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青春是一朵帶血的花

第一次聽到「芳華」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便覺得這是個好名字。

不由得想起「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加上片名英譯為「Youth」,更不由得覺得這是一出關於青春的戲。

然而電影看完,卻發現馮小剛想要表達的,和我揣測的大有出入。

芳華指青春,這不假。可是,這是誰的芳華?是黑是白,還是血色?是記憶,是情懷,還是幻夢?

01 誰的芳華

《芳華》以文工團成員蕭穗子的視角,敘述了一段青春的回憶。

故事裡,有好幾個不同階級的人。

——雖然我一貫反對用「階級」一次來刻板化活生生的人。但是在一個相當漫長的時代,「階級」和「階級鬥爭」是真實存在的。

第一個階級,是郝淑萍和陳燦這樣的高幹子弟。

在政治敏感的時代,他們可以放心大膽地說「紅色江山都是我們家打下的,濺你點水怎麼了」這种放在平凡人身上,極有可能被大做文章甚至招來飛來橫禍的話。

在經濟開放的年代,他們可以憑藉先天的資源,搖身一變,成為日進斗金的商人,「拿地」,也就是一句話間司空見慣的事。

第二個階級,是林丁丁、蕭穗子、劉峰這樣的普通人。

他們沒有政治包袱,也沒有優越資源。

或者如蕭穗子,靠個人奮鬥,在造化不那麼弄人時,贏來自己平穩但富而可求的人生。

或者如林丁丁,靠左右逢源,拋下道德束縛,過功利主義者更有可能成功的人生。

或者如劉峰,真的把政治宣傳中的英雄楷模的價值作為自己的人生價值,在時代的一轉臉中,碰一個頭破血流、肢體不全。

第三個階級,是何小萍這樣被時代辜負的人。

何小萍的原罪,在她父親的牛鬼蛇神身份。縱然這是歷史的顛倒、命運的捉弄,但落在何小萍的頭上,還是會化作他人的目光、評判、霸陵。

她怯怯地對人毫無侵略性,她低調又努力,她善良而天真。

然而一切無用。在最高階級的眼裡,她存在的價值,就是履行最低階級天然的被侮辱和被損害者的職責,被調弄,被欺凌,被放逐。

在這個過程中,中間階級的人附和著作惡的人,往往是以攀附上最高階級為理想的,如林丁丁;而感同身受報以同情的,則往往將要帶著他的道德標準墜向更低的階級,如劉峰。

更多普通人,則如蕭穗子一般,內心依然有惻隱,但是依然處於兩可的牆頭,有心無力,隨波逐流。

有時候,他們同情被侮辱的弱者,有時候,卻也覺得施暴的強者也不是那麼可惡,頂多只是一句「過分了啊」,就似乎施行盡了心中的仁義。

這些,何小萍不是一開始就明白。最開頭,她努力地融入環境。融入不了,她便努力地隱藏自己的存在感,但依然會被無端欺辱。

她做了什麼是錯,什麼也沒做,依然是錯。

而當劉峰被誣陷放逐之後,她才開始明白,她的生活里沒有陽光和希望,所以她來了一次被動而大膽的反抗:在分隊長讓她演她此前夢寐以求的A角時,謊稱自己因高原反應而高燒。

她為這次反抗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表面上被短暫地推上神壇,譽為「帶病演出」,實際上則被處理到了野戰醫院。

這和劉峰的命運異曲同工。在集體主義高於一切的時代,個人的情感、衝動、選擇,哪怕只是些微的顯山露水,也會被雨打風吹去。

在蕭穗子的回憶中,與何小萍和劉峰的不幸同時存在的,還有她心頭揮之不去的青春的回憶。

——她們穿著露臍的短上衣和短褲跳著芭蕾。長而白的大腿,飽滿有彈性。脖頸修長,肌膚瑩潤。

芳華,是一剎那的事,但是似乎剎那永恆。

她們用嫌棄的語氣與心中有好感的異性說話,對方從食堂里順出來的西紅柿,一咬,酸甜。

她們游完泳,天降大雨,穿著用那個年代的眼光看來絕對暴露的游泳衣,飛快地跑入澡堂,在只有女生的地方說著女生的話題。

看到這些地方,一起觀影的老公小聲對我說:這裡失真了吧?那個時代男女之間有那麼開放嗎?

