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潛30米,回到71年前的太平洋戰場
這是我寫的第一篇潛水遊記。文章很長,本文發出的只是一半,我想會看和看完的人不會很多。當時我只有區區10幾潛,是個不折不扣的菜鳥,如今潛水次數多了200多,卻沒有寫出更讓自己滿意的文章。它記錄下一名初學者真切的緊張,恐懼,好奇,震撼和進步,以及那些破銅爛鐵背後的慘烈戰爭。
科隆沉船,是我作為一名潛水員的轉折點,這種轉變更多是心理上的:對教練從猶疑到信任,從極度依賴到學會獨立,對黑暗和封閉空間,從畏懼到享受。限於篇幅,在文章里我沒有描述太多,但這種成長是我極其珍視的,也想跟每一名潛水員分享。
最後說一個小插曲:在一個渾濁昏暗的船艙里,我的呼吸器被教練的腳蹼打掉了——當然,我把它撈了回來。
---------我是正文的分隔線---------
在擁有超過7000個島嶼的菲律賓,科隆與長灘、薄荷島、愛昵島等海濱勝地相比實在不起眼,沒有細膩悠長的沙灘,也沒有豪華度假村與完善的旅遊設施,停電、ATM罷工是家常便飯,卻是潛水員尤其是沉船迷眼中的聖殿,擁有9艘保存完好的日本二戰船舶。
下潛30米,你就能進入一條時光隧道,穿越回71年前的太平洋戰場。
* * *
「12年,就潛這十幾條船,不悶么?」我問我的沉船潛水教練托馬斯·弗格爾(Thomas Voegele)。
「不悶。」托馬斯回答得很乾脆。
「怎麼會不悶?」
「每次嘗試不同的路徑穿越,就有新體驗。」
「那你還會偶爾去下其它地方潛水嗎?」很多職業潛水員像候鳥一樣在不同的潛點間遷徙,一兩年換個地方,最終潛遍世界。
「沒有了,在科隆定居後就沒有了。」
我看著托馬斯的微笑,沒有再追問。
此時,我們正坐在裝著潛水氣瓶和器材的螃蟹船上,滂沱大雨潑進小船每個角落,讓人在盛夏都冷得發抖。我們都期待快點潛下水裡,海底沒有雨沒有浪,只有溫暖平靜的海水和長眠了71年的日本軍艦。
這裡是科隆,不是那座有哥特式大教堂的德國城市K?ln,而是菲律賓巴拉望群島北端的小鎮Coron。沉沒在科隆灣和布桑加島(Busuanga)周邊的14艘沉船、包括9艘日本二戰船舶,吸引著無數潛水員遠道而來,也讓托馬斯從德國遷居於此,12年都潛不夠。
人類在海洋上的戰爭給大海留下了無數的沉船殘骸,但大多因沉沒位置過深、水流過急、水溫過低等原因難以潛入,而科隆灣的沉船分布在群島和海灣間,洋流較小,水溫常年在28度左右,沉船深度普遍在10-40米,休閑潛水員也可探訪,可謂得天獨厚。
沉船初體驗:激動到大腦空白
心知沉船潛水比開放水域危險性大,我決定接受為期兩天的沉船專長訓練(Wreck Diver Course),好讓自己在水下增加一點信心和技巧。那時的我還不是個沉船迷。隨托馬斯跳入水中、沿著錨繩慢慢下潛,我知道我們的目的地是伊良湖號(Irako),卻對沉船背後的歷史和沉船潛水技術知之甚少。
我的上一次潛水在北紅海,海水能見度有20多米,絢爛的珊瑚和湛藍的海水讓我畢生難忘。而此刻,綠色海水中滿是漂浮的微粒,能見度只有幾米,不見魚不見珊瑚,只見一根盡頭消失在混濁海水中的錨繩,海底和沉船更是不知在哪。
瞬間,我有點懷疑自己的選擇,一堆破鋼爛鐵有什麼好潛的?忽然,前方視野中出現了模糊的影子,繼續下潛,我終於認出這是船上的桅杆。
順著桅杆下潛,它在視野里一點點延長,彷彿一幅山水長卷慢慢展開,直到盡頭的甲板出現在我眼前。回望上方,桅杆的頂部已經湮沒在海水浮塵中,倘若順著游上去,就猶如飛向雲端!
