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無意義的燃燒嗎?就無意義地燃燒吧

前不久,日本老牌電影雜誌《電影旬報》公布了一年一度的十佳評選結果,《夜空總有最大密度的藍色》位列榜首,一舉超過了《花筐》《啊,荒野》《生在幼子》等年度熱門佳片。這也是現年35歲的導演石井裕也首次摘得旬報第一的桂冠。

從某些角度來看,《夜空》仍然是一部非常石井裕也的電影。比如,他的電影里主角通常都很笨拙,不過正是因為「笨」,主人公們也往往有著常人無法企及的信念和執著,從而帶來強烈的喜劇效果和別樣的感動。《編舟記》里把一生獻給辭典的編輯馬締光也如此,《夜空》的男男女女同樣笨得可以,從半盲的建築工人慎二(池松壯亮飾),到不拉褲子拉鏈的工友岩下(田中哲司飾),這部片子里的所有人好像都不太會照顧自己,也完全不懂得如何與別人進行交流:前者沒有八面玲瓏的能力,但又不甘於沉淪在霓虹、手機或者酒精所營造的獨自一人的不真實的世界裡,只能用毫無意義的貧嘴掩飾尷尬;後者則不斷地掙扎於城市生活的最邊緣地帶,拚命想要在生活中尋找一絲愛的可能,像西西弗斯一樣推動生命的巨石。

應該說,《夜空》給人帶來的感動,很大程度上就來自人物身上那種一定要奔跑著生活下去的熾熱慾望,哪怕最終仍然是以失敗收場。

拉鏈の尷尬

通觀石井裕也近幾年來的創作便會發現,雖然表現形式不同,但對於生活本身的艱難和對生活的堅守,一直以來都是其試圖在自己的電影中灌注的共同主題。如果說這種堅守在《編舟記》里根源是日本民族對於職業的信念和東方文化中極致的「匠人精神」,是一種超越時代的從容和鎮定,那麼《我們的家族》及至《夜空》則更傾向於將人放置在當今日本這個具體的時代和社會背景之下,對東京都市蟻民普遍的生存狀態進行描繪。這裡,所謂「堅守」也在某種意義上嬗變為漫長的忍耐和蟄伏,正如岩下在道別時所說的那句「等著瞧吧」,每個人首先都是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片中的一個場景極具代表性:慎二在家中曆數一張一張繳費清單,手機費、燃氣費、電費、水費、餐費、房租……根本數不過來(恐怕讓「北漂兒」們人心有戚戚)。最後,他只能把自己埋葬在這些單據里,雖生猶死的窒息感不言而喻。比起《我們的家族》里背負家庭巨債的小職員浩介,以慎二為代表的建築工情況甚至更差——且不提這是一個由殘疾人、旅日菲律賓人、工傷攜帶者和潛在腦梗病人構成的典型化群體——他們既沒有固定的生活保障,也沒有任何社會地位可言,工友智之(松田龍平飾)離世後甚至還被工頭批評死在了工作時間,作為人的尊嚴簡直被糟踐得一塌糊塗。

女主角美香(石橋靜河飾)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了每月要向父親提供贍養,白天要在醫院做護士,晚上還要到酒店做小姐。一言以蔽之,二人之所以能夠在影片結尾成為戀人、相互依偎,固然是因為他們性格相投,經歷相似,但更深層次的原因在於他們的生活中都瀰漫著一股相同的氣息——濃烈的死亡氣息。儘管石井裕也別出心裁地加入了兩段動畫,似乎想要以此來弱化血淋淋的競爭和遺棄,但各式各樣的「死亡」(無論是生理意義上還是心理意義上的)無疑在片中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也給生者帶來無盡的痛苦和煎熬,直至他們對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完全麻木,被城市完全異化成為搬磚和奉酒的工具。

