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贏」與「敗」是反義詞,那為什麼「我把你打贏了」和「我把你打敗了」是一個意思?
跟「羨餘否定」以及「反語語用語法化」沒什麼關係吧,明明是作格動詞跟賓格動詞的區別啊,呂叔湘先生在80年代就已經分析得很透徹了,參見《說「勝」和「敗」》,發表在《中國語文》1987年第1期上。
從表層句法來看,「打敗」是個作格動詞(ergative verb),在價位(valence)上可以表現為一價(不及物)和二價(單及物),一價時,必有論元(argument,表層上的唯一論元,相當於subject,簡稱為S)的句法地位和二價時所帶的受事論元(patient argument,簡稱P)相當,也就是說「中國隊打敗了」跟「美國隊打敗了中國隊」這兩個句子中,「中國隊」都是輸家。至於「我把你打敗了」,「我」是及物句的施事,和「美國隊」同屬一種語義角色(semantic role),所以也是贏家。
而「勝」則是賓格動詞(accusative verb),同樣可以表現為一價和二價,一價時必有論元句法地位跟二價時所帶的施事論元(agent argument,簡稱A)相當,那麼「中國隊打贏了」和「中國隊打贏了美國隊」,表明「中國隊」都是贏家,語義上和前者正好相反。那麼「我把你打贏了」很明顯「我」也是贏家。因此「我把你打贏了」和「我把你打敗了」兩個句子中,處於相同句法位置(或稱句法槽,syntactic slot)的論元其語義角色相當,那麼人們在對這個句子進行解讀時,所獲得的語義解釋也就一樣了。
作通格(ergative-absolutive)和主賓格(nominative-accusative)的對立在現代漢語中基本上消失了,似乎在「敗」、「開」(我開門-門開了)、「打破」(花瓶打破了-我打破了花瓶)、「沉」(船沉了-水手們沉了船)等少數幾個動詞中表現出來。而實際上像「敗」這個例子,嚴格地說還不屬於所謂「作通格配置」,因為在古代漢語中它是兩個相關的形式,只帶一個論元的不及物「敗」是濁聲母([b]),而及物的「敗」是清聲母([p]),讀音並不相同。如果再往前追溯,從漢藏語同源角度考察,可以說及物的「敗」之前是個複輔音,許多學者構擬的*-s詞綴加在不及物「敗」上,使之具有了攜帶第二論元的能力,稱之為致使增價操作或「使役化」(causativization)。在歷史演變進程中,這個清擦音逐漸對濁輔音b產生同化作用,使其丟失了「帶聲」的區別特徵,然後這個*-s也脫落,形成[p]聲母。大體構擬可以表示為:*sb→*sp→*p。除了「敗」外,還有「斷」、「折」、「盡」、「壞」等,在古代漢語中也是一個作格(或稱為非賓格)動詞,即具備和「敗」相當的句法表現。
從類型學角度看,世界上有25%的語言存在作通格的語法配置,而且表現比漢語典型很多很多,比如澳大利亞很有名的Dyirbal語(也就是認知語言學家Lakoff所寫《女人、火與危險事物》中介紹的那個奇葩語言),並且藏語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這種作格性來。這方面R. M. W. Dixon等學者有非常詳細的研究,如他在1979年發表於Language的文章Ergativity以及1987年為Lingua編寫的作格研究專輯(Studies in Ergativtiy)。而這種句法配置模式的形成,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說話者交際中是採用「受事導向」還是「施事導向」以及論元成分的話題價值(topic-worthiness)屬性。採用作格配置的語言,一般來說施事論元的話題價值性偏低並且通常強調與受事相關事件終結相關聯(即DeLancey(1982、1990)所言起始點終結點視角)。
綜上所述,這無非是漢語中兩類不同的動詞而已。這個應該是涉及到語義指向分析的問題。語義指向,狹義地來說,就是句子中的句法成分與某一個成分有語義聯繫。也有廣義地包括了「語義所指」的概念,跟這個問題關係不大這裡就不說了。現代漢語經常需要分析的句法成分一般是補語,副詞,謂語。問題中的「打贏了」和「打敗了」是述補結構,需要分析的是補語「贏」和「輸」。這裡「贏」語義指向施事(施加作用的主體,「打」的發出者),「輸」語義指向受事(接受作用的客體,「打」的接受者)。當然語義指向還可以指向工具、動作等。例如:
