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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情筋

文/樹亂

圖/《如龍6》

一、

抽情筋的事,是老梁介紹的。

老梁自稱西北人,五十歲上下,不高,有些壯,光頭,常年裹著件褪色的黑襖,喜歡縮著腦袋走路。

「你上次說要找來錢快的活兒,膽兒夠大嗎?」老梁將吸罷的煙頭捻在桌子上,恰好陣風吹過,火星迎風四散。

「什麼活兒?」李東沒抬頭。

說這話時,兩人正在街邊的小攤吃拉麵,李東見煙灰飄進碗里,下筷子時頓了頓,終究還是沒停嘴。

彼時李東的狀況確實困窘,四十齣頭,沒學歷沒工作,平日只能幫人看看攤子送送貨。賺的點錢都裹不住自己的嘴,更別提前妻還帶個女兒,每到月底,催撫養費跟催命一樣。

「這事兒別問太多,你要是想做,明晚七點整,把你的小麵包開到濱河公園後門口。反正你考慮一下吧……有、錢,」後兩個字,老梁是伸出食指一個字一個字點著桌子說的,「那我去結賬。」

跟老梁有關的事,李東總覺得有些不穩妥。

李東初遇老梁,是幫他偷運獵物。透過後視鏡,李東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費力地將兩個鼓囊囊的麻袋扔進車后座。霎時間,野物的臭味填滿整輛車。

車發動後,后座的血滴墜地聲不規律地傳來,像發條壞了的鐘擺一樣敲在李東心上,不緊不慢地敲了一路。

老梁戴個大檐帽,懷抱獵槍坐在副駕駛座上,第一句話就是:「兄弟,哪裡人啊?」

李東冷笑一聲,摸出檔桿旁的煙甩給老梁:

「咱倆都是瘸子(中間人)的熟人,別的你也甭打聽那麼多。想聊天,先把槍給我收起來。」

「你這人挺有意思。」對方笑的時候露出滿嘴黃牙,二話沒說地將槍扔在后座。

這件事之後二人就算相識,李東偶爾會幫老梁運些合法的貨。但老梁這個人,給人的感覺總是膽子太大,秘密多得讓人不想深交。

李東看錶到了晚上七點,車窗上已結了層薄薄的水汽,窗外的世界暗了下來。行人逐漸被夜的黑墨融化。

這時電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誰啊?」

「我,老梁,」確實是老梁的聲音,李東心想真雞賊,居然換個號碼聯繫,「你在哪呢?」

「我聽你的,守在公園後門口啊,你人呢?」

「你開來二中門口。」

「操,別犯罪呀。」李東罵了一句。

「不是,來,帶你賺錢的,快快快。」

二、

「你就沿著路開,別打車燈。」

老梁捏住煙,降下車窗,視線始終沒離開過窗外的女人。

由於已屆初冬,那女人套了件寬大的紅羽絨襖,裹得格外厚,加上視野太暗,李東看不清女人的身形。

女人邊走邊打電話,拐進了一條小巷。

「車停下來,」老梁敲敲車門,嘴裡呼出野獸捕獵時的兇狠氣息,「就在巷子口停。」

李東心裡尋思這是要搶劫?但老梁的表情讓他不敢發問,只得老實照做。

「你稍等我會兒。」老梁下車時提個小皮包,裡面裝著什麼,李東做了最壞的猜想。

見老梁縮著腦袋地走進巷子里,李東熄了火,靠在椅背上玩起手機。

手機背景是前妻摟著女兒的照片,是李東多年前用諾基亞的老機型拍的,像素模糊不堪。他笨拙地將舊手機里的照片存到電腦上,轉存再轉存,才終於到了現在的手機里,照片里,看不清面容的二人都在笑,李東長嘆一聲。

大概有四五年沒見過娘倆了?自從前妻以開始新生活為由拒絕他探望女兒,兩人在李東的生活中就變成了一個冰冷的銀行卡號,每月只要按時打錢就行,否則,半夜電話里傳出的咒罵聲,會讓他懷疑這女人曾經與自己山盟海誓過。

