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一起讀(52)：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裡

提示：這篇涉及古龍小說《歡樂英雄》的關鍵劇透，如果沒讀過小說，別往下讀。

該小說非常好看，讀了讓人非常開心，請去讀它。

五嶽歸來不看山。

黃山歸來不看岳。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有人說，古龍小說不能先讀《多情劍客無情劍》和《歡樂英雄》，否則再讀別的會感到無味。

我偏要先讀這兩本，如果這兩本不過爾爾，其餘的古龍就不讀了。

好書實在太多，我沒興趣通讀任何一種全集。

何況我早已讀過大仲馬。武俠小說，只怕能讓我讚歎的不多。

上個月下旬，讀了《歡樂英雄》，兩遍。昨天，一口氣讀完了《多情劍客無情劍》。

兩本被公認為是古龍最好的小說。

感覺很不錯。

可惜啊！我已經讀過了大仲馬。

富貴山莊四人組的友誼感天動地，我卻已經認識過一群火槍手們。

郭大路的單純洒脫和慷慨仗義讓人心明眼亮，我卻已經認識過波爾多斯。

王動的沉穩、散漫、睿智達觀，讓我時時看到阿多斯的身影。

李尋歡是阿多斯的另一面，後兩部里博愛到有些軟弱的拉費爾伯爵，在漸漸衰老。

林仙兒傾國傾城，風華絕代，魅惑逆天，但只要想起米萊迪，她立刻就不值一提。

龍小雲是個恐怖的小孩子，讓人毛骨悚然，但曾經有過一個叫摩爾東特的年青人，在四個火槍手面前，砍下了查理一世的頭顱。

讓人無比同情，同時又怒其不爭得牙痒痒的阿飛，是那個刺殺了白金漢公爵的清教徒費爾頓。

明明是精彩的故事，鮮活的人物，卻因為火槍手的珠玉在前，而顯得步人後塵。

也許古龍的其他作品裡有別樣出色的主角，但上面的對應里，達達尼昂和阿拉米斯還沒有出場。

這兩個人，將掐斷很多魅力角色的出頭之路。

好在還有燕七。

在我看來，燕七她一個人，讓古龍的頂尖作品衝破了大仲馬的封鎖，見到了自己的一片陽光。

她是我讀過的所有虛構作品中，最讓我由衷讚賞的一位女性角色。

她武功高強，聰明機警，慷慨俠義，與富貴山莊的那三位朋友並肩站立，平輩論交，頂天立地。

我突然覺得，如果用女神來稱呼燕七，那是在侮辱她。

當今網路語境下的女神一詞，在我看來無非是男權社會下對弱勢性別的小恩小惠。

年輕，美貌，好身材，再加點別的，就可以暫時享有」女神「的虛名甜頭，但一旦容顏漸老，芳華不再，」女神「一詞所根植的評判標準，反過來將帶給她莫大的羞辱——而且是永恆的絕望。

