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從省城來

1

小川剛打開電視,姑姑就來催他了。

「川娃兒!我剛才說的你沒聽到哇?一天到晚就曉得看電視!狗東西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小川聽到姑姑的拖鞋踏在地板上的聲音越來越近,噼噼啪啪的。大黃從小川的懷裡沖了出來,跑到門邊興奮地搖起了尾巴,喉嚨里發出愉快的呼嚕聲。

姑姑的拖鞋穿得太久了,一隻鞋的後跟斷了半截,姑姑用線把它縫了起來。縫起來的半截鞋跟總是拖在地上,所以姑姑走到哪裡都是噼噼啪啪的聲音。

姑姑顯然是生氣了,這一點小川很清楚,他可以準確地通過腳步聲來判斷姑姑有沒有生氣。

姑姑生氣的時候,腳步聲就是「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像過年時放鞭炮。她沒有生氣的時候,就不是這樣,而是「噼啪、噼啪」。

經過長久的訓練,小川已經熟練掌握了這種特殊的聽聲技巧。

所以小川沒有出聲,他把電視的聲音調小了一些。

電視里正在放《爸爸去哪兒》,這是小川最喜歡的節目,他很羨慕電視里的那些小孩。他最喜歡的就是黃磊的女兒多多。

多多今年十一歲,小川也是十一歲。多多長得白白凈凈,眉清目秀,小川細胳膊細腿兒,黑不溜秋;多多穿得漂漂亮亮,小川穿得土裡土氣;多多聰明伶俐,走到哪裡都惹人愛,小川獃頭獃腦,誰都嫌他討厭。

小川覺得,多多就像是一朵花兒。而他自己是什麼呢?是一片綠葉?不,綠葉配紅花,他哪能配得上多多。那麼他就是花下面的泥土,似乎也不對,鮮花要依靠泥土生長,而他和多多根本沒有絲毫聯繫。那他就只是花下面的一隻小螞蟻,還是不對,螞蟻勤勞又勇敢,而他又懶又笨,還膽兒小。

那麼自己到底是什麼呢?小川再想不到了。

姑姑氣沖沖地進來了,她一隻手叉著腰,另一隻手拿著一把塑料扇子不停地扇著。

「我說的話你沒聽到哇?你們老師來了!趕快去接老師去!狗東西一天到晚就曉得看電視,放假了就使勁玩,看你以後有啥出息!老娘好吃好喝給你伺候著,你也不曉得體諒一下……」

姑姑的兩片嘴唇上下翻動,許多話從姑姑的嘴裡冒出來,嗡嗡嗡,呱呱呱,像是外面知了的聒噪,又像是水田裡的青蛙。這些聲音鑽進小川的耳朵,穿過他的耳膜,在他的腦子裡橫衝直撞地亂飛。

姑姑的這些話小川已經聽過無數遍,這似乎讓他的耳朵產生了某種奇特的功能,他可以本能地把這些話過濾掉一半,這樣他就只需要忍受一半的責罵。

電視里,爸爸們和孩子們正在歡樂地做遊戲,姑姑拔掉了電源,熱鬧的笑聲瞬間消失,只剩下屋後的山林中瘋狂鼓噪的蟬鳴。

小川很不情願地起身了,他叫了一聲大黃,這隻小土狗一邊搖著尾巴,一邊興奮地在他腳邊轉來轉去。

2

已經很久沒有下雨,天氣熱得像要把一切都烤熟了。山林中的無數只蟬,正趴在樹榦上,一邊貪婪地吮吸植物的汁液,一邊鼓動著肥碩的腹部,奏響盛夏的歌聲。瘋狂的蟬鳴吵得陳誠頭皮發麻,他只覺得頭髮都一根根地立起來了。

陳誠是省城一所大學的學生,這次暑假,他和幾個同學一起組建了一個社會實踐團隊,來到這個偏遠的鄉鎮裡面支教。很幸運,他們的支教活動得到了鄉政府的支持,政府為他們提供了免費的食宿,讓他們在鄉中心小學裡面招生、開課。

陳誠和他的同伴都是大學生,他們年輕,熱血,善良,單純。他們感情充沛,對一切都充滿了熱情。他們希望能憑藉自己的力量,去為那些偏遠鄉村裡的留守兒童、孤兒們做一些什麼。他們充滿幹勁,充滿希望,他們也不求回報,只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夠給這個貧瘠的鄉村,給那些生活在重重山嶺中的孩子們,帶來一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改變。

