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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未來的鳥

文/芥末

1.

「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裡,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時候。」

第一次逛音像店的時候,我在一張盜版碟片的封面上看到了這句話。小鎮上沒什麼可娛樂的地方,也不知哪天開始,一放學我就喜歡逛音像店。

但由於沒什麼零花錢,我從來只是看不會租。雖然看不了裡面的片子,但我依舊喜歡觀賞那些色彩各異的封面。很多時候,那些封面上都是同一個演員,換一份裝扮,換一個名字,於是就有了另一段人生。我很羨慕他們,能夠擁有豐富多彩的人生。

而我,可能一輩子也離不開這裡。

我覺得自己是一隻無根鳥。我媽說你就是一隻土雞,永遠別想著飛上枝頭變鳳凰。

我覺得土雞實在太難聽,就當做是無根鳥吧。不知道自己屬於哪裡,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往哪裡。

如果花上一輩子去飛,就能離開這裡。那麼,我願意花上一輩子去飛,用死亡換來落地前的那一秒。

可是我沒有翅膀,所以我不能花上一輩子去飛。

如果我能看見遙遠的未來,找到我落腳的地方。那麼,我願意花光所有力氣跑向那裡,換來一刻自由。

可是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五秒。

五秒後,租碟店的老闆就趕我出去。責怪我從來不租碟,只會圍著架子轉,影響別的客人。但他是個好人,他會給我五分鐘的時間把一排排碟片封面從頭看到尾。

我在他從櫃檯站起來之前離開了店。

可是就算你能看到五秒的未來,你也改變不了任何事。

相反,那些你無法逃避的痛苦反而會提前五秒來到。

比如,一到夜晚,他就醉醺醺地闖入我的房間,撕扯我的衣服,扒開我的褲子。

我反抗,他就一拳打在我身上。

如果我有翅膀,我會用儘力氣飛到我死前的那一秒。

如果我能看到落腳的地方,我會用儘力氣跑向那裡。

然而,我連推開他的力氣都沒有。

任他如一條熟練的蟒蛇,纏繞我。

攥緊我。

進入我。

你看到了絕望,可你什麼也做不了。

他推開了門。

我對我親生父親沒什麼太大印象。我媽說,這些全都要怪我的出生。

我一出生,他就大喊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醜陋這麼骯髒的嬰兒,於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那個人用離開換來了我眼前的魔鬼,我那欲求不滿的繼父。

蟒蛇抓住了我,扼緊了我的咽喉,榨取著我的體液,噬咬著我的未來,殺死了我的人生。

我的手,我的腳一動不能動,冷血動物的體溫傳遞給我,我感到渾身發涼,像是被拖進冬日的池塘里。

所以我想,即便我有翅膀,我也飛不起來。我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只感到沉重。

他在我身上完成最後的抽搐。等他喘完令人作嘔的氣息,便從我身上起來,一聲不吭地帶上門離開。

而這時候,我還沒有完全得救。冷血動物的氣息還殘留在房間里,衣物像是凍住了,凌亂地結在一邊。

我手腳冒著寒氣,鼻子里吐出涼絲絲的氣體,肌膚如同沾滿了寒霜。我抱緊自己,手指嵌入肌膚,迫切地想要把這層冰冷的表皮扒下來。可是這套皮囊,無論再怎麼冰冷,再怎麼骯髒,也無法像脫衣服一樣脫下。

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一個偏遠的小鎮,一個我至死,也無法逃離的地方。從我八歲起就開始忍受繼父的性侵害,沒人可以幫助我。

2.

陳心怡是音像店老闆的女兒,跟我同一個班,同一天值日。我倒完垃圾回教室,推開門,一個黑板擦落在我頭上,揚起一陣粉筆灰。幾個揮舞著掃帚的男生大笑起來,陳心怡跑過來大喝一聲,「你們不準欺負蔡小苗!」說完便把搗亂的男生趕跑了。

陳心怡不知道我原來是可以躲掉黑板擦的。她過來,幫我拍掉頭髮上的粉筆灰。

她說蔡小苗,你怎麼總是低頭走路,這種的,你稍微抬頭看一下就躲掉了。

我說陳心怡,你不要管我。躲掉沒用的。

陳心怡問:「為什麼?」

我說:「你躲掉第一次,他們越想欺負你第二次。你越躲,他們就越欺負你。讓他們欺負欺負,等他們覺得沒勁了,就不會欺負你了。你幫我,他們下次還會欺負我的。」

陳心怡鼓起腮幫子,「不可以,那也不能被欺負。他們來欺負你一百次,那你就打他們一百次,反正不可以被欺負。」

我說:「打不過的,他們都是最會打架的男生,打不過的。」

陳心怡說:「你一個人打當然打不過,我幫你打。誰欺負你,都打得過。」

我抬頭瞄瞄陳心怡,她的臉圓圓的,鼻子兩側分布著小雀斑。她那麼開朗,一定很討老師歡喜,所以她當然不怕。但是我不一樣,我不會討老師歡喜,我的衣服皺皺的,顏色像是脫了漆的牆皮。而陳心怡的衣服就很亮很鮮艷,所以陳心怡跟我不一樣。

