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千年時空的春之童話—《尹灣漢墓簡》：你好啊，親愛的。

她已經被淚水吞沒：大家相扶相持為了一個家多麼不容易，要是都死了我們的孩子怎麼辦？我不想這樣。生死有命，不管怎樣，總會有死的一天的，時間不同而已。我的生命就要到此結束，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孩子，你別犯傻，總說跟著我一起死，一起死有個屁用啊！

尹灣漢墓，位於江蘇省連雲港東海縣溫泉鎮尹灣村西南，1993年2月，在村民取土時被發現。隨即縣文化局和博物館請示省文化廳文物處，隨後迅速組成由市、縣文化局和市文管會組成的聯合調查隊進駐尹灣村進行勘探和發掘。

在初次發掘中，清理了其中的六座墓葬，工作中發現這批均為墓葬西漢晚期墓葬，時間軸橫跨公元前後，從漢成帝永始、元延年一直到新莽時期均有分布。墓葬中除了其他遺物以外，意外的發現了木牘24方和竹簡133塊（共四萬餘字），其中M6木牘23方，M2木牘1方。內容涉及西漢後期社會的方方面面，具有重大的學術價值，為還原考古學和歷史學意義上的西漢社會原貌作出了相當大的貢獻。

在這批漢簡中，除了描述和墓主人生前生活和葬賻名帖等相關疏牘之外，在竹簡上寫下的一篇文學作品極為引人注目。

這就是《神鳥傳》 ，從內容看，該文之行文風格處於西漢前中期散賦向東漢駢賦的過渡階段，文風清麗而不落漢初之設二人問答往返駁詰中始陳其理的窠臼，沒有過於向駢駟化靠攏，能脫前漢發陳舊制，而不落後漢形表窠臼。在新莽時期之兩漢文壇班馬交接不能青黃之際，如果除去些許時代限制下的說教意味，作為早期俗文學而僅從風格上來說，著實是一篇難得的好文。

其辭曰：

惟此三月，春氣始陽。眾鳥皆昌，蟄蟲彷徨。蠉飛之類，鳥最可貴。其性好仁，反哺於親，行義淑茂，頗得人道。

今歲不詳，一鳥披殃，何命不壽，拘麗此咎，欲動南山，畏懼猴猿，去危就安，自詫府宮，高樹綸囷，枝格相連。府君之德，洋溢不測。仁恩孔隆，澤及昆蟲，莫敢拒去，因巢（）而。處為狸狌所得，圍樹以棘。

道（）做宮持，雄行求材，雌往索菆。材見盜取，未得遠去，道與相遇，見我不利（），忽然入故。（）（）發忿，追而呼之：「咄！盜還來！吾自取材，於彼深萊，止行（）臘，毛羽隨落，子不作身，但行盜人。難就宮持，豈不怠哉！」

盜鳥不服，反怒作色：「（）（）泊涌，家姓自（）。今子相意，甚泰不事。」

亡鳥曰：「吾聞君子，不行貪鄙，天地綱紀，終有分理。今子自己，尚可為士。夫禍知反，失路不遠，悔過遷葬，至今不晚。」

盜鳥喟（原字 （？貴））然怒曰：「甚哉，子之不仁！吾聞君子，不意不（）。今子（）（）（）毋（）得辱。」

亡鳥怫然而大怒，張目揚眉，奮翼伸勁，襄而大…乃詳（）車薄：「汝不亟走，尚敢鼓口？」

遂相拂傷，亡鳥披創。墮起擊耳，聞昏不能起。

賊（）捕取，系之餘柱。幸得免去，至其故處。絕系有餘，執繯樹欋梀。自解不能，卒上傅之，不（）他拱，縛之愈固。其雄惕而驚，扶翼伸頸，比天而鳴：「蒼天！視彼不仁。方生產之時，何與其淚？」顧謂其雌曰：「命也夫！吉凶浮泭，願與汝俱。」

雌曰：「佐子！」

涕泣俱下：「何（）（）互家，（）（）（）巳？（）子？（）（），我（）不（）。死生有期，各不同時。今雖隨我，將何益哉？見危授命，妾志所持。以死傷生，聖人禁之。疾行去矣，更索賢婦。勿聽後母，愁苦孤子。詩云：「云云青蠅，止於桿。幾自君子，毋信讒言。」懼惶向論，不得極言。」