今天的工作是家訪,這是陳誠和他的同伴們出發前就計劃好的。

他們希望去那些家庭條件困難的孩子家裡,了解一下他們的生活狀況和成長環境。一來也算是給貧困中的家庭帶去一點溫暖的關懷和心靈的慰藉,二來也為以後的優秀社會實踐隊伍答辯積累一些素材。

吃過早飯,陳誠和他的一名隊友就出發了,他們的目的地是小川家。

小川是一個六年級的孩子,長得瘦瘦小小的,平時不愛說話,學習成績不好,但也老老實實。通過政府的扶貧資料,陳誠了解到小川家屬於「重點貧困戶」,也就是市委要求重點照顧的對象,所以就選擇了他作為家訪的對象。

小川家距離陳誠他們的住處比較遠,這次家訪由政府的劉書記驅車帶他們前往。陳誠不知道劉書記的具體職位是什麼,大家都只叫他劉書記。說明來意之後,陳誠和他的同伴坐上了劉書記的那輛白色桑塔納。

鄉間的公路曲曲折折,劉書記的車開得粗獷而奔放,這讓陳誠感到有些頭暈。公路兩旁是寬闊的玉米地和稻田,一些大大小小的池塘點綴其中,植物們挺直了身軀,隨著微風晃動,在燥熱的空氣里,萬物呼吸,悄然生長。車窗外的風景飛馳而過,聒噪的蟬鳴經久不息。

陳誠覺得,這樣的風景像一幅畫,像一首詩。陳誠自認為,自己有那麼一些所謂的「文藝情懷」,別人看到那些蔥蘢的山川田野,可能不會有那麼多的感懷,而陳誠覺得這些景色有一種獨特的意境,這種意境無法用言語明確地表達,只能去感受。

3

小路彎彎曲曲,兩旁的各種植物茂盛而蔥鬱,陽光很刺眼,小川在路邊摘了幾片樹葉,他用這些樹葉為自己編了一頂遮陽帽。看到腳邊的大黃不斷地吐著舌頭喘氣,他又編了一頂小號的給大黃戴上,但是大黃並不領情,它搖一搖耳朵,就把遮陽帽落在了地上。小川罵了一句,蠢狗!然後又繼續穿過鬱鬱蔥蔥的綠林,去接他的老師。

穿過一片玉米地時,小川聽到了公路上傳來的汽笛聲,一輛白色的小轎車飛馳而來,揚起一路灰塵。汽車在玉米地的旁邊停下,車門被打開,從車上下來三個人,小川認出有兩個是他的老師,另一個是鄉政府的劉叔。

小川的老師是省城來的大學生,他們利用暑假的時間,來小川的學校支教,這次來小川家,是專程過來家訪。

小川不明白支教是什麼意思,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家訪,但他很喜歡這兩個老師,老師來自己家,他覺得很高興。

小川覺得,省城來的大學生老師,和學校里的其他老師很不一樣。其他的老師動不動就發脾氣,還要布置很多根本做不完的作業,他們一走進教室,同學們都立馬安靜下來,誰都不敢說話。但是省城來的老師就不一樣,他們不會生氣,總是笑呵呵的,下課了還會教大家玩一些以前沒有玩過的遊戲,還經常和同學們一起拍照。小川覺得,這個省城來的老師倒不像是老師,更像是自己的同學、朋友。

學校里的老師沒有人喜歡小川,他們都只喜歡那些成績好的同學。小川的班主任總是說:「這次XX同學考了一百分,值得鼓勵。」或者「XX同學這次的作業做得很認真,大家要向他學習。」然而這個XX同學,從來都不是小川。

小川遠遠地叫了一聲:「老師——老師——」老師們也看到了小川,笑著向他招手。

大黃見了生人,警覺地叫起來,它沖著老師齜牙咧嘴,喉嚨里發出挑戰的聲音。小川生氣地踢了大黃一腳:「這是我老師,你叫個啥!」

小川帶著兩位老師和劉叔,穿過彎彎曲曲的小路,往自己家去。

小川走在最前面,劉叔和兩位老師跟在他身後,大黃圍在小川的腳邊轉來轉去。小路坑坑窪窪,兩位老師走得跌跌撞撞。四周是蔥鬱的植物,和一望無際的山林,蟬鳴充盈在天地間,日光穿過枝葉間的縫隙,在小路上灑下明暗交錯的斑駁。他們穿過了一片玉米地,一片稻田,然後又是一片玉米地。