陳心怡雙眼發亮地跟我說,「以後誰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幫你打他。」

我傻傻地盯著陳心怡,不知道怎麼拒絕。粉筆灰落進了領子里,陳心怡順手翻開了我的衣領。我一陣激靈,連忙捂住了領子。

我說:「陳心怡,我打掃完了,我要先走了。」然後匆忙離開了教室。

我的鎖骨下面青一塊紫一塊的,我怕是陳心怡看到了,不知怎麼的就很難受,像是身體里最醜陋最骯髒的部分被人看到了。然後一想到她說要保護我,我就感到更難過了。我爸爸拋棄了我,我媽媽厭惡著我,我的第二個爸爸把我當做玩具。我最親的人都沒有保護我,陳心怡她肯定也是隨便說說的。

放學的時候,我路過音像店,我很想看看裡面有沒有什麼新的碟片。但一想,陳心怡這個時候可能也快回來了,就決定不去了。本來我跟陳心怡不是很熟,但是她跟我說話後,我就不知怎麼地很怕再見到她。

可我又不想回家,於是就在附近的公園裡坐下。野狗正朝著夕陽汪汪亂叫,五秒鐘後,麻雀就會從樹梢上群散而起,從我頭頂上划過,拉下稀屎。我能感受到五秒後,鳥屎落到我脖子里的怪異感,於是我挪了挪位子。

「哎呀!」

五秒後,我聽到背後傳來一聲驚呼。回頭看,原來是陳心怡在我身後,手摸著頭髮沾著黏黏的液體。我一時窘迫,好像是我在陳心怡頭上拉了稀屎。

陳心怡在我背後喊,「蔡小苗你等下。」

我停下腳步,「抱歉。」

「你跟我道歉什麼,蔡小苗,你今天怎麼不去看碟片?」

「我……不去了。」

「爸爸說,每天放學都有個女生過來看碟片,但是卻不租碟子。是你吧,走,我帶你去,我爸爸就不會趕你走了。」

陳心怡說著就拉著我進了音像店,音像店老闆從櫃檯前抬起頭,招呼了一句,「哎喲,今天怎麼想到來店裡看你爹了?」

陳心怡擠了個鬼臉,問我想看哪一張。我窘迫地站著。

陳心怡說,「沒事,你想看就帶回家去看。」

我搖了搖頭。

「不要擔心,老闆不敢拿你怎麼樣?」

「我家不能看。」

「沒有播放機?」

「不是,被我媽摔壞了。」我說,「我差不過該走了。」

「不要走。」陳心怡拉住我的手,「到我家去看吧。」

陳心怡家有好聞的氣味,暖洋洋的。兩個人,蹲坐在沙發上,看著一部看不懂的電影。我可能根本沒看,只是一心想著怎麼跟陳心怡說話。

「蔡小苗,蔡小苗。」陳心怡突然開口,「十分鐘了。」

「嗯,電影放了十分鐘了。」

「不不不,我們一起看了十分鐘的電影,所以我們已經是十分鐘的朋友了。」陳心怡說著咧開嘴,露出大缺牙笑。

我說十分鐘了,我該走了。她拉住了我的手,說,沒事你可以再呆一會兒,等我媽媽回來做飯。我一會兒向你家裡打電話,說你就在我家吃飯。

每次我說要走,陳心怡就拉住我的手說,再呆一會兒吧。廚房裡傳來菜香,我坐在茶几前做作業。阿姨對我說,看你這麼瘦,多吃點。我盯著眼前的飯菜,不知怎麼地眼淚就掉了下來。

阿姨急忙問,「怎麼了,是飯菜不好吃嗎?想家了嘛?」

我搖搖頭,我要怎麼說我在家裡從來沒吃過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冰冷的剩飯加徘徊不走的蒼蠅,早上被我偷偷藏起來的白饅頭沾上泡麵袋裡省下的醬包。我要怎麼說,陳心怡你讓我走吧,因為你多留我一秒,我怕是回去後再也忍受不了那樣的生活了。

