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國者辛棄疾：一位異鄉人的中年危機「第一章 殺人者，少年」

第一章 殺人者，少年

南宋高宗時，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冬日。

金軍大營咫尺之遙，遠方丘陵，近處樹林，冷風光禿禿地攻打著行人衣裳，荒野之外，四下無人，煞白的陽光勉為其難映射出兩個人的影子。

那是辛棄疾與一個和尚。辛棄疾目眥欲裂，和尚顫抖求饒，他被汗濕透的錦帽掉落在冰裂地面，一方大印落在腳邊，他們一追一逃，已近一日。

和尚名叫義端，曾經是個朋友。辛棄疾早已聞名當地，慕名而來者頗是不少，和尚也不例外，他帶了一千多人跟著辛棄疾一起，落草在造反頭領耿京手下。不知和尚是本就是卧底，還是造反生活不如和尚意，他盜取大印，寒冬夜行，欲投奔政府軍。

耿京發現此事，大怒不已，認為辛棄疾故意引入姦細，想殺之以除後患，辛棄疾躍馬而出，說：「給我三天，若抓不到和尚，殺我不遲。」

於是，義端果被逮住，此時他大為後悔，忽然干起了和尚本行，對著辛棄疾講起了神秘學，和尚說：「我知道你的真身，你是青牛轉世，求求你別殺我。」

辛棄疾緊握手中刀，心中有些凜冽，亦有些忐忑，這大概是他第一次殺人，可是放眼望去，世上多的是該殺之人。

一切為黎民百姓定製了這種活法的壞人，和一切為這種活法推波助瀾從中牟利的妄人，還有那一切放任自己沉淪在這種活法的蠢人，都早就應該等著滅亡了。

倘若自己真是青牛，那我當用自己的堅角拱碎這不堪世間。年少的辛棄疾如此想著。

辛棄疾斬其首級歸報，耿京的疑慮渙若冰消，越發信賴這位才子。

說起來，這位著名才子是怎麼落草為寇，干起反政府武裝組織的？這要從一百六十年前說起。

北宋真宗時，秋日，杭州，後來的南宋行都。

著名風流人士柳永想找自己的老友玩耍，但朋友已是浙省高官，他卻一介白衣，無法登堂入室。他決定動用人脈——妓女。他寫了一首詞，他說：「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他派自己熟識的妓女去朋友府邸時，專門唱這首歌，果然引起好奇，得見老友。這首詞從此名震天下。

時間回到南宋高宗時，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秋日。

金朝第四任領導核心完顏亮聽說了這首一百六十年前的詞，決意南侵，南侵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彼時，他已遷都北京，並建造了許多大船，他告訴全世界自己要去洛陽看花，但是全世界都知道他其實想南下。

現在，這一天到來了，四十歲的完顏亮告訴自己，他陳兵長江將欲滅宋，百萬大軍如火如風。

或許是想到即將從詩仙李白故去的采石磯踏上南宋領土，完顏亮志得意滿，橫槊賦詩，他說：「笑談頃，指長江齊楚，六師飛渡。」他說：「虯髯捻斷，星眸睜裂，唯恨劍鋒不快。」——詞是好詞，偏不吉利。

此時此刻，南岸已經發揮了南宋政權的投降主義本色，主帥王權不戰而逃，士兵僅剩一點八萬人還算比較老實，暫時沒敢逃走。這時，一個文人——五十二歲的虞允文站了出來，他本只是去犒軍，完全可以給點軍餉就回去讀書。但是他不肯，他雖從未帶兵，但定要背這口黑鍋。他說：「危及社稷，吾將安避？」他收拾兵馬，陳兵南岸，迎戰金兵。

