他是東道主。樓老師十年前從上海的一所大學來伊大訪問,繼而得了個博士學位,此後在加拿大新蘇格蘭省的哈利法克斯找到了工作。

樓老師依然充滿了青春的活力,不僅在談話方面,他帶我參觀了伊大的校園,我對學生會大樓陳設之豪華頗感意外。隨後我們來到圖書館,找到位於地下第四層的中文書庫,這個地點本身就讓我吃了一驚,樓老師在一堆線裝書中翻出一套清代的黃皮書,這套書記載了清代各個年代的進士名錄。樓家祖上在清朝就出了四位進士,樓老師的爺爺更是中了狀元。我對這個二百多平方米的中文書庫十分好奇,果然有幾位從北京和南京來的訪問學者正在這裡查閱古代中國的有關資料。

當晚我們和所有與會者一起出席了哈潑斯坦教授家裡舉行的酒會,伊大是美國解析數論研究的中心,喜歡抽大煙斗的哈潑斯坦教授則是依大這一領域的首席權威,也是樓老師的又一個恩師,他是人到中年才被高額的薪水引誘到美國的英國數學家之一。哈潑斯坦教授是第一個認可陳景潤有關哥德巴赫猜想方面工作的外國數學家,並在他的名著《篩法》里冠之以「陳氏定理」。七年前他應我導師的邀請來到山東大學講學,曾用一本美國偵探小說和我交換了英文版的魯迅散文集《野草》,我驚訝七十高齡的老教授對此事記憶猶新,他的夫人是一位畫家。

酒會結束之前,我送給哈波斯坦教授夫婦一份由房東吉姆翻譯的詩歌《芙蓉湖》(Lotus Lake)列印件。據我的師弟展濤教授(曾先後擔任過母校山東大學和吉林大學的校長)所言,一年以後他飛赴伊利諾伊大學出席為慶祝哈潑斯坦教授退休召開的學術會議,在教授家的酒會上見到我的這首小詩依然張貼在客廳里。2014年初,當88歲的哈潑斯坦在伊利諾伊家去世的消息傳來時,我才了解到他的身世。哈潑斯坦是斯諾法克人,12歲搭乘運載兒童的難民火車,由布拉格抵達倫敦,他從此歸化為英國人,並於1980年抵達美國。這首詩的漢語原文如下,

芙蓉湖

一次我駕舟在芙蓉湖上

一位少女在岸邊沉入遐思

她夏裝的扣眼裡閃爍著微光

我駛近她,向她發出邀請

她驚訝,繼而露出了笑容

暮色來到我們中間,縮短了

萬物的距離。一顆隱微的痣

比書籍親近,比星辰遙遠

此詩作於1992年夏天,芙蓉湖是廈門大學校內的一個湖,而廈大是數學家陳景潤的母校。遺憾的是,我忘記告訴哈波斯坦教授這一點了,否則他一定更珍惜這首詩了。酒會結束以後,大衛開車把我送回了旅館,這一天正好是周末,我感覺意猶未盡,便獨自信步向校園方向走去。厄巴納是一座大學城,城市的一切都是為大學服務的,這與弗雷斯諾州大截然不同,後者的一切是為了城市服務的。不過弗雷斯諾附近一百英里內有三座國家公園 (這在美國的大學是絕無僅有的) ,離開蒙特雷海灣也只有三個小時的車程,每逢周末校園裡冷冷清清的,教人想起中年移居紐約的英國大詩人奧登的詩句,

……和那些頭腦空曠得

像八月的學校的, ……

但在尚佩恩—厄巴納,周末學生們無處可去,於是大學城變成了跳舞城。老遠我就聽見了附近的街道上傳來了節奏強勁的迪斯科音樂,只見設計得五花八門的舞池星羅棋布,我走進一間木製的房屋,雙層的舞池象是越戰時期美軍士兵的瞭望所。這間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小屋,竟然容納了一百多位狂舞的男男女女,在這裡我第一次目睹了性別的紊亂現象。我與一位穿紅裙子的墨西哥女孩對跳了一陣子,終於不堪忍受機械的往複運動而返回旅店。