阿姨擦乾淨桌子說,「小苗,等下讓心怡爸爸送你回家吧。」

「媽,要不讓蔡小苗今晚睡家裡吧?」

阿姨敲了下陳心怡的腦瓜子,「就顧著自己開心,你也不先問問人家同不同意。」

「蔡小苗不說那就是答應了。」陳心怡說。

「臭丫頭別搗蛋,先打電話問問。先去放熱水洗個澡吧。」阿姨溫柔地說。

我腦迴路如同中斷了一般,只剩下陳心怡和阿姨現在說的話和五秒後說的話來回跳躍,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尋找一個插話拒絕的機會。蔡小苗,你跟我一起洗吧。這句話突然蹦到我腦中。

「蔡小苗你怎麼了?臉怎麼那麼紅?」陳心怡問。

「我沒事。阿姨,我要先回去了。」我說著立刻站起身,慌張地收拾好書包。

「小苗你別急呀,孩子他爸,快點,送小苗回去!」阿姨催著說。

陳心怡開口:「蔡小苗,要不你跟我……」

「不用了,」我打斷,「我要回去了。」

3.

我有時覺得自己是牲口。

「你還有臉回來啊!」

有時覺得什麼都不是。

「小孩子嘛,偶爾出去玩玩,不打緊的。」他躺在沙發上,吊著二郎腿,人字拖掛在腳趾上晃來晃去,手裡擦拭著一串佛珠。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在用身體換取他廉價的保護。

「你還有臉說?贏幾個臭錢了不起了?!」

人字拖在他腳上停止了晃動,那個男人瞪著我媽。手裡的佛珠被他擦得岑亮岑亮,這是他的幸運符,每次出門前,他都會細心地擦拭,然後戴在手上。贏了錢,就是這串佛珠招來的福運,輸了錢,就是因為我們招來了晦氣。

我們的身體無論多廉價,歸根結底還是看他的心情,他手裡漸漸停止了動作。我偷偷躲進了卧室,門外傳來杯盤的破碎聲,隨後是我媽竭力被抑制住的尖叫。我有時會想,為什麼我媽不離開那個人。有時又明白了一點,即便她離開了那個男人,等待的也不過是兩個結局:一是沒人再會要一個離異兩次的臭娘們,我們活活餓死;二是她不過是再找另一個怪物代替他,然後給我們另一種形式的傷害。

一個臭娘們,和一個骯髒的小臭蟲,能飛到哪裡去呢。我們不過是在惡臭的下水道里來回打轉,而外面的陽光永遠跟我們無緣。

想到這裡,我就會故意將盤子掉落在地上,將盛滿酒精的杯子打翻。等待我媽媽找到一個理由,將她所有的悲痛全都發泄到我身上。我想只有這樣,我才能忍住不把剪刀一下下往我腿上割。

我需要用肉體上的痛苦,來忘卻那些回蕩在我腦子裡哭號,即便它帶來的,是另一份煎熬。

這樣一個奇特的夜晚,像是劃清了一條清晰的分界線。陳心怡像是早晨從窗帘里溜進來的一條細微的光,我整夜都在想,是不是只要拉開那層烏黑的窗帘我就能看到光明了。

陽光刷剌剌灑進來,那麼亮,那麼美。

你望向窗外,突然就看到了從玻璃中反射出來的自己。

陳心怡是一道耀眼的光。

而你,只是一條蟲。

4.

我開始故意躲著陳心怡,五秒預知的能力雖然不能讓你改變未來,但足以讓你逃避,我最擅長的逃避。只要稍微集中精神,我就能預測出會在哪個轉角碰見陳心怡,我不用接觸她,只要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什麼時候上衛生間什麼時候走出教室交作業我都能清清楚楚。雖然對我的大腦有很大的負擔,但是我只要加快腳步,迅速走過她出現的走廊,我就能安全地錯過她。

我預見到一放學,陳心怡就會直衝沖地向我奔來。所以最後一堂課沒上完,我就慌慌張張地開始收拾課桌,鈴聲一響,我就頭也不扭地跑了。

路上,我總感覺有人跟著我。我四下張望,留意著是不是陳心怡追上來了。

突然有人揪了一下我的辮子。

「不要!」我大喊一聲,蹲下身子。背後感覺毛茸茸的有什麼在扭動。

一個男生對我做了個鬼臉,剛準備跑遠,橫路飛來一隻鞋子,扔在他臉上。

「方浩!你又欺負蔡小苗!」陳心怡喊道。

方浩爬起來喊著陳心怡母老虎陳心怡母老虎,然後踉踉蹌蹌跑遠了。

「蔡小苗,你沒事吧?」陳心怡問。

他扔了一條毛毛蟲在我衣服里,我縮著身子一動都不敢動。

「來,我幫你把蟲子拿出來。」陳心怡說著伸出了手。

「我討厭你!不要碰我!」

陳心怡愣了一下,繼續把手伸進我的後領,「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她細心地捻起毛蟲,沒有觸碰我的肌膚。

