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評】新年禮物？從朝韓關係「回暖」談起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新潮沉思錄」（ID:xinchaochensi）

2017年的朝鮮半島局勢可謂劍拔弩張。出於對自身絕對安全的渴望，朝鮮的核導計劃在這一年取得了巨大的技術進步，短短一年，朝鮮已初步具備投擲核武器至美國本土的能力。因為這一的技術進步，聯合國安理會進一步加強了對朝制裁，並將在未來嚴重影響朝鮮的國民經濟。隨著特朗普上台、文在寅接替朴槿惠、安倍贏得眾院選舉謀求國家正常化等外部環境的變化，新的不穩定因素也在產生。可以說，到2017年底，半島局勢正面臨著巨大的失控風險。

然而正如我們從歷史書中學到的一樣，每當朝鮮半島局勢面臨巨大安全危機時，對立雙方總能通過一定的方法謀求緩和局勢：無論是冷戰時期的「普韋布洛」事件、青瓦台刺殺事件，還是20世紀90年代的第一次朝核危機以及2010年代的軍事分界線布雷事件，這種「對抗-對話」的奇特互動似乎成為了半島局勢的常態。

毫不例外地，當2018年初金正恩發表新年賀詞，提出朝鮮願意參加2018年平昌奧運會，並要「改善處於凍結狀態的北南關係」時，韓方迅速進行了積極回應，並在1月9日安排了朝韓高級別代表會談，探討了有關問題。

那麼，這次會談具體探討了哪些內容，反映了雙方怎樣的關心和心態，又將如何引路未來半島局勢的發展呢？以下為大家進行簡略的分析。

1、會談：以平昌冬奧會為契機

畢竟官方的接觸理由是對「朝鮮參加平昌冬奧會問題」進行討論，因此無論朝韓多麼急於就更加重大的議題開展對話，一切的探討都必然要先從解決朝鮮參加奧運會問題開始：眾所周知，朝鮮在2017年因其核導計劃遭受到了系統性的制裁，其對外人員派遣、從海外獲得資金等眾多國際活動受到了嚴格的限制。作為朝鮮體育主權的重要一環，派遣體育選手參加國際賽事也遭到了各國的制裁。

一個例子是，2017年底朝鮮女足參加在日本舉行的東亞四強賽時，主辦方日本足協就在賽前以聯合國及日本有關制裁案為由，拒絕向朝鮮隊發放參賽獎金。雖然朝鮮女足最終漂亮地拿回了冠軍獎盃，揚眉吐氣地回到祖國，但這也從一個角度反映了當前朝鮮體育選手出國參賽所面臨的重重困難。在這種前提下，朝韓針對參加奧運會所需要解決的技術、法律問題進行交涉，就理所應當了。

當然，毫無疑問的是，本次會議的目的遠不止就參奧問題進行討論這麼簡單。早在金正恩發表新年講話、文在寅於國務會議進行應對的1月3日，朝鮮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委員長轉述金正恩本人立場時，就明確指出：

……與此同時，他（金正恩）還指示從３日１５時起開通北南板門店聯絡渠道，以便就包括派遣平昌奧運會代表團問題在內的一些有關會談召開的問題跟南方及時聯繫。

於是，正如外界所觀察和分析到的一樣，以朝鮮參加冬奧會為引子，包含其他議題在內的朝韓高級別會談，就這樣在板門店召開了。

2、協議：政治正確與各取所需

朝韓1月9日的會談可以說大體是順利的，而且在會議完成後的當天晚上，韓聯社便發布了韓方版本的共同聲明，朝中社隨後跟進，於10日上午稿件更新時上傳了朝方版稿件。

同外界猜測類似，雙方主要針對朝鮮參加冬奧會問題、緩解朝韓軍事緊張狀態以及進一步改善朝韓關係做出了原則性表態。但仔細觀察，這份字數並不長的協議仍有兩個細節值得關注。

1）「民族主義大旗」氛圍

縱觀公報全文，四次（朝方版本還多一次，我們下文再講）提到了「全民族」的概念，這一點在以往的事務性朝韓對話中比較少見：公報中提到，改善朝韓關係是「全民族期盼」的，朝鮮和韓國共同保障冬奧會成功舉行，則是可以「提升民族威望」的；至於緩解當前緊張局勢，和加強雙方對話，則有利於促進「民族和解與團結」。

加強對話有利於民族和解尚可理解，但共同保障冬奧會成功舉行，就怎麼能上升到「促進民族和解」呢？這是因為，朝韓體育交流長期以來一直承擔著朝韓雙邊溝通的先驅性作用。早在1991年，朝韓就在體育領域走出了雙方交流的第一步，共同組織聯合隊參加日本千葉世乒賽，並獲得了女雙冠軍的好成績（電影《高麗夢之隊》反映了這一歷史事件）。此後，雙方多次在國際舞台上聯合參賽，並先後於2000年和2004年高舉朝鮮半島旗參加了悉尼、雅典兩屆奧運會，向世界展示了朝韓雙方謀求統一的姿態。