再四周望望,船身的其餘部分也無法一眼窮盡,我猛然意識到這船有多麼大多麼壯觀,切近的、具體的感受給我帶來強烈震撼。托馬斯掏出指南針讓我導航——沉船課的第一項訓練,我掃了一眼指南針,下意識打出OK手勢,其實腦海里一片空白。
隨後,我們從一個寬敞的大洞鑽進船內。我記起下水前托馬斯說的,這是一艘日軍的食物補給船,佔據了整面牆壁的豎排抽屜裝置正是用以儲存食物的冷藏櫃。在船里船外兜兜轉轉後,托馬斯再度掏出指南針,讓我指出錨繩拋錨點的方向。
沉船體積巨大、結構複雜如迷宮、能見度低,不熟悉沉船的潛水員極容易迷失方向,找不到指引上升的錨繩,甚至可能因耗盡氧氣溺亡。因此,使用指南針導航是沉船潛水員的必備技能。我握著指南針轉了幾個方向,還是完全想不起托馬斯之前教的導航要點,只能向他攤手表示無奈。他笑了笑,用手一指,帶我游向錨繩。
回到水面後,托馬斯笑問我:「興奮到忘記導航了?」
「是的,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會呆在這裡12年了!」我激動地大喊。
嚴格的托馬斯並未因此放我一馬,第二潛工業丸(Kogyo Maru),我正確指出了錨繩的方向。當晚我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長滿珊瑚的的沉船,不知在夢裡可有騰挪轉身穿洞?
人類的墳場,魚類的樂園
伊良湖號全長147米,比一個標準足球場還長27米,最深43米。丹麥潛水員Claus Rassmunsen稱潛伊良湖號是「3D潛」——Deep, Dark, Dangerous。
以伊良湖號作為我的處女潛,托馬斯沒有冒進,僅帶我短時潛入最寬敞透亮的房間。直到潛了7條船後,我對沉船的了解和潛水技巧都有提升,托馬斯才帶我來二探伊良湖號。
船里還保留著一輛自行車,也不知是誰帶上船的,我十分好奇,想看看半個多世紀前的古董自行車長什麼樣。但因為船太大,即使我們使用了高氧(氧氣濃度高於21%的氣體)以延長水底停留時間,還是來不及去找那輛自行車。
正因如此,潛一次遠遠不夠,要幾十次乃至上百次,才能對一艘船了如指掌,才能閉著眼睛也不會迷路,才能像托馬斯一樣探索穿越「迷宮」的不同路徑,每一次,都是新鮮體驗。
體積大,僅僅是沉船震撼我的原因之一。想像中,這片海軍和水手們的海底墳場凄清寂靜,船體因生鏽腐壞而乏善可陳。
然而,沉船早已成為海洋生物棲息的樂園,甲板長出茂密珊瑚,成為人工的珊瑚礁,有直徑超過一米的桌狀珊瑚和萵苣珊瑚、大如油桶的空心海綿、小如嬰兒鞋的海鞘……魚蝦也把能抵擋潛流和藏身的沉船作為庇護所,蝙蝠魚、鱈魚、吞拿魚、小丑魚、海兔出沒,灰暗的房間用手電筒一照,就照出無數小銀魚翻飛跳舞。
我游過一道房門,一隻紅色大龍蝦在我身下僅一米處緩緩爬過門角。花枝招展的劇毒獅子魚在水中愜意懸浮。
大蚌則不愛那麼高調,披上保護色藏身甲板上,凹凸不平的表皮、黃綠色的膚色與生鏽蒙塵的甲板幾乎融為一體。它們總是長久地長大嘴巴等食物送上門,一幅呆萌狀,嘴巴邊緣那一小圈白色薄膜卻讓我一眼識破其偽裝。倘若從水流變化感知到我的存在,它會迅速合上嘴,然後動也不動,真正「隱身」於甲板。
人類造出的鋼鐵巨輪被同類的火藥毀滅,隨船陪葬的人屍骨無存,豐富的海洋生命卻在此勃發生機,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假如我聽得懂珊瑚和魚的語言,這裡大概會是一片鳥語花香。不過幾十年時間,生死輪迴,人類速朽,大自然才是亘古的存在。換做是潛峭壁或海底珊瑚礁,沒有沉船作參照,我不會看到如此強烈的對比。
訪古探幽,潛入廚房浴室
珊瑚和魚類只是沉船潛水的附贈品,沉船本身就有無窮的魅力。
下潛前,我總是充滿期待地聽托馬斯做潛水簡報(briefing),期待下水後跟他穿門過戶,去尋訪那些歲月塵埃中的輪船設備。港灣內水流平緩,成為天然的沉船保鮮室。除了一艘僅剩鋼鐵骨架的無名殘骸,科隆灣的所有沉船都保有幾近完整的外型,內部結構也坍塌不多。
每一次進入沉船,就是穿越無形的時光隧道,進入被海水封存的歷史,直抵71年前輪船沉落那一刻。
斜躺在湯旮島東面的小炮艇番號仍待查明,人們以其所在位置暫名為東湯旮炮艇(East Tangat Gunboat)。這艘炮艇僅有35米長,不足伊良湖號的1/4,卻內有乾坤。
跟著托馬斯在船里左兜右拐游過數個殘缺的房間,我見到一隻坐式馬桶,靜靜地呆在昏暗的角落裡,而浴室尚余兩個水槽。我們又來到廚房,兩個並排爐灶的風箱,風箱合上,拉手完好,爐灶上方連接煙囪通向船外。沉船底部的淤泥中,說不定還埋藏著幾隻碗碟刀叉呢。比起鍋爐和引擎,我更愛這些充滿煙火氣息的設備,讓船上的生活在我眼前瞬間復活顯影。
潛入沉船,是參觀10座航海博物館或看10部《泰坦尼克號》也無法獲得的鮮活體驗。
而貨船莫拉桑號(Morazan),船里的馬桶只剩半邊,浴室牆壁上卻貼了多色馬賽克,大部分仍未脫落,顯得相當考究。有著中美洲名字的莫拉桑並非日本製造的船舶,1908年造於英國,被賣到美洲,主要在火奴魯魯和新奧爾良之間航行,1941年被日軍在上海俘獲,用於運送海軍補給。
在被日軍徵用的三菱貨船奧林匹亞號(Olympia),船艙里能看見幾隻大油桶,儀錶鏡面落滿塵埃,管道開關仍可旋動。一大捆卷著的麻繩整齊擺放在船艙底部,是這些鋼鐵殘骸經多年海水浸泡侵蝕後僅存的非金屬物品。我不由得好奇,它會不會像古墓里出土的絲綢,一露出水面就變成粉末?