她說,「蔡小苗沒事的沒事的,你不用一直躲著我。你可以什麼也不說,但是啊,我從以前就覺得你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好像知道馬上要發生什麼似的,你會躲開人群突然喧鬧的地方,躲開老師會經過的樓道,又好像知道老師會問什麼問題,知道老師會望向哪裡,低下頭躲避視線。你好像知道我走的每一個方向,會和你偶遇的地點。昨天也是,你好像知道麻雀會飛起來拉下屎一樣提前躲開了。我覺得你真奇怪,黑板擦都躲不開,鳥屎卻躲開了。你是不是真的什麼都知道呀?」

「怎……怎麼會呢?我什麼都不知道。」

陳心怡把我扶起來,說,「對不起呀蔡小苗,昨天明明說了誰欺負你我就幫你打回去,結果還是讓他給跑了。」

她跳著一隻腳,撿起鞋子穿上。

我想著陳心怡手指的溫度,要不是我那聲喊叫,陳心怡的手指會順著我的肌膚緩緩往上爬,掠過我渾身是傷的後背。她的手指柔軟溫和,不像魔鬼的手指,如同一座粗糙的山峰要把你壓垮。

我說我要先回家了,就告別了陳心怡。我不希望她跟我一起走,我們身上的味道不一樣。我是小臭蟲,她是散發著花香的小蜜蜂。臭蟲吸引來的只能是蒼蠅蚊子等等害蟲,我想,這就是男生們揪著我不放的原因,他們嫌惡我的身體太醜陋,所以喜歡用五顏六色的粉筆灰撒在我身上。他們偷走我的鉛筆,在我的文具盒裡藏進蟲子。他們甚至偷偷用火柴燒焦我的頭髮。

而這一切有誰知道呢?陳心怡像只勤勞的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低下頭瞄見躲在臭水溝里的我,但是有什麼用呢?小臭蟲是永遠不能飛上天空的,我只能將頭埋進淤泥里,躲在又黑又臭的地方,好讓她不再看見我。這樣我就能感覺好受點。

我想成為一隻無根鳥,用盡我這一生去飛翔。但是我不是。

我想看到更遙遠的未來,用盡所有力氣去逃跑。但是我看不到。

五秒預知的能力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只能允許你短暫的躲避。

陳心怡對我喊:「蔡小苗——不要怕——只要鼓起勇氣——沒什麼事不能改變的——」

5.

我回到家時,我媽帶著她腫脹的臉開了門。她將我拽進門,不停地踹著我的屁股。我摔在地上,仰望著她的臉,不規律啟闔的唇部,口水噴濺在我臉上。

「小白眼狼,供你吃供你穿!不回家你上哪裡舒服去了?!」

「沒良心的小賤貨!」

「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好!打死你就不用浪費錢在你身上了!!」

房間里,那個男人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瀰漫不去的酒氣。那串佛珠被他緊緊攥在手裡,我想他一定是沾了太多晦氣,所以我媽才被扇成了豬頭。這晦氣傳著傳著,最後肯定是來自我身上。我抱著頭,蜷縮在地上。這種感覺很奇妙,現在以及五秒後的景象會疊加到一起,我能看到我媽落腳的每一個位置,然後正確地伸出手,收起膝蓋做好保護。我想在她眼裡,我肯定是個打不死的小東西,所以她才能毫不留情地將所有委屈釋放到我身上。

等我媽打累了,我就拖著書包爬進卧室。

夜晚的時候,那個男人就會摸進我的房間爬到我身上。他在我身上蠕動,我卻想著數學作業還沒做完。手腕上的佛珠在我面前來回晃,我心裡數著那剩下的幾道題。

他從我身下下來後,我就去做作業了。

這是我的日常,什麼也無法改變。

6.