可以說，在這種「運動場上都是朝鮮（半島）人」的氣氛渲染下，朝韓在體育領域展開高水平、互相支持的合作已經成為了朝韓追求統一的生動註腳，更成為了韓國國內政治中對朝韓交流話題的公約數。在協議中強調共同保障奧運會成功是有利於民族利益的說法，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朝韓雙方及海外朝鮮民族僑胞對於朝韓體育交流的基本立場和認識。

2）「我們民族自己」和「作為半島事務的當事方」

雖然雙方的新聞公報基本相同，但在個別用詞上卻依然存在差異。具體而言，朝中社新聞公報上關於朝韓問題的有關條文是這樣的：

三、北方和南方同意，尊重北南宣言，本著由我們民族自己來的原則（朝方原文：?? ????? ????）通過對話和協商來解決北南關係中的一切問題。

為此，雙方決定同改善北南關係北南高級別會談一起還召開各領域會談。

（??????）

對比韓方稿件，同一條款則是如此表述的：

3. 韓朝雙方一致同意尊重韓朝達成的宣言，並作為半島事務的當事方（韓方原文：?? ??? ??? ??? ?????），通過對話和協商解決有關韓朝關係的所有問題。

為此，雙方同意在舉行旨在改善韓朝關係的高級別會談的同時舉行各領域會談。

（??????? ????? ??）

可以看到，對於朝韓「協商解決問題」所需要依據的原則，雙方依然存在分歧，並最終以雙方各自獨立的表述方式進行了描述。這一差異，恰恰從反映了當前朝韓兩國存在的認知差異。

朝鮮提出的協商原則是著名的「以我們民族自己」，最早出自2000年6月15日金正日與金大中共同簽署的《北南共同聲明》。由於這一提法同金日成《祖國和平統一三大憲章》及《為統一祖國，實現全民族大團結的十大綱領》中開展「自主和平統一」的原則相符，常被朝鮮用作團結韓國促統一勢力的「大旗」和「招牌」加以宣貫。

而韓國方面則沒有提出相應的指導性原則，僅表示對話時「作為半島事務的當事方」，迴避了提及「以我們民族自己的原則」的做法。這一方面是因為「我們民族自己」目前在韓國被部分人批判為「朝鮮主導」的宣傳口號，韓方採取相同說法恐引起「從北」風波，一方面也反映出韓國依然需要在半島統一問題上顧及各大國關係，因此採用了這一不疼不癢的表態加以帶過。

「我們民族自己」和「作為半島事務的當事方」的差異，恰恰反映了朝韓半島統一等核心問題上依然分歧巨大的事實。考慮到雙方最終在共同新聞稿上採取了不同的表述，這也反映出雙方在回憶中為了達成協議，採取了細節問題求同存異、雙方各自表述的態度。

3、朝韓：良性互動下的各自盤算

朝韓雙方無疑是此輪對話的主要當事方，而改善朝韓關係顯然也有利於半島局勢的緩和。縱觀此輪朝韓高級別對話，朝鮮和韓國所面臨的問題、挑戰以及對會議的期待各有不同，各方對於開展對話的策略及預期也存在差異。不過在雙方共同的需要下，儘管出發點有所不同，朝韓依然開展了順利的良性互動，達到了一定成績。

1）朝鮮方面：一次錦上添花的緩和機遇

朝鮮通過2017年的核導試驗實現了核導實力的實質推進，達到了擁核的既成事實（各國承認與否則是另一個問題），而外界隨之而來的密集制裁，尤其是特朗普上台後的「極限施壓」當前尚沒有形成明顯的、足以造成執政危機的嚴重後果。因此，朝鮮在這一背景下開展對話，可以在制裁效果顯現前以「完成國家核導開發大業」的從容形象出現，利於主張自身訴求。

此外，朝鮮宣布對話的時機也相當巧妙。平昌冬奧會將於2月9日召開，而朝鮮在文在寅上台後的2017年5月起對這一事項毫無反饋，埋頭於核導開發，直至新年來臨的1月1日才給予正向反饋。這一方面自然有抓緊實現核導計劃，防止對韓會議後相關武器開發進度受影響的考慮；另一方面，這種在比賽召開前期進行的倉促對話，也是將「球」踢給韓方，自身高舉「提升民族威望」，搶佔輿論高地的一種體現：朝鮮相信急於求得成果的韓國會做一定程度的退讓；而如果韓方堅持自身原則，拒絕朝鮮的核心訴求，則朝鮮就有充足的理由宣稱韓國「玩弄同族對抗的把戲」，再拚命批判一番了。

更有意思的是，綜合多方面的信息，目前朝鮮正在考慮於奧運會召開的前一天，也就是2月8日隆重舉行朝鮮革命武裝力量成立70周年慶典（亦即朝鮮最早的「2.8」建軍節，後為突出金日成領導的朝鮮人民革命軍創建，官方建軍節改為4月25日）。考慮到2.8這一節日已經多年未得到朝鮮高規格的紀念，這一慶典活動也頗有宣示「核導是核導、奧運是奧運」的潛在預警，有助於朝鮮對內宣傳「核武器強國」的形象，確保國內穩定。