小川心裡很高興,也有一些忐忑。

老師問小川:「還有多遠啊?」

小川小聲回答:「不遠了。」

老師又問:「你家裡有誰在家啊?」

小川的聲音更小了:「姑姑在家。」

老師說:「小川,和老師說話的時候要說普通話哦,說方言老師聽不懂。」

小川有些不好意思,他沒有回答,只是抿著嘴對老師笑。

4

經過一個低洼的水塘後,一座簡陋的平房出現在眼前。平房的門前是一個小院子,院子里曬著一層乾癟的玉米粒,一隻母雞在院子里悠閑地踱來踱去,時不時低頭啄兩粒玉米。兩把鋤頭靠在門邊,鋤頭上沾著黃土,在陽光的烘烤下已經干透。平房很簡陋,簡陋得讓人不敢相信這裡還有人居住。

小川帶著陳誠一行進了屋,一個頭髮蓬亂的女人站在屋裡,看到劉書記,立馬熱情地招呼起來:「來了啊,快進來,來,坐,坐。」

劉書記為陳誠做了介紹:「這位就是小川的姑姑。」又轉身對小川姑姑說:「這兩位是小川的老師,省城來的大學生,來支教的。」

這間屋子很昏暗,逼仄又狹小,屋內陳設簡單,只有幾把椅子,一張方桌,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農具。屋內像是很久沒有打掃過,牆壁和桌椅都呈現出一種灰黑的顏色,像是積累了很多年的陳污舊垢,牆角結滿了搖曳的蛛網。

陳誠說明了來意,想來了解一下小川的家庭情況。

小川姑姑非常熱情,她殷勤地搬來椅子,邀請陳誠三人坐下,然後為他們泡了茶,遞到每個人手裡,還翻箱倒櫃地找出一盒煙,遞給他們每人一支。

小川的姑姑頭髮蓬亂,衣著破舊,面容滄桑。她的臉也和這屋子一樣,呈現出灰黑的顏色。見到兩位老師,她顯得很高興,眼神中滿是激動,像是見到了多年未見的朋友。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陳誠聽不懂的方言,在這個逼仄的房間里來來回回地忙碌,陳誠覺得她像一隻渺小又孤獨的螞蟻。

受到這樣貴客一般的招待,陳誠覺得很不好意思,他連連擺手,說著不用招待不用招待。

陳誠開始和小川姑姑攀談起來,小川姑姑努力地學著陳誠,說著撇腳的普通話。她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方言口音,這讓她的話聽起來十分難懂。好在有劉書記這個「翻譯」在場,雙方才得以順暢交流。

從小川姑姑的口中,陳誠了解到,小川的父親幾年前犯罪進了監獄,一直沒有釋放。小川的母親則由於受不了生活的重壓,逃回了安徽老家,因為距離遙遠,至今也沒有消息,小川目前只能由姑姑撫養。

小川的姑姑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她說家裡收入只能靠種地,現在種的玉米又不好賣,老人看病要花錢,小孩上學也要花錢,自己身體也不好,幹不了什麼事掙不來錢。她說小川現在上小學上初中都是免費,學校也在本地,倒還能擔負得起,上了高中,一年就要好幾千,實在是負擔不起,到那時,可能也只能讓小川出去打工了……

小川姑姑談起這些的時候顯得很平靜,波瀾不驚的樣子,彷彿他們正在談論的,並不是自己家的事。

但陳誠覺得,她的平靜,或許是來自於一種被苦難所磨礪出來的麻木。

屋子裡光線很暗,小川安靜地坐在角落裡,細胳膊細腿,懷裡抱著一隻小土狗,臉上髒兮兮的,笑嘻嘻地看著陳誠。在門外陽光的映照下,他的眼中有若明若暗的光點。

這個孩子不愛說話,老老實實,成績算不上好,也從不惹事生非,讓人看了心疼。

陳誠彷彿一眼就看到了小川的未來:上初中,輟學,外出打工……陳誠想到了高中時候老師經常說的,一個人的命運,可以通過個人的努力來改變,他曾經無比堅定地相信這句話,他覺得這句話確實是真理。

然而現在陳誠看來,這句話根本就是放狗屁。

小川的命運可以改變嗎?陳誠希望可以,他希望小川能上高中,考上大學,走出這個偏遠封閉的山村,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但同時,陳誠也覺得,這樣的希望,實在是太渺茫了。

陳誠突然被一種強烈的無力感所裹挾,陳誠和他的同學們,興緻勃勃地來「關愛留守兒童」,來「支教」,從短期來看,他們確實是陪著孩子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假期,但從長遠看來,他們又能改變什麼呢?