不要為了一點甜頭，就去接受一套標準。當這套標準帶給你的不再是光榮而是侮辱，你卻將因曾經的默許，而無權擺脫它的評判。

斗獸場的英雄仍然是奴隸。名利場的花魁仍然是妓女。

」女神「一詞是個餌，如果你貪圖之，認同了男權的評判標準，你就是咬了鉤。以後，如果被更年輕貌美者恥笑，或者成為襯托她們美貌的背景，雖然可憐，卻也難說無辜。

曾經蜜糖，今日砒霜。

一直覺得，男人的最大幸運，是世俗的評價標準——事業，其巔峰期與其智慧意志的巔峰期重合。

而女人的最大不幸，則在於世俗的評價標準——美貌，其巔峰期，與智慧和意志的巔峰期錯開。

當你有美貌資本的時候，你不知道其中含義，當知道了其中含義，資本卻已漸凋零。

美不逢時也是一種悲哀，在你最有機會與人周旋的時候，你的智慧卻無力支撐。

認同」女神「一詞的女孩，是女性中最傻的一種，男性隨便給一點甜頭（其值幾何！），就被牽著走。

燕七聰明絕頂，機警過人，當然不會上這種蠢當。

當懵懂的林太平無意地稱之為（這就是習慣的力量，它讓人不知不覺就成為幫凶）「郭夫人」的時候，燕七糾正他：我還是燕七。

她父親姓南宮，她丈夫姓郭，但是她叫燕七。

她是獨立的。

這才是所有不滿意男尊女卑的平權主義者的參考方向。

她從來沒使用過女性特權。

只有這樣的女人，才配和男人並肩站立。

接受特權就是接受侮辱。

受傷的郭大路在她面前逞強，她說，要不要咱倆先打一架試試？

然後她飛奔而出，赴湯蹈火，幫助王動擊退了持刀人，救下了紅娘子。

紅娘子風格上與林仙兒是一類。

她有武功，也不弱，但更強大的武器還是女性獨有的本事。

在先承認自己被物化的地位之後，以物的身份使用計謀的本事。

這在一開始就落了下乘。

先承認不平等地位，再把這關係中看似對自己有利的條款，大加使用。

現實中不少女孩子都是這樣的，還一邊理所當然，一邊心滿意足。

可惜啊！你們不知道自己本來是可以跟男人平起平坐的嗎？

接受優待就是接受歧視。

索要特權就是自甘卑賤。

想要平等和尊重，先把自己擺在不卑不亢的位置。

這才是現代女性的現代活法。

紅螞蟻章節，在四人追殺下燕七逃進富貴山莊，反擊中打敗一人。

麥老廣章節，她是僅有的明眼人之一，酸梅湯、梅汝甲、金獅子的陰謀，她洞若觀火。

林太平的秘密章節，生死關頭，面對大炮，燕七也沒有退縮。

王動的秘密章節，從地窖里走出的燕七，是四人中當時的戰鬥主力，使紅娘子絕望。

而這之前的作戰計劃，很可能是以燕七為主謀，由王動敲定。

假南宮丑章節，透過牆壁一劍絕殺，當郭大路查看時，她早已無影無蹤。

春去何處章節，頂著巨大的痛苦，她進行了一切布置，面對朱珠，她的表現堪稱完美。

如此強大，如此聰明。

與其他讓我讚歎的女性角色相比，燕七是非常清爽剛強的一個。

《飛狐外傳》里的程靈素個人氣質不遜胡斐，能力和氣場猶有過之，卻始終是胡斐事務上的輔弼，最終連命都交給了他。

《海賊王》的女主角娜美曾忍辱負重、獨自戰鬥長達八年之久，聰明，勇敢，有情有義，豁達大氣，是草帽團日常實際的管理者，在關鍵時刻是核心決策成員之一。但她在意志上遜於路飛和索隆一頭，甚至後期的山治都隱然可以與之分庭抗禮。這依然是古老的定位，男性是事業和家庭的主體，女性居於輔助地位，就連威風八面的雅典娜，在宙斯面前也只能巧言令色，赫拉的榮光也多半來自宙斯正妻的尊貴身份，和克羅諾斯之女的高貴血統。男權社會的牢固，使女性即使不甘心，也只能先接受男權社會的規則，再在其中爭取奮進，即使在虛構作品中，也無法免俗。

但是燕七不同。

她稱呼王動為王老大，一是因為王動是山莊主人，二是因為王動年齡最長，三是她認同王動的智慧和沉穩，以及高強的武功。但在生活中和事務上，他們是完全平等的，當王動遇到危機，趕另外三個走，燕七是與之對抗的主體，她看出了問題，也給出了方案，當郭大路還在困惑，林太平還在迷茫，燕七已經乾脆利落地作出了行動，她帶著另外兩個人聽話地被趕走，卻走到門口就停了下來，與郭大路一唱一和，讓王動無可奈何，只能同意他們與自己一起面對危險。

她與郭大路相愛結婚，兩人關係同樣是平等的，郭大路去的地方，燕七一定會去，燕七去的地方，郭大路也一定回去，沒有主導，沒有輔弼，一個多謀，一個善斷，燕七看清局勢，郭大路一針見血，這是他們兩人最常見的配合，很多時候，郭大路魯莽衝動，燕七一把拉住，一邊瞪眼睛一邊講清楚問題的危險，這兩個人就是這樣攜手並進，生死與共，在我看來，這樣幸福的情侶天下少有。

他們人格完全平等，價值觀高度一致，性格和能力完美互補。

至於林太平，則像是燕七的小弟弟，燕七遭遇螞蟻危機的時候，林太平尚未登場，林太平命垂一線的時候，燕七把他帶上山莊，林太平勘破心魔，燕七在欣慰微笑，為了保護林太平的消息，燕七寧願死第八次，當林太平中毒卧床，燕七作為戰鬥主力登場，完成了對紅娘子心理的最後打擊。林太平面對最後的危機，燕七與其他朋友們一起隨時準備拚命。歷曆數來，林太平竟是時常扮演被保護角色的那一個，這也與他從家裡逃出來的單純公子的身份吻合。而燕七卻已經死過七次。