完顏亮的情報系統一點問題都沒有，他知道，淮河防線已被南宋放棄，采石磯早已無兵，桂花已經開了，而楓葉悄然變紅，他志得意滿準備享受江南的溫柔。

他一頭撞上了冷酷的虞允文。虞允文的戰法很簡單：登陸者，砍死，江中船，撞沉。

金兵大敗。

史載：百姓觀戰助威者十數里不絕。

完顏亮只能逃往揚州，他決定從瓜州渡江，從京口（鎮江）撬開留都南京的大門，並揮師南下一舉滅宋。戰敗烘烤著他的帝王情懷，這位歷史上著名的自戀且荒淫的極品皇帝，無法忍受被無名之輩擊敗的恥辱，他下令，三天內南下，否則全部殺頭。契丹降將耶律元宜不滿，率眾造反，完顏亮在夢中驚醒，中軍賬外火影幢幢，冷風隨著箭簇一起射入自己的身體，他以為宋軍反攻準備迎戰，他拔出身上的箭簇，上面寫著大金製造，他喃喃自語：「這不是我的兵器嘛？」還來不及取甲胄兵器來，便被耶律元宜殺死。

於是，金兵鳥獸散去，南宋從此迎來了數十年和平。

完顏亮南下前後，北方權力空虛，不穩定的金國統治集團無力阻礙各地的反抗勢力，中原豪傑並起。深冬，山東河北一帶耿京起兵抗金，才子辛棄疾終於遇到造反的最佳時機，帶兩千人加入，為書記官，坐擁二十五萬士卒，勸耿南下歸宋。

正此刻，發生了義端事件這一插曲，此事一了，辛棄疾得到了更高的許可權，被耿京派去南京，向宋高宗面見歸順。

高宗也非常開心，給辛棄疾封了其人生第一份官職，並讓他回去邀請耿京部眾一起到南宋。

紹興三十二年，初春。

辛棄疾帶著聖意北上途中，經過連雲港海州，噩耗傳來，耿京被下屬張安國背叛並殺害，辛棄疾怒不可遏，與眾商議報仇。

是夜，春寒料峭，辛棄疾率五十騎，鐵甲肅穆，蹄聲隆隆。遠處，金軍大營燈火通明，海風凌冽，帷幄轟然作響，張安國與金將飲酒作樂，燭光在中軍大帳投射出喘息般的影子。辛棄疾判明方向，突然冷靜了下來。

他知道，這是他人生最為關鍵的一個抉擇，要麼，和張安國一樣，和自己過去的師友們一樣，苟活於世，要麼，像自己的祖父所教導的，換個活法。是呀，辛棄疾出身官宦之家，師承良好，才名顯著，有錢財讀書，有時間旅遊。他為什麼偏要站起來，偏偏要南歸，偏偏看不下去逐漸漢化的金朝，偏偏要「殺賊」？

他望向身後，是五十義軍，或許他們不識字，或許他們只是單純想回到南方找自己的親眷，或許他們只是被完顏亮的殘酷統治壓得活不下去，或許只是受到了耿京辛棄疾的人格魅力感召，這都不重要，他們安靜地等著自己的命運，等待著統帥的命令。

辛棄疾仰面向天，天是如此之黑，連偶爾點綴的星光都似乎要被消滅，雖然身後士卒們的眸子反射著一百點光芒，但他一無所有。他只是知道，耿京這樣的人不應該被叛徒殺死，而北方的一切民眾，不應該如此活著——哪怕合法政權已經放棄了他們，但是還有自己，還有辛棄疾，沒有放棄。

他不再沉吟，他揮手下令，卻彷彿揮動了全天下的風雲，彷彿撥動了自己的命運。

輕騎五十，直入五萬金兵大本營，殺人，奪人，撤退，南歸。

整座金軍大營在夜幕下彷彿蠕動了一下，張安國消失了，過萬投降義軍消失了，而沒有任何人反應過來，目睹全程的金兵依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作為龐大歷史的微小見證者，他們一臉茫然。

辛棄疾面無表情，心中悲愴，他捆縛著叛徒，帶領著被自己感召的萬餘義軍，旌旗蔽空，穿行六百里，獻俘金陵，斬張安國首級。

——此時，辛棄疾剛滿二十二周歲，天下聞名。

他絕不會想到，在未來，他將沉痛且自嘲地寫下這樣的詞句：

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僕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TO BE CONTINUED-

後記：感覺片頭曲歌詞與腔調，很是適合少年辛棄疾，他終究是get away了自己的母國大金，義無反顧叛國，投向了未知的大宋。

他，會如意嗎？請期待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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