我說:不失真。

我固然無法確知七十年代的文工團,男男女女真實的談笑是什麼光景,但我記得大學時候上當代文學史的課,老師講過的一段史實:

七十年代,當絕大部分書籍都形同被封禁、全民只能看八個樣板戲的時候,高幹子弟們,卻能夠看到一種所謂「內部參考資料」。

所謂內部參考資料,指的是作為批判對象的「反動」文藝作品,涉及小說、戲劇、社科等門類。

當下層的民眾還在主動或被動地沉浸在政治鬥爭的情緒之中是,高幹子弟們卻能夠以「批判」為幌子,接觸到相當數量優秀的文藝作品。

就像電影所表現的,最先把鄧麗君的歌引入文工團的,是身為高幹子弟的陳燦。

回到失真與否的問題,這個提法本身似乎就有點諷刺——當下層把為了政治原因而宣傳推廣的價值當真的時候,上層子弟們其實門兒清。

但是他們嘴上,一定不能鬆懈。戲,還得演下去。

所以郝淑雯和林丁丁,自己和異性並無什麼疆界,卻在何小萍面前充起了衛道士,就是這個原因。

劉峰就是因為把自己活成了宣傳中的價值觀的活體,所以才會悲劇。——這個社會,很多時候並不是真心欣賞它表面上推崇的東西。

對於郝淑雯、林丁丁,甚至蕭穗子,芳華都曾經存在過。短的一彈指,長的一須臾。

但是對於劉峰和何小萍,芳華可曾屬於他們?青春是否值得懷念?

有人說,文工團是大觀園,我實在不能同意。

這裡是有青春不假,但也有慾望、利益、爭鬥、欺凌、辜負。毋寧說它是大觀園,不如說它是某一部分人的桃花源,也是另一部分人的修羅場。

青春是一朵花,而有的人享受了花朵的綻放,有的人只有身為土壤的泥濘。

電影的其中一版海報,已經給了暗示。

泳池邊坐著的一干人,笑容都燦爛,衣著卻不同。

郝淑雯、陳燦、林丁丁、蕭穗子都是泳裝打扮,肢體張揚,顧盼生姿。

而劉峰和何小萍,則穿著寬鬆的軍服。他們的笑,更似不知來日大難的懵懂。

青春啊,青春。不過是讓人感嘆,損不足以奉有餘,天之道也。

02 馮小剛的酒杯

《芳華》是馮小剛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的塊壘,這是毫無疑問的。

《芳華》原著為嚴歌苓所作。嚴歌苓生於上海,1970年進入文工團,成為跳芭蕾舞的文藝兵。

1979年,嚴歌苓主動請纓,趕赴中越戰爭前線,成為一名戰地記者。

很明顯,《芳華》中視角人物蕭穗子身上,大有嚴歌苓的影子。

嚴歌苓生於1958年,馮小剛也是生於1958年。

在電影故事開始的1976年,他們都是18歲,與電影的主人公大致同齡。

為什麼電影一開篇,就有一段長達十分鐘的獨舞、群舞鏡頭?

為什麼電影的前半段,有大量的女性角色穿著露臍裝、內衣、游泳衣等服裝的鏡頭?

不是為了表現「色」本身,而是為了說空中之色。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芳華》的年代,是嚴歌苓和馮小剛的青春。

無論政治給人的夢是否是幻夢,但他們顯然沒忘了夢中也有真實的滋味。

但是,這也導致電影中有兩種看起來互相矛盾的線索和情緒。

一條線索是文工團的興衰、文工團裡面人員的恩怨。

一條線索則是文工團的異類劉峰和何小萍的慘淡命運。

對於文工團 ,視角人物蕭穗子的情緒是複雜的。

既有對文工團戰友的感情、對文工團所承載的青春的眷念,也有對其中不平人、不平事的憤慨。

可是,在這種敘述之中,觀眾的情緒明顯是跟著後者走的。

就我個人的感覺而言,這兩種互相矛盾的情緒,並不能在片中獲得協調、握手言和,因為後者的悲慘,正是前者製造的。

這就產生出一個問題:作惡者的青春,值得緬懷嗎?

如果作惡者的青春也值得緬懷的話,我們將以何告慰那些業已被歲月辜負和傷害的人們呢?

可是,作惡者並不時時都是惡的。

就像郝淑雯,她可以在何小萍面前驕橫跋扈,也可以在蕭穗子面前只是一個潑辣但不失熱情的戰友,在陳燦面前只是一個懷揣著少年心事的女孩。

她可以在二十歲的時候對無辜者惡語相向,也可以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對落難者拔刀相助。

可是作為觀眾,當我已經把情感代入到何小萍和劉峰身上時,我會覺得郝淑雯的悲歡不值得我投入。

電影裡面有一個算是重要的場景:文工團行將解散,最後一次晚餐,眾人舉著茶杯喝酒,唱著《送戰友》,涕淚縱橫。

這首歌放在電影裡面,在音樂的美感上特別糟糕。但是我能理解馮小剛為什麼要用它,這是對自己青春的致祭。

但是他們的涕淚,放在劉峰和何小萍的血淚面前,讓我覺得只是鬧劇。毫不感人,甚至可笑。

問題是,這是馮小剛想要的嗎?

應該不是吧。馮小剛在酒杯里,倒了兩種酒,一種是高舉酒杯,為青春乾杯;一種是撒向塵土,祭奠被時代碾壓的人。

可是他怎麼可能一邊譴責一個時代,一邊緬懷它呢?