遂縛兩翼，投於汙廁。肢斷躬折，卒以死亡。其雄大哀，趙躅徘徊。徜徉其旁，涕泣縱橫，長炊太息，憂懣唬呼，毋所告訴。盜反得免，亡鳥披患，遂棄故處，高翔而去。

傳曰：眾鳥麗於羅網，凰鳥孤而高翔。魚鱉得於笓笱，蛟龍蟄而深藏，良馬仆于衡下，騏驥為之徐行。鳥獸且相憂，何況人乎？哀哉，哀哉！窮通其菑（從，筆者毋而代也）（），誠寫懸以意賦之。

曾子曰：鳥之將死，其鳴哀。此之謂也。

筆者試譯（意譯）：

就在這樣的三月間，春氣浩瀚而瀰漫。鳥兒們旺盛地去活動和生長，蟄蟲們也都開始活動。天上的飛禽啊，只有鳥兒的品德最可貴。它們仁義，反哺於親，行為和信義都非常的賢淑和美好，頗得人間道義。

但是今年極不吉祥的事情就是有一隻鳥兒竟然遭殃。它的命運為何這麼淺薄而遭受災禍？想去南山，又怕猿猴。為了躲避危險而選擇安全地帶。因此寄託於官府之院。那裡樹木高大，樹徑如輪。林木之間枝杈相連。府君的恩德，如洋溢之水，難於測量。仁愛恩慈，宏大高尚，惠及昆蟲。不敢辜負府君的恩典，決定就此築巢安家。鳥兒又怕自己被狸狌捕獲，所以在樹的周圍弄了很多荊棘樹枝保護自己。

為了蓋自己的小窩啊，雄鳥離開窩去找樹枝，雌鳥也出去找麻桿。就著這時。在無人看守的窩裡，樹枝被其他的鳥兒偷走了，這隻偷樹枝的鳥兒還沒走多久，在中途就和雌鳥遇見了。看見雌鳥兒身上有傷，活動不靈便，盜鳥就像沒看見一樣。還是那麼瀟洒的飛，那麼瀟洒的浪。

雌鳥看到他這樣當然不幹啊！怒氣沖沖追上前去吼道：呔！你過來！我辛辛苦苦從草堆里找來的樹枝，為了這些樹枝我趾爪磨損羽毛都落了一地！你不但自己不動手勞動，反而還要當賊偷我的東西。在我的家裡行竊，也太懶惰了吧！

盜鳥一臉不屑，反而滿滿怒色：這是你家的事兒，關我什麼事！（測度意譯）今天你小子運氣好（我很中意你），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干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沒家的鳥兒說：我聽說君子都是不做貪污苟且的事情，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今天你要是迷途知返，還能當個好人，失路不遠，認真改悔，還算不晚。

盜鳥微嘆，一肚火氣張口就來：你可真不是個東西！我聽說聖人杜絕四種弊病：沒有主觀猜疑；沒有定要實現的期望；沒有固執己見之舉；沒有自私之心。今天你如此固執，不要自取其辱。今天你這是找罵！

沒家的鳥兒怫然大怒，張目揚眉，兩隻翅膀撲棱撲棱活動筋骨 … 說：「都這會兒了，你不給老子趕緊滾，還敢在這兒狺狺狂吠？」

於是兩隻鳥打了起來，沒家的鳥兒受傷了。這隻鳥兒因為被打墜落在了地上，反身撲上去再次被打倒在地上以至於昏倒，起不來了。

賊鳥飛下來把她拖起，捆在了一根棍子上。

所幸賊鳥最後走了，雌鳥最後險以身免回到剛剛新窩的下邊。捆她的繩子還有剩餘，自然後她就把有餘的那一端纏在一段零碎的樹根上。然而她又解不開這端被捆縛的狀態，於是她索性把自己一起纏在這段樹根上了，她不斷的磨蹭身體來抽拉繩子，捆得越來越緊了。

雄鳥在旁突然看到了這一幕。 他驚恐而不安的伸展雙翼伸長脖子，向天而鳴：蒼天啊！！！你為什麼要這麼對她。她生孩子的時候可是一滴眼淚都沒留啊！然後雄鳥又對著雌鳥說：這大概就是命吧。我和你是一條船上的人，波濤之間四散逐流。讓我和你一起死吧，親愛的。