第三天會議繼續進行,上午我作了一個關於任意數域理想集上的加性函數的報告。標題有點抽象,恕我不在此處解釋了。在全部報告結束後,樓老師把我領到了尚佩恩的一位牧師家裡,這位牧師名叫鮑伯,是斯堪的納維亞人的後裔,他是樓老師以前的房東。鮑伯一家五口,生活十分清貧,我們在他家吃了一頓便餐。這是我第一次在美國人家裡用餐,鮑伯與我聊起宗教,一旁的樓老師聲稱自己已經是基督徒了。

初次與牧師近距離接觸,我告訴鮑伯,我對《聖經》沒有研究,但是讀完了《古蘭經》。在我眼裡,前者是一部小說,而後者則是詩篇。鮑伯對此也表示贊同,在他的言談中,有一個比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是人與人猶如河流的兩岸,唯有通過上帝這座橋才能溝通。後來鮑伯展示給我看,有關這個比喻的插圖出現在教會印刷的小冊子上。我開玩笑說,單憑這個比喻就可以獲得神學博士學位。後來我了解到,這個比喻是由一位歐洲傳教士在台灣發明的。

7

十日上午,兩天的會議一結束,我立刻踏上了歸途,先是乘坐「新奧爾良」號到芝加哥。為了避免走回頭路,下午三點,我換乘「加利福尼亞和風」去舊金山。這趟火車在很長一段距離與開往洛杉磯的「沙漠之風」連在一起,共用一輛機車。我們一路向西,在過了蓋爾斯堡之後,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火車將在六個小時內橫穿整個衣阿華州。衣阿華是北美金絲雀的故鄉,也是美國最大的糧倉之一。

將近午夜時分,火車開到了衣阿華的西部邊界,這裡曾是盛產臭鼬的地區。臭鼬即黃鼠狼,專食鳥類,會捕殺老鼠、田鼠和土松鼠,更以會散發難聞的氣味聞名,它的皮能夠製成漂亮的皮革,因而十分昂貴。但衣阿華的臭鼬身上長滿了黑白兩色的斑點,不像別的地方那樣有許多人捕殺,才得以自由繁殖。據說印第安人吃臭鼬很有胃口,可我卻連它的氣味都沒有聞到,倒是聽到了一個有根有據的傳說。

美國大詩人羅伯特·洛厄爾曾寫過一首詩《臭鼬出來時》,這首詩從幽默到諷刺挖苦,最後達到了洛厄爾所謂的「一種模稜兩可的肯定」,詩中有他對臭鼬的細心觀察,

只有臭鼬們,在月光下

尋找一口吃食

它們列隊踏步開向大街

這首獻給女詩人伊麗莎白·畢曉普的詩成為洛厄爾1959年出版的詩集《人生寫照》的壓卷之作,也是他的作品中被選入集子最多的一首。《人生寫照》不僅為洛厄爾贏得了第二年的全國圖書獎,同時也揭開了風靡美國的」自白派詩歌」運動的序幕。西方人對鼬所懷的敬意令我著實感動,新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也在一首冠名《鼬》的詩中寫到,

……,夜復一夜

我期待她如期待訪客

值得一提的是,2011年2月8日是畢曉普誕辰一百周年,《空中的詞語:伊麗莎白·畢曉普與羅伯特·洛厄爾通信全集》正式上市,厚厚的長達六七百頁。我剛好重訪新英格蘭,在哈佛書店裡看到了。翌年歲杪,依據這本通信集改編的戲劇《親愛的伊麗莎白》在耶魯戲院首演,之後,這齣戲在美國名校輪流上演。又過了一年,畢曉普生活了十八年的巴西上演了一部她的傳記影片《抵達月光》。同年,畢曉普和洛厄爾的生前好友希尼在倫敦去世,而在我乘坐火車遊覽美國的翌年他方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間都去哪兒了呢?

