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姊妹和「冰花男孩」的「浪漫」童年

1月9日,因一張「頭頂冰霜上學照」,雲南昭通的「冰花男孩」王福滿在網上「走紅」。隨後,媒體一擁而上證實了王福滿的身份和困境,地方政府和校方介入回應,愛心捐款、免費寄宿、取暖設備瞬間到位。

可以說,王福滿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2012年王兵紀錄片《三姊妹》同樣來自雲南昭通,也幾乎是相同的處境。所以說這些年,在這些地方還有多少類似的小孩,我們未可知,但確實不應該等每一次輿論出現再去試圖改變他們的生活。

王兵導演用詩意的眼光,去打量山區孩子們「艱辛的童年」中的一點點「浪漫」,固然可貴,但畢竟太辛酸了些。就像「冰花男孩」這「浪漫」的稱號背後是千千萬萬農村學生艱難的處境和搖搖欲墜的夢。

山區孩子的「浪漫」童年

作者:益菌 來源:方行

《三姊妹》,是王兵2012年的作品。

全片沒什麼情節,質樸的畫面緩緩而過,像一條安靜流動的河。整個,講的就是雲南昭通縣,海拔3200米的洗羊塘村的三個小姊妹的平常日子:洗衣、燒火、做飯、放羊、砍柴、割草......

大姐姐,尕英,10歲。二妹,珍珍,6歲。小妹,粉粉,4歲。孩子的爹上山砍柴時傷了腿,外出治病。孩子的媽,幾年前離家出走。三個孩子獨自生活,家中一貧如洗。二伯母啊什麼的,有親戚不時過來看看。爺爺孫興亮,66歲,常過來看看。三姊妹也不時跟親戚們一起吃個飯。家中,雞羊狗豬牛,都好好的養著。

以上信息容易讓人錯覺又一位導演跑去拍回頭給觀眾展覽山區貧困的片子。然而,王兵的重心還是在於:山區孩子的童年,非身在其中者,誰又能自以為是的自稱了解?身為觀眾,局外人的眼光有時候不意味著一貫的清醒,有時候,局外人的自以為是也令人唏噓。

且以時間順序,列舉若干個讓人難以抹去的畫面:

一、大姐姐尕英。拿用來割牲口草的大鐮刀削鉛筆。拿殘報紙包書頁已經起了小捲兒的語文書。

二、清晨的草坡。霧氣漫漫。尕英俯身割草,刷刷聲格外的響亮。一隻雞在她腳邊走來走去。

三、尕英開水龍頭沖洗土豆。院牆內的大白鵝去啄土豆。屋子裡燃著柴火。被柴火熏得烏黑的小鐵鍋內盛滿了土豆。

四、泥濘的院子里,走來走去的雞、穿著雨鞋踩爛豬食的孩子、木槽里的熟土豆、肥胖的豬。整個院子里就數豬們長得最好。一團灰色的畫面中,幾隻白色的鴨子,特別的潔白醒目。

五、爸爸回來了。爸爸帶走了兩個妹妹。老二珍珍跟在後面,她跑著走以跟上爸爸的步速。紅色的套衫,明顯偏大,袖子長出了一大截,甩呀甩的。她到底還是不小心被石頭絆了一腳,摔了一下。三人上了車。巴士的座位看著蠻新凈,一直穿著破舊臟衣服珍珍和粉粉難得穿上了嶄新的衣服,坐在巴士內,懵懂又期待的模樣。

六、校門口賣零食的大嬸。人群中,英英站著遠觀,沉默。湊近看,沉默。眼神里有所渴望,卻又顯得抑制。鈴響,孩子們散去。她沉默著,隨人流進了學校。

七、枯黃的草坡。英英孤獨的小身影。一群只知道低著頭瞎走吃草的羊兒。英英不斷彎腰撿石頭趕羊。她披著羊毛色的小毯。風聲獵獵。英英走到一塊凸出的大石頭上,眼前的群山荒涼而又肅殺。她先是站了會兒,然後坐了下來,沒什麼表情。

八、屋子裡,爸爸在抽水煙。英英拿著菜葉子喂小羊羔。一隻貓跑到了爸爸的腿下,響亮地喵了一聲。兩個小妹也湊了過來。水煙呼嚕呼嚕的響著,分外的清晰。小羊一點一點地啃去菜葉子。

九、幾個孩子用身子拚命壓低一把竹葉子,讓羊兒吃。英英獨自壓著一把。兩個小妹妹,合力壓著另一把。最小的粉粉一直跟羊兒說:快吃,快點吃。畫面上,孩子們的小身子半吊在竹子上晃著,幾分淺淺的歡樂掛在小臉上。

十、最後一個鏡頭,包著頭巾的英英帶著小妹妹粉粉,走在土山上。前方是鋪了雪的土山。風凌凌然。

這些談不上能構成情節的畫面,組成了一幅完整的山區孩子的日常生活記錄圖。這些畫面實在看得人心痛,憐憫之餘,更多的感受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凄涼感。想到類似的故事,絕非僅此一家,一時更為心酸。

從開始到結束,觀眾不難感受到攝影機蒼蠅一樣的存在著,三姊妹卻根本無視這隻蒼蠅,本來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該做什麼去了就做什麼去了。

新面孔出現在畫面中的時候,只通過字幕供人物的名字和三姊妹之間是什麼關係之類的信息。此外,再也沒有別的枝節了。一切都不經修飾,原汁原味。

王兵保持了他一貫的風格:攝影機在記錄罷了,無人表演,也無需表演。

偶爾的幾次,屋裡的簡陋電視機傳來電視劇的對白聲或新聞播放聲時,才提醒了大家:大山之外的世界發生著別的事情。

三姊妹的喜怒哀樂,沒有以激烈的方式出現過。好幾次村人聚在一起吃飯,孩子們湊在一起,也打鬧,也玩笑,但並不見大喜大樂的情緒。身為大姐姐的英英,她承擔得最多,也最為寡言。難得的幾回,她笑起來的時候,也都淺淺淡淡的。爸爸回來之後,二妹和三妹的高興,這才明顯的流露了一次。