雌鳥說：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她已經被淚水吞沒：大家相扶相持為了一個家多麼不容易，要是都死了我們的孩子怎麼辦？我不想這樣。生死有命，不管怎樣，總會有死的一天的，時間不同而已。我的生命就要到此結束，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孩子，你別犯傻，總說跟著我一起死，一起死有個屁用啊！為了這個家，遇到危險我本就應該挺身而上的，這是我的命！我不能因為我的死而連累你！你趕快走啊！找個你喜歡的人，和她在一起，將來別總聽後媽的，對我們的孩子好一點，沒媽的孩子像棵草，你知道的。詩經《青蠅》說：營營青蠅，止於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你那麼驚恐衝動，快別說這種出格的傻話了。

她接著把自己的兩個翅膀纏起來，跳進了糞池中。翅斷身折，登時便死。

雄鳥大哀，躑躅而徘徊。在她的旁邊逡巡往複，涕泗縱橫，仰天長嘆，憂傷而憤懣地呼號，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盜鳥跑了，妻子死了，他也沒有理由留在這裡，於是高翔而去。

傳曰：鳥兒被大網捕捉，凰鳥孤獨的飛翔，魚鱉陷進了竹簍，蛟龍在深海蟄伏，良馬在馬車的橫木下苟且活著，騏驥卻在慢慢的走著。鳥獸都是這樣為生存擔憂，何況人呢。窮困的時候才明白（）（），因為心懷這樣的道理所以寫了一篇賦把它說出來。

曾子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大概就是這樣的道理吧。

事實上這篇文一經出土，僅作為漢簡字就在書法圈以書寫靈動俊逸的特點在廣受讚譽。而這篇文無論是從書法還是從開兩漢俗文學之一代先河之的角度來看，都是絕佳的作品。而文章雖說是用賦的形式發揮本身文體特點寫物以敷陳其事，未看之先，恐有賣弄文采又不達其旨的風險，但看完全文之後，發現這種擔憂完全是多慮的。文章寥寥數筆，在文言簡白敘述下，反而是直戳心靈的美感和震撼。

雄鳥妻離子散，奸人逞凶逍遙，世間最讓人共情之時莫過於此。

作為我自己來講，在此之前，我是完全不相信兩漢之交會有這樣痛人心扉的散文（權稱）作品存在的。在我的印象里，兩漢要麼是大一統環境下欣欣向榮豪氣萬里：

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穀為之盪波。

或是：

及至大漢受命而都之也，仰悟東井之精，俯協《河圖》之靈。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應，以發皇明，乃眷西顧，實惟作京。於是睎秦嶺，睋北阜，挾酆灞，據龍首。圖皇基於億載，度宏規而大起。

要麼就是如趙壹之痛陳時弊：

於茲迄今，情偽萬方。佞謅日熾，剛克消亡。舐痔結駟，正色徒行。嫗名勢，撫拍豪強。偃蹇反俗，立致咎殃。

大漢揚揚萬言要盛讚國盛家強，賦文空無一物還能興國安邦。可是真正的文學作品應該是建立在所有社會個體單元對於生活中所見所想那最基本的情感共鳴之上的，比如那片破竹簡上一點都不高大上，一點都不韻律美，甚至韻壓的有點low我甚至都不想稱之為賦的然而卻又最擊中靈魂的文字：我為了這個家，四處奔忙，妻子有孕，我不讓她幹活兒，她偏說自己沒事兒。有一天的我出門上班的時候，妻子出門買菜，在菜市場與一壯漢無端發生口角，壯漢自恃神強力壯，照著妻子的小腹就是猛力三拳，打暈之下拉到無人處欲行強姦，中途歹徒因其他事耽誤而扔下我的妻子倉皇逃跑。我的妻子重傷昏迷中在荒郊野外的寒風中被扔了一天，直到後來有人發現送往醫院。妻子頂著最後一口氣，等我來到醫院。當我急急忙忙終於來到她的身旁，妻子說：照顧好孩子，為了這個家。就死去了。只留下身下一灘一灘的血。

這就是我的命。

幸福的人生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生卻各有不同，無論在兩千年前的漢代，還是在盛世復興的現在。而記錄其間所屬時代的幸福和悲傷，正是文學的使命。這一點，《神鳥傳》做到了。

其雄大哀，趙躅徘徊。徜徉其旁，涕泣縱橫，長炊太息，憂懣唬呼，毋所告訴。盜反得免，亡鳥披患，遂棄故處，高翔而去。

親愛的，我可能騙了你們，這真的不是一篇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