老江湖。經驗豐富，閱歷過人，多次徘徊過生死邊緣。

這是燕七，她不是溫室中的花朵，她知曉一切人世間的悲哀和險惡。

她頭腦機警，目光敏銳，思路清晰，出手果斷又穩健。

誰經歷過這麼多次危機，都會有這樣的素質。

但是她達觀、快樂、瀟洒，即使窮到沒飯吃，即使無聊到只能數冰凌子。

她也一直在笑，鼻子先皺起來，眼睛裡先有了笑意。

她的眼睛裡，有一個春天。

她多麼幸運，她遇見了郭大路和王動，後來又撿來了林太平。

她還撿回來過一隻貓，該貓後來和山下的公貓私奔了。

窮很可怕，窮山惡水出刁民，貧賤夫妻百事哀。

但窮又不可怕，沒有酒可以喝水，沒有娛樂可以數冰凌子。

窮最可怕的，是匱乏的物質條件帶來的不滿足感。

好在這四個人心理足夠強大，物質的匱乏根本影響不了他們的心情。

世界上有種人，覺得窮人就必須痛苦，不痛苦就是阿Q。

這種人不論是富是窮，在檔次上已先低了。

人生觀價值觀有多樣，認為自己是唯一正確解的人，心胸得是多狹窄，視野得是多逼仄？

他們活得太辛苦，所以太想跟人比，而且只許勝，不許敗。

已經這麼辛苦了，如果還不比人強，老天得多不公平？

所以不和他比，不行，比過了他，也不行。

必須和他比，而且輸給他，他才會心滿意足地，好心給你些人生指點，給你些溫暖的撫慰，最後得意洋洋地去了。

有人說，《歡樂英雄》很好，但裡面的說教不好。有人說雞湯太多。

我卻覺得不錯，讀著讓人開心，心明眼亮。

什麼叫雞湯？有人因迷茫和嫉妒而感到寒冷在發抖，又指著不發抖的人說，你喝了雞湯。

必須採取你的價值觀，並因在該價值觀中匱乏，而自輕自賤，自卑自嘲，自我貶低，自我放棄。

否則就是喝了雞湯，就是阿Q，就是被洗了腦，就是網路時代的可憐人。

越是可憐的人，越希望別人不好，只有大家都可憐，他才心理平衡。

看看燕七面對撒潑打滾的朱珠是怎樣化解的，她不憤怒，不糾正，不對抗，春風化雨，全身而退。

必須承認，窮雖然不可怕，但窮就更容易失去人格，失去人格很可怕。

無恆產而有恆心，窮且彌堅，不墜青雲之志，實在太難得。

虛榮和嫉妒的力量太強大，何況為生活而苟且的人，讀更多的書，見更大的世界，都是奢求。

當視野和心胸都狹隘，人就容易變得猥瑣。

當你遇到了朱珠，要學著點燕七，她的人生已足夠艱難，又何必拆穿其最後自欺欺人的慰藉。

撒潑任他去，打滾也任他去，對這樣的人，我們本沒有指明的義務。

人生充滿苦難，幸福何其艱難！

富貴山莊四人組的故事是喜劇，他們之所以能那麼開心，在於他們面對任何艱難都不曾後退。

苦難總是要有的，坦然直面苦難，並且克服它，之後才會感到快樂。

苦難是逃不掉的，尋找沒有苦難的世界，反而會最痛苦，因為根本找不到。

苦難來了，逃，也是逃不掉的。

與苦難同行，面對它，接受它，遇到問題，就解決問題，只有這樣，才會坦然。

幸福來自心安，心安來自坦然。

歡樂英雄是喜劇，卻不是烏托邦，它不是閉上眼睛幻想出一個沒有苦難的美好天堂，而是直面人間的苦難，給出積極的態度。

這四個人的堅強，樂觀，洒脫，通透，滿紙都是「是真名士自風流」的格調。

格調是看事情的態度，做事情的原則。

態度是有酒喝酒，沒酒喝水。

原則是臉上雖臟，心裡不臟。

三天一小洗，五天一大洗，也比大部分人乾淨。

俠客是頂天立地。俠客是自由行走。

是問心無愧和任由評說。

是可以窮，可以臟，可以輸，可以死，卻絕不猥瑣，絕不齷齪，絕不噁心，絕不惡毒。

即使李尋歡在戰場上把用過的飛刀從屍體上拔走，再拿去洗凈，我也不覺得難看。

他依然那麼瀟洒，那麼正直，那麼帥。

人只要脊背挺直，心底乾淨，又何須舉止精緻來裝點？

只要仰不愧天，俯不愧人，俗人的口舌紛紛，又何必在意？

只要自由自在，自得其樂，蠢人的認同與否，又與我何干？

可嘆啊！太多優秀的潛質，在周圍的裹挾里泥沙俱下，從此湮沒。

幸運的是，郭大路闖進了王動的家，燕七表演了倒吊著喝酒，林太平凍在雪地里昏迷。

金風玉露一相逢，今日方知我是我。

做你自己吧！你總會遇到和你相同的人。

如果你在周遭的包圍下被迫淪陷，他年遇到本來的你，就悔之晚矣。

讓男女平等吧！這才是一生幸福的基石。

女人別貪圖無聊的房子，男人也別貪圖一家之主的威風。

獨立，自由，平等，尊重，這才是真正的光榮，這才是真正的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