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當畫家和開美術館是一番怎樣的體驗?

Intro

首先非常抱歉用了這樣一個俗套的標題,因為我也想不出什麼更加合適的了,況且這裡到底還是知乎的地盤。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記得上面照片中的這位老先生。我曾經在去年採訪了他並在這個專欄中發布了事後整理的稿件:東瀛訪談:畫家矢野先生和他的"非主流"作品 - 東瀛雜記 - 知乎專欄

從那篇文章中,您可以認識一下這位頗有特色的畫家和他創造的東西。我也非常希望更多的人能對他有所了解。

今天我們不談他本人;或者也可以說,今天我們可以更加多談一談他本人。

今天我們來談一談一個日本畫家、美術館擁有者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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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採訪矢野先生是2014年的6月。筆者在長野取材,返程時順便去了山梨的一座美術館拜訪了這位在那之前只見過一面的老先生,一聊就是一下午。在那之後我們也在東京見過幾次,其中一次是在他經常舉行展覽的位於九段下的一個畫廊里,當時他正在和一群人講解濕壁畫的製作流程,看到筆者來了還和所有人介紹起我來,搞得筆者還挺不好意思的。

從那以後,我們的見面就不再是取材和被取材的關係了,而更像是時不時交流一下的、也許也並不能說是朋友的一種狀態。正如在去年的採訪稿中所提到的,矢野先生因為一些機緣巧合和中國扯上了關係,甚至曾經被請到廣西辦個人展覽,從那以後,他的畫作中出現了桂林的山水,心裡也產生了對中國的興趣。

今年4月,我在參加完箱根的一個活動後順便去不遠處的熱海拜訪了他在那裡的工作室兼住處——一個處當地隨處可見的溫泉度假公寓的一室。冬天,他會離開白雪皚皚的山梨到這裡避寒,5月又會從這裡回到清里的林中美術館去。

矢野先生對這種根據季節的遷徙樂在其中,他覺得季節是可以左右人的心態的,水土也是,用一點點奔波換來每半年刷新一次的新鮮感,似乎對一個藝術家來說很重要;另一方面,冰天雪地的山梨也並不適合居住。

熱海這個地方的地形很有意思,面山背海,並且山體陡峭。泡沫時期這裡大興土木,建起了不少大型公寓和酒店,這些建築被強行安放在陡坡上,僅靠步行前往非常費勁。如今,這裡的房子大多失去了投資價值,為數不多的人定居或偶居於此,倒是讓熱海恢復了一些世外桃源的味道——儘管看起來格格不入的鋼筋水泥已經無法再移掉。

狹窄的地方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公共停車場,在矢野先生的陪同下,我把車停到了附近的賓館,然後兩個人沿著盤山公路往下走了七八分鐘才走到他的公寓。然而他並沒有顯得累的樣子,看來已經是習慣了這裡的地形。事實上,矢野先生並不像「那些度假的人」一樣每天就呆在房間里畫點東西看看海上日落,像那天那樣下午在家其實是很難得的情況。

如果說選址熱海過冬天還可以算是矢野先生心中的浪漫使然,在清里開美術館則並不純粹是因為「既然要在海邊有一間出暖花開的房子,那麼相對應的在山裡就也應該有一個乘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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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館,這個詞在中國似乎總有些專業色彩,似乎只有研究美術的人和真正的藝術熱愛者才會前往。而在日本和歐洲,這是一種堪比博物館,甚至比博物館更加「家常便飯」的東西。

在之前的採訪中筆者已經介紹了矢野先生在山梨的美術館其實只是一座普通的小洋樓,而實際上,比那更小的美術館比比皆是——除非小到只有一間房,才肯定會被稱為Gallery而不是Art Museum。

在中國,美術館的印象還大多停留在公家運營的範疇,而日本大部分美術館則是私人所有或者公私共同出資。矢野先生的美術館屬於後者,因為館內的藏品來源較為特殊,所以那座名為「八之岳高原美術館」的設施支撐到今天也于山梨縣的支持有很大的關係。這就是為什麼先生必須定期回到那裡去的原因了。