與此同時,這些個人層面的壓力又與安保法案、少子高齡化、地震恐慌、核泄漏等整個社會甚至全世界面臨的困境結合在一起(同為旬報十佳的《啊,荒野》也關注到了這些問題)。東京奧運給整個城市帶來的,非但不是樂觀的氛圍,還給每個人都套上了更加沉重的枷鎖。影片特意將慎二前後兩次進入酒館時的環境音進行了突出和強化,用濃烈的紅綠色調和長曝光鏡頭表現出東京人迷醉放縱的心理狀態。「你覺得下次哪兒會地震」「日本完蛋了哈哈哈」「我好想辭職啊」這些語句的出現,已經不是簡單的「喪」或者「頹廢」所能概括的了,這種絕望中的癲狂不啻是對末世狂歡的視覺呈現和深度詮釋。

為了呈現出當代東京人的生存境況,石井裕也這回的表現絕對稱得上是「無所不用其極」,其影像風格變化之大,簡直到了誇張的地步。《夜空》的前半段放棄了以往相對質樸的鏡頭語言,除了上面提到的長曝光和動畫,影片還運用分屏和半屏、快速旋轉鏡頭和慢鏡頭、聲畫對位和部分消音以至舞台光等各種方式將狂亂、隔閡、孤獨等多種狀態視覺化,營造出主角與外部環境截然對立的兩種空間。雖然影片最終呈現的整體效果總是在「不明覺厲」和「小確喪」兩種感覺之間搖擺,但不可否認的是,《夜空》的確製造出種種難得一見的組合和觀感,堪稱石井裕也電影生涯中最大的飛躍,也是2017年手法最為有趣和大膽的嘗試之一。

分屏與去透視

當然,《夜空》的巨大風格變化,與故事本身的構造也有著直接的關聯。如果通觀今年《電影旬報》十佳影片,就會發現《夜空》具有明顯的異質性:它既不像《散步的侵略者》那樣痴迷於某種形而上的概念,也不像《啊,荒野》那樣專註於人物的塑造;既不似《第三度嫌疑人》那樣抽絲剝繭地抵達故事的真相,也不似《她不知道名字的那些鳥兒》那樣遮遮掩掩地製造懸念。簡而言之,《夜空》幾乎沒有什麼劇情,無非就是講述了兩個笨拙的日本小年輕如何戀愛的故事;如果按照傳統的眼光來看,它的結構也幾乎處在崩潰的邊緣,從頭到尾平鋪直敘,起承轉合接近於無。

但這也恰恰是這部電影最有趣的地方——因為的確,影片根本就不是依照劇情片或者小說的方式來進行結構的,而是從日本暢銷詩人最果夕日的同名詩集中得到的啟發,甚至可以說電影就是由一首首現代詩改編而來。事實上,《夜空》借用了大量詩集中的意象、場景、情感,某些語句還直接成為了女主角美香在片中的畫外音。所以,我們通過影片所捕捉到的往往不是某種確定的觀點和意圖,而是一絲不絕如縷的情感,它縈繞在整部作品之中,就像標題里「最大密度的藍色」一樣讓人似懂非懂,卻又能讓人觀後產生某種關於生活、愛戀和希望的強烈情感共鳴。

最果夕日的同名詩集

如果再稍微八卦一點的話,片中這種悲觀中的希望,恐怕與石井裕也自己的情感經歷密不可分。導演第一次看到這本充滿死亡字眼的詩集,其實正是在其與女演員滿島光六年的婚姻宣告結束之後不久,所以從情感破產、心如死灰,到重建生活、喚醒希望,石井裕也並非是在醫人醫國、熬制雞湯,其間肯定投射了不少對自己的期許和願望:影片結尾,慎二和美香好比兩束微弱的火苗湊在一起,儘管仍然亮度仍然熹微,熱量依舊有限,但卻有了相互扶持的信心和生存下去的勇氣。

或許我們也可以這樣說:生活的確如藍色般使人憂鬱沮喪,但也唯有藍色,才能如此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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