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你TM的變了

我曾經以為自己會很不喜歡賈樟柯的電影。從一開始也確實是這樣，因為我看他的第一部片子是《天註定》，在賈導的作品體系里算是中下乘的作品。

後來看了《三峽好人》，才總算能夠心甘情願地把賈樟柯的名聲與他的作品對應起來。再後來斷斷續續地，也看了《站台》，《世界》，《二十四城記》，《山河故人》。沒辦法，作為一個電影學生，賈樟柯的名字在課堂討論中出現的概率甚至還要大於陳凱歌和張藝謀（尤其對於伊朗留學生而言，似乎有種惺惺相惜的感情），不看上幾部的話，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我想說的其實是《小武》。

第一次看《小武》，我大概只堅持到了靳小勇發表捐款感言那一段兒，我料定這是一部相當原生態的電影，便匆匆拖動時間軸。非常不巧，拖到了小武在浴池裡春光乍泄的段落，那段讓我想起了多年前在鎮上泡澡堂子的情景。那景象當然談不上美，我便匆匆關掉了電影。

直到前兩天，我看到賈樟柯最新電影《江湖兒女》的消息，看到他請到馮小剛與徐崢助陣，方才意識到，儘管沒有一部票房大熱的作品，賈樟柯早已成為中國目前最有影響力的導演之一，而在國際領域，可能還要去掉之一。

然而我卻沒能看完他的成名作《小武》。

於是我重新點開《小武》，奇怪的是，在經歷了幾年起起落落的日子之後，我卻看得格外入迷。

《小武》的故事格外簡單：一個小偷破滅的友情、愛情、親情。三方面的破碎都與他的職業有關。

作為一個小偷，小武混得不算太差。至少也發展到了有幾個小弟的程度，從他時不時地向郵筒里投遞一摞失主身份證這一點可以看出，他的業務能力相當不錯。不僅和當地的警察很熟，而且上一次被抓現行，還是四年前的事了。

但友情這東西，往往和特定的情境有關。早年小武和靳小勇結伴闖蕩北京，約好待小勇結婚的時候，自己要送上六斤的錢作為禮金。許多年過去，靳小勇成了明星企業家，掙到了不止六斤的錢，而小武的禮金還要從廣大群眾的腰包里獲得。失去了當年同甘共苦的語境，小武在小勇眼裡，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小毛賊，連個婚禮的邀請都忘了給。

即便沒有得到邀請，小武還是帶著顯然沒有六斤的錢來到了小勇家裡。二人對坐抽煙的這一場戲裡，小武像是一個被始亂終棄的前女友，埋怨著自己在小勇心中變得不再重要。

注意小武的這句台詞：你他媽的是變了。

其實小武是一個相當戀舊的人，也是一個沒有城府的人。說戀舊，是因為其實小勇和小武早已久不聯繫，但在小武心中，二人仍是要好的玩伴。所以即便沒有收到邀請，自己還要傻乎乎地去勉強履行當初玩笑般的承諾。說沒有城府，是因為小武在和小勇的談話中絲毫沒有掩飾心中的不滿，左一句責備又一句怪罪也讓二人不歡而散。

不過，小武還是有著自己的小心思：臨走之前，他順走了小勇的打火機。後來小武吃飯時失落地把玩著這隻打火機，在打火機變調的音樂聲中，小武前往歌廳尋找一絲慰藉。也正是在歌廳里，小武以為自己找到了愛情。

他和歌女胡梅梅的關係與其說是愛情，倒不如說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為了胡梅梅，小武換上了筆挺的西裝，腰間別上了BB機，還不惜重金買下了一枚戒指。從外形看胡梅梅和小武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儘管出身卑微，胡梅梅卻生著一副明星相。明星相的副產品就是明星夢，胡梅梅騙家人說自己在北京見導演，實際上卻是陪小武走在山西汾陽的街頭打發時間。

二人最終的結局也早已註定：你的歸你，我的歸我。

胡梅梅被小轎車接走，小武把買好的戒指留給了老娘。

讓人意外的是，在影片臨近結尾的地方，我們才得知小武的身世：他是從別人家抱養來的。而自己的養父母，目前最關心的只是他能否給自己親生的二兒子湊五千塊錢的彩禮錢。而他留下的那枚原本屬於胡梅梅的戒指，也已經戴到了二嫂的手指上。

征討戒指無果，小武還被逐出了家門。臨走前他再三強調：自己再也不回來了。至此，繼友情、愛情破滅之後，小武的親情也划上了句點。

諷刺的是，給小武帶來無限虛榮的那個BB機，在行竊時響起，小武時隔多年再次被抓了個現形。帶到派出所後，小武心心念念BB機上的那條訊息，豈料只是一條「晴轉多雲」的天氣預報。

在派出所里看完群眾對自己被抓拍手稱快的新聞後，那枚BB機再次響起：胡梅梅祝他萬事如意。

這一細節，頗像《重慶森林》里失戀跑步的金城武，在流光最後一滴汗時，掛在一旁的BB機收到了林青霞的生日祝福。

片尾的小武被拷在電線杆的鐵索上，過往的行人指指點點，似乎不是針對小武，而是在看向屏幕前的所有人。

而生活失去了所有希望的小武，蹲坐在那裡，好像一條狗。

小武的悲劇性，不在於他的小偷身份，那是表相。歸根結底，在於他被周遭環境與人物的拋棄。一切的人與事都在變化，北京在變，汾陽在變，小勇在變，雜貨店老闆在變，胡梅梅也在變。

而這些變化，小武偷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