建立一座美術館,即使有官方的支持,也並不代表著可以什麼都不用操心就能建起來。縱然從上世紀70年代起私人擁有美術館對日本人來說已經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理想,那些現實的問題自始至終都是必須要賣力跨過的門檻。

首先,你需要的是一個符合「業務使用」標準的建築,並且防災抗震、建築材料上的標準甚至比接待人數更多的一般店鋪和參觀要複雜得多。伴隨著強迫症般的細緻審核的還有高昂的成本費用。八之岳高原美術館雖然小,但是它還是一個包含了旅館的複合設施,建立初期的難度更加大。

建立美術館之前就應該明白的是:私人美術館是不賺錢的,公立的就更不是,極個別除外。

那些不幹任何事情,光憑著東京上等地塊裝逼聖地的優勢就能吸引一大票人氣的美術館的和荒郊野外里好山好水好寂寞的美術館一樣經常顆粒無收。前者往往是大企業在主幹事業之外「陶冶情操順便做做社會貢獻」的身份工具,或者是財閥們用來炫富的直接方式(當然近年這樣的已經幾乎絕跡);後者之中在曾幾何時倒確實不乏專業人士靠著熱血維持的場館。

山梨縣有大大小小100多個美術館,如今都因為經濟不再景氣要麼垂死掙扎,要麼已經無限期休館中,有的除了坐等拍賣沒有任何出路。公私合營的雖然大多還撐著,但這並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情,用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那就是「生不如死」——政府不會輕易讓它們關門,而運營方則要想方設法做出對得起預算和稅金的業績來。

最能夠用來衡量「業績」的,當然是來美術館參觀的人數。包括矢野先生在內的每一個業內人士都非常懷念泡沫期的日子,「那時,隨便一個美術館都能迎來觀光巴士的光顧。所以那時候我的工作還要多一項——館內講解員。」

因為美術館裡的畫作出自比較特殊的人物,矢野先生的美術館在泡沫期以後也偶爾能得到整車整車人的光顧,但這終究沒能阻止美術館和其他同胞一樣淪落到困境。尤其是在它所坐落的清里地區後來被認為是泡沫期衰落中退化得最嚴重的地方的情況下。

美術館的擁有者們開始設法商量對策,但十幾年來他們也從來沒有找到立竿見影的方法。「就在前兩個月,我們聯合80多個美術館在山梨縣立的大場館裡做了集體展,吸引了媒體和看客,但事後每個人都已經心知肚明的就是,這種事情不可能做成第二次。」矢野先生講述了他們的一例措施,「這其實是美術館這種東西面臨的最基本問題,如何讓人再來、如何找到沒來過的人並讓他們來。」

參觀美術館在日本是一種「看心情」的行為,當你腰包里的錢只夠你勉強泡個溫泉爬個山了的事後,哪怕就在眼前你可能也不回再多掏幾百日元去看美術館。參觀美術館更是一種看境界的事情,而要滿足人們的境界,則必須不斷更新展品,不斷製造出新的但是不影響美術館原本思想的話題。

「可是做到利用人們的品味而做出改變,進而再吸引人的美術館幾乎不存在。我做的更多的事情不是去想辦法利用媒體,而是去附近的烘焙房和精緻旅館發放小冊子,因為那反而能更有效果。」矢野先生望著窗外不遠處的大海和幾乎空無一人的熱海市區說。

Works

矢野先生的濕壁畫並不在他自己的美術館裡出現,山梨的小洋樓的另一側,和美術館相互獨立的地方有他的工作室,只有在那裡才能看到那些神奇的濕壁畫。一般情況下,矢野先生會帶著這些作品到別的地方去開個展或者參加集體展覽——當然不是因為那樣更加方便,為了美術館去分發宣傳資料是為了事業,到處開展賣畫則是為了生存。