或許什麼都改變不了。

他也第一次開始懷疑起自己來到這裡的初衷。他們跟著宣傳口的風向,去奉獻愛心、去助人為樂,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去為社會奉獻大學生的一份力量……

然而實際上,他們真的是來幫助他人的嗎?還是僅僅是為自己賺取一些所謂的人生經歷,獲得一些廉價的自我感動,再大張旗鼓地宣傳,然後爭得什麼優秀團隊優秀個人,彷彿自己真的就成了胸懷天下志在四方的當代優秀青年?

陳誠第一次面臨著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自己所做的一切,有用嗎?

陳誠不知道,他沒法給自己一個完美的回答。

5

時間快到中午了,電視里的《爸爸去哪兒》已經結束了。小川按照姑姑的吩咐,去準備好了下午餵豬用的飼料。

院子里曬的玉米粒快被那隻母雞啄光了,小川把母雞趕進了籠子,然後把玉米粒收進一個簸箕里。

屋外的陽光像是一個大蒸籠,忙完這些,小川已經滿頭大汗了。

姑姑和老師的聊天,小川似懂非懂。他聽到姑姑談起自己的爸爸和媽媽。小川已經不記得爸爸媽媽的樣子了,他不知道爸爸媽媽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

小川曾經問姑姑,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姑姑說,你爸媽不回來了。

小川想,不回就不回吧,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小川在一天天長大,他今年小學畢業了,暑假結束,他就要去鎮上上初中。小川不知道初中是什麼樣子,他很期待。他覺得,上了初中就是大孩子了,他盼望著快點長大。

長大以後是什麼樣子呢?小川想像不到。

小川只知道,小學畢業了就要上初中,初中畢業就要上高中,高中畢業就要上大學……

小川不知道高中是什麼樣子,更不知道大學是什麼樣子。小川想,為什麼要上這麼多學啊?什麼時候可以不上學就好了。

什麼時候可以不用上學呢?嗯,讓我算一算。我今年十一歲,初中要上三年,高中要上三年,加起來就是,十七歲,然後要上大學,大學要上幾年呢?大概,也是三年吧,嗯……那就是……二十歲!哎,要到二十歲才可以不用上學,還有這麼久啊……

小川覺得無聊,抱著大黃坐在角落裡,盯著狗鼻子發獃。老師要走了,叫小川過來一起拍照。拍完了以後小川送老師離開。

小川想再編兩頂遮陽帽送給老師,但是老師走得很快,小川覺得,老師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吧,不能耽誤他們的時間。

小川想起,剛才老師談起,他們下個周就要回省城了。小川沒去過省城,他知道省城離這裡很遠很遠,要坐火車才能去。

小川從來沒有坐過火車,他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當時是坐汽車,和姑姑一起去買化肥。

小川突然覺得有些捨不得,他問老師,你們下周就要走了嗎?

老師說,對啊,老師也要回去上學,老師走了你要好好學習哦。

小川說,老師,你們明年暑假還來嗎?

老師說,明年老師就要工作了,明年會有其他的老師來的。

小川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小川希望時間可以過得慢一點,慢到這一個周的時間能有一個月那麼長,不行,一個月還是太短了,應該要有半年那麼長,就好了。

老師和劉叔上了汽車,小川看到老師在車窗里笑著向自己招手,小川也揮了揮手。

汽車發動,沿著公路越開越遠,揚起一路灰塵。白色的汽車穿過了一片片麥田和玉米地,拐過一個彎以後,便再也看不到了。

小川突然覺得有些失落,這樣的情緒,他以前從未曾體會過,他不知道為什麼。

可能是天氣太熱了,有些中暑了吧。小川想。

老師走了就不回來了,就像爸爸媽媽一樣,不會回來了。

哎,不回就不回吧。

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蟬鳴聲吵個不停,小川感覺頭皮發麻,他想要趕快逃離這個吵吵嚷嚷的盛夏。

小川叫了一聲大黃,這隻小土狗始終圍在他的腳邊跳來跳去。

「蠢狗,回家了!」小川對大黃說。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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