李東將全身力量壓在靠墊上,仰頭點了支煙,剛吸一口,就被老梁開車門的聲音給拉回現實。

這個瘋子把女人迷暈了,像拖牲口一樣,氣喘吁吁地將女人扔上車。

「快走。」老梁剛一隻腳踏上車,就急匆匆地吼。

「你拐賣人口嗎......」

「快走!」

李東罵著髒話,點火踏油門開車,連繞幾個路口腳都沒敢鬆勁。意識到已經離案發地老遠之後,李東才清晰地感受到內衣被冷汗浸濕:「老梁,你他媽的.....」

坐在後車廂的老梁,拍了拍李東的靠椅,「我一會兒再給你好好解釋,先開著。」

三、

車在老梁的指揮下,開到了城市另一個荒僻的角落。

李東這才發現有人已經在等他們了。

那人像是個中年男人,一般身高,精瘦。

李東把車熄了火,老梁下車走上前,笑著跟男人握手,二人攀談起來。聲音模模糊糊地傳過來,李東沒有仔細去聽,又下意識地玩起手機。

過了一會兒,待兩人上車後,李東特意看了又看。這人面孔大致三十多歲,戴著眼鏡,舉止比較斯文,不像是做拐賣婦女生意的壞人。但他對車裡載一個暈倒的女人,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震驚。

老梁給李東介紹:「這個是小王。」

又對小王說;「這個就是李東。」

小王禮貌地笑笑,李東遞根煙過去,對方擺了擺手。

老梁翻開皮包,取出注射器,抽了一針管的葯。

「先把錢給了吧。」老梁說。

小王應和,從包里取出兩沓子錢,遞給老梁。

兩萬塊!李東內心一驚,他還是沒琢磨明白在做什麼生意。

老梁單手接過錢,看都沒看一眼,留下一沓,把另一沓遞給李東:「你拿著。」

李東感到受寵若驚,下意識接了錢,卷著塞進大衣內兜里。

老梁囑咐小王:「把袖子挽起來。」

小王聽話地挽起袖子,露出白凈的胳膊,李東覺得這個叫小王的有點女氣,不太喜歡他。但終歸賺了錢有些高興,就隨口打趣:

「一看你家庭條件就不錯,細皮嫩肉的。」

「我不行,沒梁哥你們見多識廣,我車都不會開。」小王依然笑得很禮貌。

老梁熟練地給小王注射完葯,沒過多久,小王就像丟了魂似的,眼神渙散地半躺在車后座上。

「麻藥?」李東小聲問。 老梁沒回答,緊張地觀察著藥效。見小王還沒徹底暈倒,他就急躁地從包里取出一塊抹布,上前一把摁住對方的口鼻,對方沒有掙扎,癱倒在了車裡。

確定了小王與女人都不省人事,老梁才說:

「李東,你到后座來,我給你講講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駕駛座坐著的李東就彎腰硬擠到車后座。這樣,小麵包車的後車廂擠了四個人,顯得格外局促。

老梁有些深意地笑了笑,將剛才拖上車的女人像翻牲口一樣翻了個身,正面朝上。

「你還認得她嗎?」老梁問。

李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四、

雖然多年沒見,身形發胖皮膚鬆弛,但女人的眉眼輪廓終歸是記憶中的樣子。

手機里模糊的輪廓,逐漸被眼前女人的面貌填滿。

李東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往腦袋上沖。

他一把揪住老梁的領子:「老梁,你信不信我他媽的捅你像捅條狗?」

老梁舉起雙手:「我信,我信啊!要是你把我前妻拐來,我也這麼生氣。你先把手鬆開,聽我解釋。」

老梁見李東鬆手,從包里取出個塑料瓶,擰開瓶蓋,將裡面的液體倒在手上。李東聞到了血味,借著車內昏黃的光,他看清老梁的掌心盛滿殷紅。

「雞血。」老梁瞟了一眼李東。

隨後,他將血挨個地擦在暈倒二人的後頸上:

「李東,你腦袋也伸過來一下。」

李東戒備地將頭伸過去,感到了脖子一涼。

趁李東沒注意,老梁順手又蒙住李東的眼睛,將李東的半張臉染成紅色。

李東嚇得一閉眼,吸氣時鼻腔里滿是令人作嘔的血腥,他邊咳嗽邊睜開眼,看到了詭異的畫面。

一條原本不存在的血脈憑空出現在眼前。

這條血脈呈半透明狀,在昏暗的車裡散發出幽暗的紅光,它從李東前妻的後頸處生長出來,緩緩延伸,像根細長的棉線,另一頭生長到李東的後脖頸處。

李東摸了摸自己的後頸,竟試到了溫熱。

見有晶瑩的東西在血脈中流動,李東下意識地捏了捏血脈,像柔軟的橡膠管般有彈性。

老梁滿意李東的反應,也用拇指沾了點血塗在自己眼睛上。

「你看到了吧?」

「這是什麼?」

「情筋。」

「情筋?」

老梁掏出匕首,輕輕地挑起情筋,稍一用力划動刀刃,情筋瞬間被切斷。但下墜的兩段像有生命一樣,在下墜的過程中,迅速生長,重新連接在了一起。

「你們的情筋是紅色的,割斷了還能再連上,說明還有點感情,」老梁呢喃,「不過情筋只代表感情,你倆現實中已經沒戲了。」

李東對情筋有印象。

有情人之間會生長出情筋。如果兩人長年累月如膠似漆地相守,情筋就會在二人之間生長出來。只有二人相距非常近時,情筋才會顯露其形。

如果二人感情愈深,情筋就會愈發鮮紅透亮。所以情筋還有另一個稱呼,「紅線」。

「老梁,你這麼又神又鬼的,到底想做什麼。」

老梁笑了笑,說道:

「你還想不想讓你前妻過上好生活?」

「你什麼意思?」

「抽掉你脖子上的情筋,接到小王的脖子上。兩萬塊,咱倆一人一半。」

李東眉毛皺了起來:「你有病吧?」

「怎麼,還想跟這女人好?」老梁笑了,「這麼多年了,能跟你好,早就跟你好了。別想了。」

「那又怎麼樣?」

「實話跟你說吧,你前妻已經跟這個王福寬住一起很久啦,王福寬很喜歡這個女人,想對她好,但不太明白這女人怎麼想的,怕她跑了。所以想借一根你的情筋,造點緣分。」

老梁說話時,雙眼如刀鋒般盯著李東。李東感覺自己似乎真的相信了他。

「可你這不王八蛋嗎,我會讓對我有感情的女人,喜歡上別的男人?」

「人家王福寬有錢哪,能給她更好的生活。人家拿兩萬塊錢出來跟玩兒似的,你讓這女人跟你好,你能給她啥?」

李東不服,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況且,有情筋也不一定說兩人就能在一起,你看你跟你前妻,是有情筋,但緣分不也盡了嗎?接情筋,不過就是感情上搭個橋,當然,我跟王福寬說的是肯定能成,」老梁看出了李東的動搖,於是笑了,「晴晴這個月的撫養費還沒給吧?你拿這一萬塊錢,起碼半年撫養費不愁了。」

晴晴是李東女兒,老梁知道,只要一提撫養費,李東就會變成喪氣的王八。

李東舉棋不定。其實幾年前離婚時跟前妻就曾大打出手,兩人也有幾年沒見,按理說感情應該早已消耗殆盡。可剛才看到她臉的時候,內心升起的那股衝動又是怎麼回事?

李東又掃了一眼前妻的睡臉,也知道自己跟她在一起所有的回憶,都是苦日子罷了。

他甚至都不敢再去細想那些日子都是怎麼過來的。

「這王福寬是幹什麼工作的?」

「吃皇糧的吧,多了我也不知道,知道了我也不能說啊。」

「她會不會有危險?」李東用下巴指指前妻。

「沒事,你和小王的脖子要輕輕切一刀,跟她沒有關係。」

巨大的汗珠從李東的額角滾落。

「老梁,我越想越不對。如果今天我不來,情筋也抽不成對吧,你嘴上說是幫我掙錢,其實說白了不還是在算計我?」

老梁知道李東已經投降了,於是他裝作毫不在意地拍拍大腿:

「別那麼多廢話,你就說干不幹吧。」

五、

李東感受到冰涼的刀鋒刺入脖頸,皮膚像塊布被粗暴地割開,老梁用手指緩緩撐開傷口。

疼痛感姍姍來遲。

「需要麻藥嗎?」

李東心裡說不用。

劇烈的痛感瞬間爆炸開來,像雷電瞬間在身體里竄了個來回,李東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體里一塊肉被人硬拽了出去。他的胸口也忽然劇烈地收縮,疼了一下。