矢野先生的經濟是寬裕的,這與他早前的背景有關,與他在行業中站穩後的運氣有關,當然也與他自身的努力有很大的關係。

矢野先生自嘲自己沒有一個畫家應有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素質——「也許一個符合人們傳統價值觀的畫家可以安安靜靜地畫畫,也只應該安安靜靜地畫畫才對,但我這個人不會讓自己停下來。一旦有什麼事情可以做,我就去做了。美術館的『營業』也好,大學的講師也好,社會活動的參與者也好,那都是我一個人。」

他三天打漁兩天晒網,但本職濕壁畫可不是一種能夠自由散漫的東西。在不「曬網」的那三天,那就得沒日沒夜地幹下去。矢野先生經常通宵工作,然後第二天若無其事地去學校教課或者和畫商見面,「很多人都奇怪我天天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忙這忙那,那些畫是怎麼變出來的。」他笑道。

當被問及平時用什麼樣的方式採風、找靈感時,他不無遺憾地表示自己並沒有時間去體驗人們想像中的「採風旅行」,大多數情況,一幅濕壁畫的構思會在調配硝石灰製作壁畫畫布時就完成——「憑的也許有想像力,但可能更多是之前是幾年油畫生涯的經驗或者以前留下來的想法。」

中國之行是矢野先生今年來難得的一次遠行,所以從那之後桂林山水出現在壁畫上也就很好理解了。矢野先生自己也承認,與其說是藝術上的創作,自己開始濕壁畫生涯之後的工作更像是一個工匠的追求。這其中的理由已經在之前的採訪中明白了。

「我本身也不是一個喜歡空閑的人,這可能也是我選擇濕壁畫的原因之一。」他這次又補充道。「與其發獃,還不如去找很多活干,累自己,反而更容易集中。」

People

美術家裡什麼樣的人也有。矢野先生不一定是主流,但他覺得自己比起那些喜歡喝了酒去做審查工作的和從頭到尾都看起來只是在做生意的人來,還是像樣子一點。而造成美術家性格迥然不同的,除了這些人主觀上的原因,其實環境也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

「然而,不管是什麼樣的人,既然能在業界里一直帶著,我們就覺得很難得了。」矢野表示,「中途畫著畫著活不下去,最後只好轉行的也有不少。」

這裡面的實際情況其實很有意思。被迫轉行的人並不一定是因為做不出名氣而轉行,而更可能是因為有了「差不多高的名氣「,但又沒有出名到一定程度。

」名氣是帶動價格的,你在行業里呆久了,水平自然會有所提升,長年的存在感和『差不多高的水平』會讓你的話得到一定的價格。這個價格並不是畫家自己定的,而是畫商定的。而定了那麼高的價格以後消費者真的會認為它值那個價格嗎?並不是。你自己也不認為它值呀。

「於是,就只有兩種結果:賣不出去,以及不賣。」

美術作品是不能輕易降價的,它牽動的不止是畫家的生計,還有收藏者的感情和畫商的誠信體系。

「最淺顯最露骨的就是那些在百貨公司頂樓出的展覽。所有的入場作品都是會被事先定出底價的,你不可能讓它以低於底價的價格到購買者的手裡。

」來這種展覽的人一般也都是定期性買家,上次來看到是一個價格,這次發現居然還降了,也許本來只是因為畫不符合口味賣不出去的也會變成因為你的自行貶值而讓人徹底失去興趣。「

與畫商、組展方和買家鬥智斗勇成了畫家的一項新的」工作「。這無疑讓」畫家「這種純潔的頭銜離純真又遠了一點。

」我在大學帶學生,帶一兩年沒有太大長進的,他再感興趣再努力,我也總要善意地提醒一下,是不是該考慮一下自己『不合適』「。矢野先生無奈的說,

」然而藝術這種事情,其實哪來的什麼合不合適,只是真的做不到和他說,以你這個條件和理想,今後遇到那些棘手的人間關係和商業瑣事,要麼戰敗,要麼棄戰。只能讓他們懷著原本的浪漫,想辦法先解決自己的生存去。

」我經常說,天賦也是很重要的。這句話是實話——不管是我想讓他們理解成的,藝術天分很重要;還是我自己認為的,生存技巧天賦很重要。

」但是真正堅持的人,你是阻止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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