一盞昏黃的老式燈泡是屋裡的唯一照明。土豆成小山一樣的堆在屋裡。沒有傢具。英英像個媽媽一樣的角色,照顧著兩個妹妹。誠然,觀眾眼中的貧困或不可直接等同於「不快樂」,但艱苦是切切實實的。153分鐘的片長,把三個孩子的貧苦生活拉成一份長長的壓抑梗在觀眾的心頭。

從頭到尾,也沒有一幅畫面著重展示了姊妹三人的抱怨或難過。當成年觀眾在難過地感嘆她們的生活如此艱辛的時候,孩子們的表現:我們接受這個事實,我們也面對這個事實。該開心的時候還是照樣開心,該玩鬧的時候,還是和小夥伴們玩鬧去了。

一切都在顯示:生活是什麼樣子的,我們就按它的樣子去生活。

然而,看完片子,還是忍不住會生出這類感慨:同一個時代,兩個迥異的世界——城裡的孩子拿著ipad埋頭打遊戲的時候,山裡的孩子可能正趕著院子里的牛羊雞狗豬出圈兒或背著塞滿了草料的竹簍走在回家的路上。在這個時代,快樂的童年,城裡還是大山中的孩子,沒有誰會必然擁有。童年時代,面對生活,地域差異並不能構成本質的不同:孩子們相對處於不知者無畏的懵懂狀態。

在接受採訪的時候,王兵說道:「這三個小孩身上有一個特別突出的生活特徵,她們有一個相對比較自由的童年生活,你能夠看到很多種感情,比如姐妹之間相互的照顧,那種相依為命,人之間的那種關愛,雖然是生活艱辛的童年環境呢,但也有那種浪漫。」

老實說,「浪漫」這個字眼有點扎耳朵,聽得人不舒服:三姊妹的童年分明是艱難的,缺物缺愛,承受著艱苦的生活,在教育條件非常貧乏的環境中長大。「浪漫」從何而來?

於是,對於孩子們所表現出來的「浪漫」,王兵進一步解釋:「人在生命初期,他是向上的,正在從小往大里長,在這個時期所遇到的苦難和折磨,他都不會覺得是一種悲傷,他都應該是一種很輕鬆,不懼怕的狀態,所以你看,小孩兒面對壓力,雖然也哭過,也鬧過,但最後還是會無所謂,所以我覺得實際上這就是一種浪漫的童年,因為這是一種很自然的生命表現。」

換言之,是這份生命力的內在向上,化解了「世道艱難」在孩子們心目中的沉重感。導演用詩意的眼光,去打量山區孩子們「艱辛的童年」中的一點點「浪漫」,固然可貴,但畢竟太辛酸了些。

沒錯,孩子們仍小。孩子們到底還處於一個只是模糊懂得的年紀。然而,她們也在快速長大。用不了多久,她們會發現,這份散布在「操勞的童年」中的「浪漫」,太微薄了,太短促了。生活應該更好一些。

父母不在,小孩兒也是大人。山區的留守兒童,每每談及,必然與城鄉差距、教育失衡等社會話題關聯。相比於文字,影像的一覽無遺更令這些事實觸目驚心。王兵把自己的位置處理得很理性:不預設立場,把評判留給觀眾;不渲染,把貧苦的帶來的苦難艱辛放回常態中去觀察。這大概也是該片更觸動人去思考的原因之一。

然而,王兵口中的「浪漫」,有待重讀。說起來,王兵拍該片,緣起零九年的時候,他去雲南給一位去世已久的作家孫世詳上墳。在去探望完其母親的回程路上,經洗羊塘村,這三姊妹當時就在路邊玩。王兵正巧也餓了,孩子們把王兵領回了家裡。但到了她們家,王兵被這個一貧如洗的家震驚到了。當時才7歲的英英為他燒了土豆。後來,一零年,法國的電視台找王兵拍片子。王兵當即想到了這三個孩子,於是在同年的十月,拎著攝影機回到了洗羊塘,開始了拍攝。

前後四個多月,攝像機跟拍了她們的平常生活,日日復日日,割草餵豬趕羊做飯燒火……180個小時的素材,最後成片,一個73分鐘的電視台版本、一個電影節的153分鐘版本、優酷網上還有一個17分鐘的版本,村名被誤寫成《喜洋塘》。

有觀眾表示,我還沒來得及了解鏡頭下的全部事實,就已經離開了屏幕。但王兵還是不在意,繼續出他認為就應該是這個時長的紀錄片。153分鐘版本的《三姊妹》在威尼斯電影節放映的時候,不少觀眾中途離席。但一四年,巴黎蓬皮杜中心做王兵電影展的時候,放映了同一版本,常常滿座。據聞在多倫多的反響,也是不錯。

這麼看來,與其說王兵刻意延長了紀錄片的時長,不如說,相比於生活本身,他還是比較仁慈的掐斷了故事所需的時間。

最後要說的是,看完片子,我的心堵得慌。同情是有的,悲痛是有的,卻又從未覺得,這樣的同情與悲痛,是如此的無處安放,如此的一無是處——三姊妹在默默而又快速的長大,用不了多久,她們會開始感受到與外面世界之間的隔閡,開始感受到真正的世道艱難。

有觀眾提問是否會有《三姊妹》 的續集。王兵表示會有。

但無論續集剪出多長的版本,屏幕之外:世潮洶湧,沒有能真正結束的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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