李東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老梁沒有笑話李東,他用食指與拇指捏住從李東脖子上抽出的情筋一頭,將如活物般掙扎的情筋展示給對方。

傳說中的情筋竟然是條無眼的蛇,此刻它正長大嘴巴,露出無數細密的牙齒。

「情筋是活的?」

「活的,」老梁用針釘住情筋,忙不迭地給李東縫針,「情筋本來就是條雙頭蛇,被連起來的人都會被它咬得生不如死,但旁人也沒法把它割斷。所以如果不是你剛才徹底放棄,希望你前妻重新開始生活,我還真沒辦法把它抽出來。」

忙完李東這邊,老梁麻利地切開小王的脖子,將蛇頭放進傷口中。情筋遇了血肉,像是入水的游魚,眨眼間就鑽進小王的肌肉深處。

老梁熟練地縫合,擦血,隨後大功告成般地鬆了口氣,慢慢取下帶血的手套。

李東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眼淚停不下來,他不想讓別看到,又坐回車前座擋住臉。

沒多久,小王先醒了過來,在老梁的要求下,李東開車將他們送到了小王的住處,老梁幫著將李東前妻抬進了屋。

「你還要去看看晴晴嗎?」回到車上後,老梁問。

李東嘆了口氣,踩下油門。

二人沒有對話,任由李東漫無目的地將油箱慢慢踩空。

離別時已近清晨,老梁關上車門後,猶豫了片刻,又從自己手裡那沓錢里,抽出薄薄一疊,從窗戶扔回車裡:

「天冷了,給自己加件衣服。」

至此,抽情筋的事就徹底結束。

六、

半年後的一天深夜,李東在家中睡覺,門外急促的拍門聲將他驚醒。

他以為是催債的,就摸出枕下的砍刀翻身下床,沖門外吼「誰啊?」

「爸,是我。」

雖然傳來的女聲不熟,但能這麼稱呼他的,世間僅有一人。

李東沒有遲疑地拉開門:

「晴晴,你怎麼來了?」

晴晴帶來的是她媽和她繼父同時死亡的消息,二人的葬禮也同時舉行。聽說二人是駕車出門旅遊時出的車禍。

兩個人出去旅遊,把孩子扔在家裡?李東盯著遺照上的前妻,心中默默地問。

葬禮上都是小王家裡的人,晴晴被擠到角落裡安靜地坐著。李東自知身份尷尬,卻不離開女兒半步。

多年不見的父女沒有太多交流,女兒坐在凳子上讀書,李東邊打量女兒邊走神。

晴晴雖然衣著簡樸,但乾淨整潔,李東很欣慰前妻把女兒照顧得很好,只不過現在已經陰陽兩隔。這麼一想,悲愴感又湧上心頭。

男人們展開麻將桌,女人們扎堆絮絮叨叨,說看了監控,二人的車是筆直地加速撞向前方的大貨車,好像司機的目的就是只求一死,說這兩個人怎麼就忽然殉情了呢?

不時地,充滿敵意的視線會掃過來,李東被鋒芒刺得渾身不適,他明白這是因為晴晴是唯一的遺產繼承人,但總覺得成年人的惡意不該由孩子來承受。

三天後,王福寬和李東前妻的屍體被燒成了灰。但由於遺產沒分,墓地沒買,兩個盒子不知該擺到哪裡。

於是晴晴把兩個盒子捧回了家。

「你怎麼從他們手裡搞到你媽和你王叔的骨灰的?」

李東騰出一張桌子,假模假式地將二人的遺像擺正,留出放骨灰的空間。

「我要是把我媽和王叔埋在一起,你還不得難受死,」晴晴擺擺手,讓李東別費功夫。她蹲身將兩個盒子塞進自己床底,「我對那些人說,只要我媽和我王叔陪著我就好,遺產什麼的我都可以不要。兩人的骨灰盒給我,我從此就不再出現在你們面前。」

這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說出來的話?