青年時代的伊麗莎白·畢曉普

火車駛過密蘇里河,就到了內布拉斯加的奧馬哈,這裡有美國最大的牛市場,往北不遠的地方原來是印第安蘇人的居住地,他們的部落就叫馬哈族。奧馬哈實際上是所謂大西部的開始,從地圖上看內布拉斯加是美國比較扁平的一個州。但就是這個一百多萬人口以畜牧業為主的小州,它的大學卻贏得了上個賽季全美橄欖球聯賽的亞軍,這幾乎是一個奇蹟,要知道美國人酷愛橄欖球,能夠進入這項賽事前二十名的大學,她的校友和當地的居民都會引以為榮,並成為大學財政的一大收入和吸引中學生的一張王牌。

弗雷斯諾州大的橄欖球隊每年就是在聯賽的第二十名上下徘徊,這成為這所大學師生唯一的驕傲。我曾經在弗城看過一場與懷俄明大學的比賽,觀眾們早在開賽前數個小時就來到了體育場外面的草坪上聚餐,那種熱烈的氣氛絲毫不亞於電視上看到的意甲或英超足球聯賽。比賽結果,主隊以34比14的懸殊比分戰勝對手,那個周末整座城市的居民簡直就像過節一樣。

當我們抵達科羅拉多的州府丹佛,已經是早上八點多了,窗外雪花飛舞,白茫茫的一片,幸好 Amtrak 有高效率的中央空調,可以調節斜度的高靠座非常舒適,使乘客們能夠在夜晚得以充分休息。美國鐵路的軌距與中國的一樣,但每排少了一個位子,中間的過道也寬敞一些,相當於如今我們動車或高鐵的一等車廂。丹佛是我最早記住的美國城市之一,原因很簡單,它與著名鄉村歌手約翰·丹佛同名。

隔著過道,我和鄰坐的一位洋和尚親遐攀談起來,親遐出生於汽車城底特律,地地道道的美國白人。親遐23歲時就出家到了加利福尼亞北部的「萬佛城」,後在當地有名的一所佛學院獲得碩士學位,目前「在職」攻讀博士學位,這是他十多年來第一次回家看望父母。親遐會講一口流利的漢語,一路默讀中文經書,吃隨身攜帶的素食,我沒有見到他與任何人交談過。當我問起下次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家鄉時,親遐神色黯然,回答說他也許永遠見不到年邁多病的母親了。我無意探聽他心中的秘密,只是感嘆這世上的事無奇不有。

8

火車將在丹佛停留一個小時,這使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出站吃早餐。再往前,就到落基山脈的中段了,要翻越這座海拔三千米高的山脈,需要兩輛機車的牽引。儘管如此,從丹佛到格倫伍德泉直線距離不足二百公里,卻走了整整六個小時。似乎有過不完的山峰在前方等待,白雪飄飄,美不勝收的風光盡在眼前,據乘務員小姐說,「加利福尼亞和風」往返落基山脈都是在白天,這是鐵路公司為了吸引旅客有意安排的,美國的航空業和高速公路非常發達,作為唯一的鐵路客運公司 Amtrak 的主要服務對象是喜歡觀光的旅客。

當然情況並不完全如此,車上至少還有幾個酒鬼。我在休閑車廂里認識了一位建築工人比爾,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單身漢,他剛在內布拉斯加的首府林肯幹完一項工程,準備回內華達老家休息幾天,再轉到亞利桑那的圖森去做工。他說活是累了點,薪水還馬馬虎虎。比爾一路不停地抽煙喝酒,醉了就躺倒在休閑車廂的地毯上睡覺。

Amtrak的休閑車廂在列車的中部,樓下是咖啡室,有小賣部,也可以玩紙牌什麼的,樓上供人聊天、抽煙,觀賞風景或看電視,那高高突起的蓬蓋是有機玻璃做的。

沒有人出來勸阻或與之搭訕,因此當我在眾目睽睽之下主動和他說話,他顯得特別高興,一定要買酒給我喝,我拗不過他,只好要了一罐百威啤酒。和比爾的交談讓我感到親切,佛朗茲·卡夫卡說過,「智力勞動把人推出了人的群體。相反,手工藝把人引向群體。」相比之下,體力勞動者本身就在群體之中。

自打經過離落基山國家公園最近的城市格拉比(Granby),火車一直沿著科羅拉多河岸行進。順坡而下,細小的水流激起的波瀾蕩漾在河面,沒有船隻敢在上面航行。入夜,火車在一個小站停靠時喧鬧了好一會兒,一位乘客走下站台,他回來時悄聲告訴大家,一個酗酒的青年死於車上,我趕緊去找比爾,只見他正呼呼地躺在座位底下睡覺,「一個死了,另一個還活著」,約翰·阿胥伯萊描述紐約街頭藝術家的詩句也可以用在這裡。我被這件事觸動,寫了一首《科羅拉多河》,