「聆聽」海底聖殿奏鳴曲
得名自日本古代雅稱的秋津洲號(Akisushima)是科隆沉船群中唯一一艘真正的戰艦,也是當之無愧的明星。
作為日本海軍二戰中的6艘水上飛機航母之一,秋津州甲板尾部安裝有一座載重量35噸的巨型起重機,用於吊卸水上飛機艾米麗(亦即Kawanishi H8K1)。艾米麗代表了當時日軍水上飛機的最高水平,外號「飛行箭豬」,戰鬥力頑強、迅猛、很難被擊中,還具備長途飛行作戰能力,能從馬紹爾群島起飛直擊珍珠港。
沉沒的秋津洲船身向左舷90度傾覆落地,全長118米的船上不乏令我目瞪口呆的大型設備:炮台和長逾一米的AA炮彈,起重機底部斷裂脫離船身後完整地平躺在沙灘上,數十米高的電報發射塔是與它比肩的另一隻巨獸。但艾米麗卻不見蹤影,估計秋津洲沉沒時它已經起飛。
秋津洲的內部通透明亮,在殘骸底部抬頭看,視線能穿透水平方向的三面牆壁直到頂部,清晰顯示出船艙的寬敞空間和建築結構。最上方,微光閃爍,太陽光線把本應黑暗的船艙照亮,如同大教堂彩繪玻璃花窗透入天國的光芒,那一刻,我的感動不亞於在教堂里受到上帝感召的信徒。
每層船板都被海水「雕琢」出無數個形狀各異的細小孔洞,恍如抽象派雕刻作品,而鏤空處的海水被陽光照得亮如水銀,搖曳明滅,我想,我「聽」到了海底聖殿的管風琴奏鳴曲。
運油船Okikawa Maru長160米,居科隆沉船之首,也是一艘明星船。船里不像秋津洲般亮堂,昏暗得讓我焦慮不已。
在一間幾乎沒有自然光的小黑屋,一面牆上裝了十幾個舷窗,大部分窗口被塵埃遮蔽,偶爾有潛水員的手電筒光從外面射進來,帶來僅有而短暫的光亮,我在小黑屋,一牆之隔,地獄天堂。游出小黑屋,我有逃出生天的感覺!
前方出現一個光亮的方型大洞,一蔟氣泡從角落裡汩汩冒出來向上升,被來自上方的光照得通透,恍如仙境。那是光,是空氣,是這潭死水裡的生機,是我11歲看《神鵰俠侶》楊過跳進深潭找到小龍女時想像的畫面。
驚艷和戰慄交融、探險和觀光兼具的複雜體驗,讓我對沉船欲罷不能。
隨著潛入沉船的次數越來越多,我逐漸學會用更鎮定的心態去面對黑暗和幽閉。
最後一潛是貨船莫拉桑,此船幾乎可以從內部貫穿。去到一條一米見方、看不到盡頭的幽黑長廊,托馬斯示意我先行。那幾分鐘彷彿比一年還漫長,濃濃的黑暗和孤獨把我包圍起來。我按捺住想回頭看看托馬斯是否還跟在我後面的衝動——長廊之窄也不容我回頭,用微弱的手電筒掃射四周,看清地形,緩慢而平穩地前行,直到前方終於出現出口的亮光。
這時,我才看清楚,「長廊」其實是兩排螺旋槳之間的逼狹縫隙,螺旋葉片犬牙交錯,若是浮力控制得不好,很容易被卡住,而若是腳蹼攪起底部的塵土,更會讓後面潛水員失去視野。
出水後,我問托馬斯:「我有沒有踢起浮塵?」
「沒有」,托馬斯說,「你做得非常好。」
這大概是托馬斯給我的最後一項訓練,過了這一關,我就完成了我的沉船專長課,也穿越了恐懼的迷霧,找到信心和勇氣。潛水如人生,有些黑暗必須獨自走過,冷靜和堅強的人才能找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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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攝影 駱儀
圖片 Rocksteady;沉船手繪圖:Sangrat Island Dive Reso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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