「唉,其實還不如要點錢。」李東停了老半天才開了句玩笑。

「我不想要他們的錢。」晴晴沒有回頭。

「那以後就只能靠老爸了,生活可能會苦一些哦,晴晴。」李東看著晴晴的背影。

她還是有些太瘦了。

七、

父女相依為命幾年後,女兒被大學錄取的消息在她十八歲生日那天來到。

李東費了不少心,忙前忙後地置辦了一桌好菜,又打開多年沒捨得喝的酒,想為女兒好好慶祝一下。第一年的學費已經湊齊,起碼女兒不會因為交不起學費被人看低。

飯桌上只有父女二人,今天晴晴還將她媽和她繼父的骨灰盒一起擺了出來,李東看著骨灰盒,想起這些年也算熬了過來,一時間唏噓不已。

「爸,我也喝一點。」晴晴笑眯眯的,對李東來說,這就是全世界最美好的笑。

父女倆邊喝邊聊,一斤的白酒慢慢地見了底。李東一喝高就管不住嘴,下意識地聊起前妻:「其實你長得,還是很像你媽年輕時候的樣子。」

晴晴笑了笑,應和了一句:「我有點想我媽。」

聽到女兒的話裡帶著些許失落,李東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子。

「當年怪我沒本事,沒能留住你媽。」李東趕緊把壓了多年的心底話掏出來,總比憋心裡好受點。

「夫妻相處本來就難。」晴晴回了一句。

李東覺得晴晴說話總是太成熟,想告訴她年輕人要有點年輕人的樣子。但嘴巴張開半晌也理不出個頭緒,最後只能夾口菜掩蓋過去。

「晴晴,爸有件事要向你坦白。」

「爸你說。」回答得毫不經心。

「你知道情筋嗎?」

「知道啊,和紅線差不多的東西。」手中筷子沒停。

「爸曾經抽掉過和你媽媽的情筋,所以我倆一直都沒怎麼聯繫。」

「這事我知道。」坦白得毫不在意。

「你怎麼會知道?」李東把筷子擱在碗上。

「因為抽情筋的事,是我提出的計劃,讓梁叔去做的。」

晴晴也放下筷子,笑得一臉坦然。

李東看著晴晴的笑臉,感到了寒意,因為老梁死的時候,她也是這麼笑的。

王福寬夫妻死後沒半年,老梁在冬天的一個晚上由於酒局喝得太多,回家時倒在路邊,活活凍死在漫天飄雪的夜裡,被發現時已經變成僵硬的雪人。

李東帶著晴晴去送禮錢,本來他不願和老梁有太多糾纏,但多年前抽完了情筋,老梁在最後扔回來的兩千塊錢,李東總記著這個情。

回家的路上,李東想找點話題,就問晴晴:

「這個梁伯伯,你認識嗎?他跟我有些交情,也認識你王叔叔。」

晴晴坐在副駕駛座,慢慢轉過臉,對李東笑了:

「梁叔叔曾經幫助過我。」

當晴晴的兩張笑臉重疊在一起的時候,李東才反應過來,原來晴晴所說的「幫助」,竟然是抽情筋的事。

「晴晴,」李東站起身,向前壓低身體,「為什麼要我抽掉情筋?」

「要你倆別再磨嘰,各自開始新的人生唄。」晴晴笑。

「除了這個?」

晴晴移走了視線:「因為我希望他們都死。」

女兒的語調平靜得讓人恐慌。 李東收回身子站直,背對晴晴點了根煙。

「晴晴啊,你也太......」

「我被王福寬強暴了。我告訴我媽,她想把事情隱瞞下去,」晴晴像是在陳述別人的事一般冷靜,「我媽只認錢,對她來說,所有人都只是工具。有了我,她就可以找你要錢,找王福寬要錢。她知道我的事後,只說了一句忍到大學就好了。她對任何人都沒有感情,王福寬不知道這點,問我為什麼我媽那麼冷淡,我騙他說是因為我媽想要報警,把他對我的事都捅出去。然後我聯合梁叔一起騙他說,把情筋移到他身上後,我媽就會對他死心塌地,他也就上當了。」