他不曾讓你的水波浸潤

他的屍體搬下了車

子夜時分,火車抵達猶他州的州府鹽湖城,美國的州府通常都是不知名的小城市,鹽湖城和丹佛卻例外,它們是本州最大的城市。著名的NBA 勁旅猶他爵士隊的本部就設在鹽湖城,體格健壯的卡爾·馬龍被認為是NBA 球員中最有魅力的一位,當身患愛滋病的魔術師約翰遜復出時,只有馬龍明確表示反對。同時我還想起了查爾斯·巴克利,這位菲尼克斯太陽隊的領軍人物也極富個性,他在商業廣告片的鏡頭裡表情豐富,令人難忘。巴克利退役以後又在中國名聲鵲起也與姚明有關,當年姚明入選狀元後的幾場比賽表現不佳,巴克利身為解說員口出狂言,如果姚明在當賽季任何一場比賽砍下19分以上,他將親吻球員肯尼·史密斯的屁股。僅僅一周後,姚明在對陣湖人隊的比賽中拿下20分,巴克利不得不兌現諾言,在屏幕前親吻了史密斯牽來的一頭驢的屁股。

前面提到,因為東面有一座落基山脈,我們註定要在黑暗中穿過著名的大鹽湖和大鹽湖沙漠。巧得很,在猶他州的西面也有一座內華達山脈,猶他 (Utah) 一詞來源於印第安尤特人 (Ute),其含義為山峰之間。每當我和美國人談起「猶他」和「猶太」在中文裡發音幾乎一樣時,他們都感到非常意外,更為有趣或巧合的是,鹽湖城的舊稱就叫」新耶路薩冷」。我們在鹽湖城停留了七十分鐘,「沙漠之風」上的旅客從這裡與我們告別,他們由另一列機車牽引,向南經過拉斯韋加斯去往洛杉磯。

當又一個黎明來臨,火車早已經進入內華達的州界。鐵軌南側是大盆地。遼闊坦蕩的牧場,肥壯的牛羊吃著青草,燕子低翔在晨曦中,牧人的帳蓬和汽車映襯著遠山的積雪。再往西,我們見到了洪堡河並與之結伴同行了數個小時,亞歷山大·馮·洪堡是著名的德國地理學家和探險家,他於上個世紀初曾來美洲作過考察,洪堡也是1806年支持二十九歲的「數學王子」高斯出任哥廷根天文台台長的強有力人士之一,以他命名的獎學金為全世界尤其是四十歲以下的學者所嚮往。

亞歷山大·洪堡塑像,豎立於柏林大學校外

一條河流形成的迷霧

阻攔不住列車的高速行駛

唯有太陽從背後追來

將我們趕入一個不期的隧洞

洪堡河最後注入位處內華達和加利福尼亞交界的太和湖,太和湖水質清純,風景秀美,被稱作 lake in the sky (天上的湖泊)。

9

十二日上午九點,火車到達雷諾。雷諾是美國著名的三大賭城之一,被戲稱為「全世界最大的小城市」。比爾在此下車,我們在站台上作別,合影留念。比爾給了我他父母的地址和電話,說有機會來雷諾可以借住他家,他年邁孤寂的父母一定會歡迎的。我也向他發出邀請,但我知道,依照他目前的經濟狀況,是不可能又機會出國旅行的。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我們到達了加利福尼亞的 Truckee車站,去太和湖遊覽的乘客在此下車。再往前,就是內華達山脈了,在瀕臨地中海的安達盧西亞也有一座同名山脈,由此可見,又是西班牙人最早來到這裡。火車又開始爬坡,這段長達四個多小時的山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現在只有一列機車牽引了,火車比攀越落基山脈時跑得更慢。

午後兩點,火車終於停靠在加州的首府薩克拉門托,這個小城市的綠化相當不錯,附近的戴維斯有加大的一所分校,鐵路兩側的房屋頗有點北非的風格。薩克拉門托河出現在眼前,並與我們相伴了片刻,這條河流發源於加州北部,詩人加里·斯奈德在海上和東方漂泊了十年之後,和他的日本妻子瑪薩居住在一座叫塞拉的山麓,他們的家是否安置在河邊我不得而知。薩克拉門托河向南最後了注入舊金山灣,米沃什的在《拆散的筆記簿》為我們描繪過這條河流,