他想這麼做,他也可以這麼做,雖然觀眾並不能理解。

只是,這麼做,不是出於電影導演的立場,而是出於一個生在不幸的時代、而有幸沒被碾壓的幸運者,一個見過悲歡離合,但畢竟淺嘗輒止,不過終於沒有喪失自己的惻隱和良知的人的立場。

03 場景和細節

最後,說幾個電影中頗為打動我的場景。

第一個,是何小萍裝病的情節。

何小萍裝病,是因為劉峰的無辜被誣、被放逐。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中,劉峰是唯一一個讓她相信溫暖的人。

而現在他走了,只剩下作惡者、冷眼旁觀者的一片歌舞昇平。

《刺世疾邪賦》說的「於茲迄今,情偽萬方。佞謅日熾,剛克消亡。舐痔結駟,正色徒行。嫗竬名勢,撫拍豪強。偃蹇反俗,立致咎殃」,說的不就是這種情形嗎?

何小萍不能振臂一呼,不能砥柱中流,本來就卑微如草的她,作了一次卑微但勇敢的反抗。

在高原慰問表演中,一支獨舞表演的A角意外受傷,分隊長急召排過B角的她臨時頂上。

在以前,這是她求之不得的機會。可現在,她嫌臟。

但不敢公然說不願,只說動作忘了,又說服裝組的工作忙不過來。最後推脫不過,就裝病。

裝病的事,被軍醫一眼識破,上報給文工團政委。政委看破不說破,還是讓何小萍上了台,上演了一出他導演的好戲。

他說何小萍帶著高原反應,發著四十度的高燒,但仍然堅持上台,這正是對慰問對象草原騎兵團精神的致敬。

他說:如果待會何小萍同志倒在了台上,大家千萬不要怪她。

台下響起了「向何小萍同志學習」的口號,台上的政委立馬回以「向草原騎兵團致敬」。

你來我往,好不感人,好不熱鬧。

只剩下政委身邊怯怯的、面紅耳赤的何小萍,她不屬於這場人造的感動,不屬於這個況味複雜的的政治場面,不屬於這個狂歡的人群。

電影沒有播她在唯一一次的舞台「綻放」,沒有驚艷的舞姿,鼓掌的人群,什麼都沒有。

下一個鏡頭,就是結束後的政委總結,先說這次慰問演出,一個做得不好的都沒有,繼而宣布了一個消息:何小萍同志因為身體的原因,將要轉到野戰醫院工作。

何小萍笑了,有尷尬,有自嘲,又有一絲輕鬆和安慰。

電影只拍她被編排、被放逐,卻不拍她短暫的光芒,真是殘忍、利落而高明。

第二個情節,也是全片最打動我的情節,是何小萍的穿著病號服的草地獨舞。

其時,她在野戰醫院見夠了鮮血和死亡之後,因為在野戰醫院遭遇襲擊時,奮勇保護傷員,成了「英雄」。

成為「英雄」,並沒有使他揚眉吐氣。而是和童年至今父親下獄、母親冷落、文工團戰友欺凌等經歷一起,成為壓垮駱駝的稻草。

《芳華》用了不少對照和反諷。

比如有一處,前一個鏡頭還是劉峰在戰場上負傷流血,生死未卜,下一個鏡頭,就換成了曾經誣賴他的林丁丁,在舞台上飽含深情的唱著「烽煙滾滾唱英雄」。

何小萍的遭遇,反諷更加深刻。

一邊廂,是文工團匯演,慰問越戰英雄。一邊廂,是作為「英雄」的何小萍,已經精神分裂,穿著病號服坐在台下,眼神木楞空洞。

這是誰在審視誰?誰在憐憫誰?

而當舞蹈開始,音樂響起,何小萍的眼神里開始有東西,手也跟著舞動了起來。

片刻後,她起身走出演出廳。隨著醫院工作人員的腳步,鏡頭推進,演出廳外的草地上,何小萍穿著病號服翩翩起舞。

只有這一次,她不是怯怯的,她笑容乾淨,身肢舒展。

這是全劇她唯一一次的「綻放」,帶著剩露零枝,也無人觀賞。

但其實並不需要觀眾。

因為何小萍想要的,已不是聲名和榮光,而是從未舒展的生命,能舒展一回,以此證明它曾存在過,與生而富貴幸運者一般,有過「芳華」。

她耗盡一切獲取的,不過是幸運者不屑一得的殘羹冷炙。但如果連這都沒有,就像水滴落入土地,暈開後再無蹤跡。

可是時代的風雲里,恐怕更多人,連何小萍這種穿著精神病服跳舞的幸運,都是沒有的。

所以《芳華》再殘酷,比起歷史,還是浪漫主義。

這是馮小剛代時代,對被侮辱和被損害者致以的歉意。

這個「對不起」有用嗎?我並不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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