「你是說,王福寬對你?」李東打了個冷顫,多年前王福寬斯文的臉又浮現在他眼前,當時他還覺得王福寬不像個壞人,「什麼時候的事?」

「十二歲左右吧。」

李東沖牆面砸了幾拳,王福寬的人模狗樣散落在飛濺的牆灰之中。

晴晴在身後自顧自地說:「為什麼我不想要王福寬的錢?因為如果我拿了他的錢,那代表我認可了他的行為只是嫖了我,而不是對我犯下的罪、需要付出生命代價的罪。重接情筋以後,我媽就真的變了一個人,效果連我都沒想到。對於我的遭遇,她不再是沉默隱瞞,而是嫉妒,母親嫉妒女兒!她變態了,每天只會哭和鬧,把王福寬也快逼成神經病。」

「難道你媽和王福寬,真是殉情自殺?」李東內心一涼。

「那次旅遊,就是王福寬打著陪我媽散心的旗號。我知道他買了很多關於刑偵和法醫學的書,猜測他有可能會偽造成意外殺掉我媽,再從你手裡取得對我的監護權。為了使我媽對王福寬始終保持戒心,我特意在他們走之前,悄悄對她說,我說不管你們去哪裡旅遊,看到多美的風景,他肯定只會更想跟我上床。」

「然後他們就發生了車禍!我記得王福寬說過不會開車,也就是說,晴晴,是你騙了你媽,刺激她殉情的嗎...... 」李東嘴裡的煙落到地上,「——那老梁呢?聽說老梁摔得有些太狠,而且手機好像也不見了。難道也是你乾的?」

晴晴噗嗤一聲失控地笑了:「梁叔的手機就在你床底下。」

李東覺得腦袋快要炸了。

「其實老梁對我還是不錯的,你不該害死他,」李東說,「那次抽情筋的兩萬塊,他分了我六成。」

「啊?那兩萬塊錢沒有全都給你?——我讓他把那兩萬塊錢全給你的,真不愧是梁叔,」晴晴咂咂嘴,拿起筷子繼續吃菜,「他早就連哄帶騙收了王福寬三萬,那兩萬塊錢是我讓王福寬給你的。老爸,你人太好了。」

「可是,」李東嗓子里像卡了塊骨頭,吐也吐不出,「為什麼不向我求助?報警也可以?」

「大概因為你們沒用吧。」

最傷人的話被漫不經心地說了出來,像把刀捅進了李東的心窩。

晴晴輕鬆地吃著菜,微笑著否定了整個世界。

「要是王福寬這個人渣還活著,我現在就要了他的命。」李東想給晴晴最後一點安慰。

「在這兒呢。」晴晴捧起王福寬的骨灰盒。

摳開蓋子,傾倒出其中的殘渣。

失去人形的王福寬,變成傾瀉的灰塵摔落地面,灰煙飛騰四起,像一場無聲的轟然爆炸。

骨灰飄上晴晴本應不染一塵的臉,天使的笑容在朦朧的飛灰之中,變得更加蒼白,更加純潔:

「就像我媽說的那樣,忍到大學一切都好了,那我的噩夢就請永遠地消失吧。」

「晴晴,你完全可以在幾年前就把所有事都告訴我,我陪你一起將他......」

「爸,」晴晴笑著打斷了李東的撫慰,「我只想告訴你,我已經長大了。告別王福寬,對咱倆來說,這都是一個儀式。」

是啊,晴晴已經成人,不再需要大人的保護。

或者,在許多個無助的晚上,她已經逐漸學會了放棄向神靈祈禱。

「那把他掃乾淨倒進廁所里的事,我來做吧。」

李東強裝齣戲謔的語氣,緩緩挪騰起身子,有什麼似乎在壓著他直不起腰。他笑著走到晴晴身邊,沉沉地拍了拍晴晴的肩,走向掃帚和簸箕:

「晴晴,你爸我只有一條命,再多可就沒啦。」

晴晴正低頭吃著菜,所以沒抬頭。她吐出一塊雞骨頭後,笑嘻嘻地說:

「爸,你今天雞翅燒得真是有進步。」

作者的話

本文有7800字,看到這裡,非常感謝您啦。

本文是在紅黃藍事件後,寫的一篇文。

傳達的可能不是非常積極的價值觀,也請您多擔待。

再次感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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