船隻, 島嶼中間的黑獸,

水上和天上灰色的冬天。

將近黃昏時分,火車抵達奧克蘭,這裡是太平洋鐵路的終點站,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了。我與親遐和尚在此作揖告別,然後換乘 Amtrak 的專用汽車穿過海灣大橋,這座橋樑有十多公里長,大約相當於五座金門大橋,其中跨越水域就有七公里。橋上的道路暢通無阻,大約十分鐘後我們就到了舊金山市區。舊金山雖然只有幾十萬人口,卻是一座文化名城,這裡既是小說家傑克·倫敦和詩人羅伯特·弗洛斯特的出生地,又是「垮掉的一代」的主要活動地點和著名的舊金山文藝復興運動的發詳地。

很久以後,我從一份資料上了解到,詩人艾侖·金斯伯格曾於1986年訪問過山東大學。遺憾的是,當時仍在母校就讀的我卻對此事毫無所知。近郊的伯克利和斯坦福擁有兩所世界一流的大學,這一點甚至紐約和芝加哥都比不上。還有迷人的海灣風光和四季宜人的海洋性氣候,使舊金山成為美國人最喜愛的城市。雖然連續七次毀滅性的火災和1906年的那場大地震奪去了成千上萬人的生命,美國人依然對她充滿了真情厚意。

二十世紀之初,一位著名的拳擊手說過,他寧願是舊金山巴特里(Battery)大街上一根破裂的燈柱,也不稀罕富麗堂皇的紐約華爾道夫-阿斯特里亞(Waldorf-Astoria) 飯店。愛挑剔的英國旅行者吉卜林一方面對芝加哥表示了不恭,「看到它之後,我就再也不想看到它了」;另一方面又嘆惜說,「舊金山唯一的遺憾是——難以離去」。

可我似乎註定了要在這裡作又一次短促的停留,半個小時以後即要乘車南下。我惦記著兩個班的學生,明天上午還有兩節課。夕陽西下,整箇舊金山沐浴在一片柔和的霞光之中,我站在水邊的碼頭上,眺望海灣的另一頭,

城市像帆船的桅杆一樣林立

奧克蘭, 海華德, 弗萊蒙特……

可大海並不偏愛繁華的燈火

更願意在黑暗裡摸索, 重重地摔倒

將近子夜時分,我結束了長達八千七百多公里的旅行,悄然返回到出發地「吉姆莊園」。在下一次更為漫長的旅行之前,我要靜心地等待兩個月。

吉姆莊園的歌詠會。作者攝

注釋:

1.曼傑利什塔姆(1891-1938)成年後沒離開過蘇聯,死於海參崴附近的轉運營;霍洛維茨(1903-1989)年輕時便移居美國,客死紐約並葬在岳父托斯卡尼尼的義大利家族墓地;索爾仁尼琴(1918-2008)五十六歲被逐出蘇聯,流亡二十年後返回祖國,死於莫斯科家中。

2.馬克·吐溫(1835-1910),美國作家,晚年所著長篇自傳因涉及與女秘書的隱私,囑託死後一百年方可出版。

3.葛爾維·肯耐爾(Galway Kinnell,1927-),美國詩人,曾於1983年訪華。他說過,假如有一天世界看似完美無缺了,那樣也就無人可以寫出詩歌了。

4.臭鼬在印第安語里拼成 Shekagua,,法國人發音為Chicago (芝加哥) , 據說當時法國人熱衷於在此地收購名貴的臭鼬毛皮。

5.亞歷山大·馮·洪堡(1769-1859)是德國自然科學家和探險家,洪堡獎學金以其命名。其兄威廉·馮·洪堡(1767-1835)則是德國語言學家、哲學家、外交家和教育家,洪堡大學以其命名。

6.華爾道夫是德國的一座小鎮,美國大富豪J. J. 阿斯特的出生地,他是發明家和科幻小說家,華爾道夫-阿斯特里亞飯店的創建人。1911年,阿斯特死在「泰坦尼克」號沉船事故,他那懷孕七個月的妻子幸免於難。

7.吉卜林(1865-1936),英國小說家、詩人,出生於印度孟買,6歲回到英國,190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作者簡介:蔡天新,浙江大學數學學院教授,詩人、隨筆和遊記作家。本文選自他最新出版的遊記《美國,天上飛機在飛》,浙江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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