對朝鮮而言，開展對話的需求是有的，但並沒有韓方那樣迫切。擁核決心已定，這已經是當前朝鮮最高決策層不容更改的意志，不管外界怎麼看，朝鮮是相信擁核能夠解決一切問題。在這個基礎上，能從對外談判中取得一些東西也好，談不出東西也罷，實際上已經沒有那麼重要。搞活對南關係，本質上而言依然屬於爭取形勢緩和，確保最主要戰略任務及時完成的手段之一——再不濟，以牡丹峰樂團為代表的朝鮮文藝團體去韓國轉一圈（這幾乎已經可以確認了），形成韓國國內「反北」輿論的衝擊。

自然，今日的朝鮮能有這種態度，同背後核導計劃的成就作為支撐是密不可分的。

2）韓國方面：奧運會的期待、進步陣營的基本盤

正如金正恩在2018年新年賀詞中提到的，韓國於2月舉辦的平昌冬奧會將成為「民族的盛事」。而作為主辦方的韓國，更是期待平昌冬奧會能夠成為如1988年漢城奧運會一般提振國民心態，提升國家形象的契機，起到積極的影響。

而為了確保平昌冬奧會的順利召開，營造一個安全平穩的外部環境對韓國就成為了重要課題。考慮文在寅上台後面臨的韓國國內外形勢相當嚴峻，同中國（薩德問題）、日本（慰安婦問題）、美國（薩德費用問題和特朗普強硬制裁）都存在一定的爭議和摩擦，而外部環境又禁止NHL球員及俄羅斯冬季隊無法參賽，賽會質量難以實現「高水平」，平昌冬奧會的吸金能力、媒體熱度乃至賽會效果都面臨著嚴峻挑戰。

為了改善這一局面，韓國也在多方面開展了外交行動。在對朝領域，韓國自文在寅上台後積極地向朝鮮釋放信號，邀請朝鮮運動隊參加冬奧會：這一方面有助於營造朝韓和解的大氣氛，保證進步陣營內支持率不動搖，在韓國國內樹立文在寅對北政策的成功形象；另一方面韓國也期待通過對朝的良性互動，緩解半島的緊張局勢，確保冬奧會的順利進行；更重要的是，韓國也試圖擺脫當前美日韓三國對朝「強硬極限施壓」的形象，主導對朝政策的話語權。

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在朝鮮終於鬆口，同意就參賽問題進行談判後，韓國政府隨即快速開展良性互動，先後完成了恢復軍事熱線、商定高級會談時間並迅速開展了1月9日的第一輪會談，形成共同新聞稿並加以發布。畢竟，在奧運會前後需要搞好氣氛的是韓國而非朝鮮，既要滿足國內對奧運會成功舉辦的期待，同時也要兼顧朝鮮的要價換取相對穩定的半島局勢，那麼韓國政府自己，就必然需要更加主動地做出姿態了。

4、前景：樂觀與不樂觀

本輪朝韓「奧運接觸」及隨之而來的朝韓良性互動，是在外部制裁朝鮮核導氛圍尚未退散，朝韓兩國各有訴求的前景下進行的有限互動。儘管此次互動能夠從一定程度上緩解當前半島的緊張態勢，保證平昌奧運會期間朝鮮不進行新的激化局勢的行為。從冬奧會成功舉辦及在這一時段開展朝韓文化、體育交流的前景而言，此次會談無疑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

但此次對話對朝鮮半島實現全面安全，促進朝鮮對外部世界的信任而言很難起到較大作用。這是因為，朝鮮核問題是直接動搖國際核不擴散體系的重大事件，將朝鮮核武器扼殺在搖籃里的機遇期已經越來越少。朝韓開展的良性互動，在未來必將因為各國一致的反朝核態度、美日韓鞏固聯盟的決心、防止對朝制裁出現突破口等考慮而被忽略甚至邊緣化。

最大的可能性是，朝韓在冬奧會後，因為後續產生的一系列問題，繼續走入對抗和局勢緊張的局面。儘管此次會談達成了關於緩解半島局勢和南北關係的第二、第三條願景，但從整體上而言，韓國以及其他大國的對朝政策不可能因為朝鮮單方面的對話意願而產生更大的鬆動，朝鮮也不可能因為韓國的對話態度而主動放棄其核導計劃。指望一次會談就能「開啟朝鮮半島和平的大門」，從過去朝韓關係的發展歷史上看，是沒有前例的。

當然，無論如何朝韓的良性溝通是有助於當前半島局勢緩和的，至少對我等朝鮮音樂愛好者而言，能夠看到牡丹峰樂團在韓國的精彩演出，也算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朝牡丹峰樂團參奧事宜 韓朝雙方15日舉行實務接觸）

最後，希望朝鮮半島的這份新年禮物，能夠持續的更久一點——能看看牡丹峰的美女，也算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