砍光了
砍累了
砍鈍了
砍快了
砍疼了
砍壞了
從格式上看,以上各例都是「動+形+了」述補結構。但是,其補語成分的語義所指細分析起來會發現它們各不相同。請看:
砍光了[補語「光」在語義上指向「砍」的受事,如「樹砍光了」。]
砍累了[補語「累」在語義上指向「砍」的施事,如「我砍累了」。]
砍鈍了[補語「鈍」在語義上指向「砍」的工具,如「這把刀砍鈍了」。]
砍快了[補語「快」在語義上指向「砍」這一動作本身,如「你砍快了,得慢點兒砍」。]砍疼了[補語「疼」在語義上有時可指向「砍」的受事,如「把他的腳砍疼了」;有時可指向「砍」的施事的隸屬部分,如「砍了一下午,我的胳膊都砍疼了」。因此這是一個有歧義的結構。]
砍壞了[補語「壞」在語義上有時可指向「砍」的受事,如「別把桌子砍壞了」;有時可指向「砍」的工具,如「他那把刀砍壞了」。因此這也是一個有歧義的結構。]
這裡只說了一下補語的分析,副詞與謂語的語義指向分析也非常豐富。以上引用就是來自陸儉明老師的《關於語義指向分析》,百度百科上「語義指向分析」詞條幾乎就是粘貼的陸老師的這篇論文,題主對其他成分分析感興趣的話可以看一下。
在分析歧義語句時,語義指向分析與層次切分法、成分定性法和變換分析法不同的是,它是側重於意義方面的分析方法,而後三者是形式結構方面的。在有些情況下,語義指向分析就突出了其優越性。
---------------------------------與題目無關的補充-----------------------------------現代漢語中類似的看似相反但實際意思相同的還有「好不威風」和「好威風」,「好不熱鬧」和「好熱鬧」,「好不容易」和「好容易」等等。這個無法用語義指向分析,而是可以分別用羨餘否定和反語語用「語法化」的現象來解釋。羨餘否定和反語語用「語法化」是不同的語法概念,不過在相關論文中都舉了上述搭配來做例子闡釋。羨餘否定,是指漢語中有些某些否定詞在句式中沒有實際意義,被「虛化」了的詞。例如「差點兒」和「差點沒」(」險些「和」險些沒「),在後接不希望發生的事情時,一般都是表示幾乎發生但實際未發生。例如:差點要了我的命。差點沒要了我的命。但是後接的事情是比較中性的話,一般二者意思就是相反的了。例如:老王差點結婚了。(沒結婚)老王差點沒結婚。(已結婚)類似的羨餘否定現象還有,」在我出門之前「和」在我沒出門之前「,」當心/小心+不希望發生的事情「(例如:當心被忽悠了—當心別被忽悠了。)以上句子中的否定詞」不「、」沒「、」別「都並沒有實際意義。」好不熱鬧「與」好熱鬧「、」好不威風「與」好威風「也可作此解。當然注意「好不」也不是總是虛化的,諸如「好不要臉」「好不知足」「好不服氣」就分別表示了「很不要臉」「很不知足」「很不服氣」的意思。
註:在一些地方,」避免「、」防止「等詞也被作為羨餘否定現象的解釋,即稱像」防止複發「與」防止不要複發「是相同意思,但在近幾年的病句分析中又將第二種表述視作病句。為謹慎起見,這幾個詞還是不做羨餘否定較好。反語語用」語法化「,即原本語義相反的表述固化為一種常規表法方式。羨餘否定無法解釋」好容易「為什麼表法的是」很不容易「的意思,這時候反語解釋就出場了。常見觀點認為」好容易「實際比」好不容易「更早出現。古代漢語中表示」很不容易「更常見的是」好容易」,而」好不容易「則是在「好容易」影響下產生的,出現時間較晚。例如: 說的好容易!(《官場現形記》清代) 好容易朝夕等候了小姐一個多月,今日才等著。(《留東外史》)不是專業人士,有錯誤請多多指正!歪個樓。
山貓隊大勝魔術隊,山貓隊大敗魔術隊,這兩句話現在也都是一個意思了。
如果說要表達山貓輸了,那要麼前後顛倒,要麼就用大敗於。
中文真是博大精深。因為無論正反,我們都希望是自己贏。
把「把」去掉,意思才一樣。
「我好容易賺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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