鼓起勇氣能改變什麼呢?勇氣只屬於活在陽光下的人。而我的勇氣只會讓折磨來得變本加厲。

水杯中搖曳著渾濁的液體,摻著粉筆灰。我望向周圍,幾個男生默契地別過腦袋,低下頭竊笑。

陳心怡拍了下課桌站了起來,教室里頓時一片寂靜,陳心怡徑直走到方浩跟前。

陳心怡說:「不要再欺負蔡小苗了。」

她說到我的名字時,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好像我的名字不值得被響亮地喊出來,只配被默默哀悼。所有人望向陳心怡,然後又齊刷刷望向我。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欺負她了?」方浩反駁。

「方浩我告訴你,你們要是再被我抓到,我就去告訴老師!」

「臭三八你不要多管閑事,你去問蔡小苗,我們什麼時候欺負她了?對吧!蔡小苗!」

方浩轉過頭望向我,「我們沒有欺負你吧,蔡小苗?」

我縮起脖子,低下頭。幾千人的目光火辣辣地投向我,我感覺體內被塞進了上百根木炭,漸漸燒焦了我的肌膚,我怕我腐朽的表皮一點點脫落,露出醜陋的內里。我很怕,我的秘密要被所有人全部洞穿。

上課鈴聲響了,所有人回到位子。我遲遲不敢抬起頭,他們站起來只需要一聲「起立」,而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臉站得起來。

中午的時候,我拿著冰涼的飯盒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吃飯。

化學室里沒什麼人,隱隱散發著藥劑刺鼻的氣味,我在這裡卻莫名感到心安,像是找到了本該屬於我的地方。我在酸腐的空氣里扒拉著白米飯和鹹菜,回想著陳心怡家裡暖洋洋的香氣,吃著吃著鼻子莫名發酸。我抿緊嘴,強行將開始發硬的米飯咽下喉嚨。

這時一段畫面閃進我的腦海,我匆忙站起身尋找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還沒來得及,化學室的門就被一腳踢開。

方浩帶著幾個男生走了進來。

「蔡小苗你以為躲這裡我就找不到了嘛!」他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衣角。

「蔡小苗你向老師告狀了?」 幾個男生將我包圍。

我拚命搖頭,扯著我自己的衣角。一個男生伸出手揪我的小辮子,我捂著頭躲閃,反而讓他更加興緻盎然,揚起了嘴角笑。他揪掉了我的橡皮筋,頭髮散作一團。「瞧這醜樣。」他們露出不以為然的笑聲。

「最近你好像跟陳心怡蠻要好的嘛。」

「老師要是過來找你,知道怎麼講嗎?」方浩輕輕踹了我一腳。

我揪著衣角,低著頭不說話。

「這個膽小鬼,不敢亂講的。」

「你要是亂講,我就半夜跑到你家裡,打的你爸媽都不認識。」

不知道為什麼他講到這裡,我竟覺得有點好笑。

「陳心怡這個十三點,再管閑事就扯爛她的臭嘴巴。」

「不要欺負陳心怡。」沒經過我同意,這句話就從我嘴中說了出來。

「你說什麼?」

我搖搖頭,退了幾步。

「你說什麼?」方浩又問,幾個人向我逼了過來。我縮著身體,不再說話。我不害怕,只是儘力不讓自己真正的樣子被他們看到。比起不知會何時來到的折磨,這群小孩子的威脅又算什麼呢。而我的淡然讓他們更加憤怒。

「蔡小苗——」隨著一聲輕亮的喊聲,化學室門被應聲打開,光進來了,陳心怡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就知道你們會找蔡小苗!」陳心怡推開男生,過來拉住我的手。男生擋著我們不讓我們走。

「方浩我告訴你們!你再這樣我告老師去!」

「你告呀,我爸爸是警察你忘了嘛?上次你爸店被撬多虧了誰你忘了嘛?」

「哼,我們不理他,蔡小苗我們去告訴老師!」陳心怡拉著我的手。

幾個男生怎麼會這麼容易放我們走呢?他們從輕輕的推搡開始變本加厲地對我們動手動腳,陳心怡真的太生氣了,用力推了方浩一下。方浩的腦袋撞在門把手上,發出咕咚一聲脆響。整個房間安靜了,方浩捂著後腦勺,忿恨地抬起頭。

我想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麼,就是一門心思地想讓我們畏懼他。終於,他從我躲避的眼神中找到了讓我畏懼他的方法,他扯著我的衣服,我越叫,他扯得越起勁。我想,他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一隻被惹毛了的小狼狗,直到我的衣服後過肩被撕開一個大口子,他豎起的毛才頓時塌了下來。

我的叫聲回蕩在化學室。

陳心怡立刻從背後抱住我,瞪著方浩。

「不是,不是我做的。」方浩戰戰兢兢地說,「我從來沒打過蔡小苗,我以前只是嚇唬她的。」

我想,他們在這麼大的時候從來沒受過這麼凄厲的傷痕,也未曾知曉要怎麼做才能把這樣的傷痕施加給別人,以及留下這些傷痕究竟是什麼目的。

如果他們問,我會說,這些傷痕沒有任何目的,只是有些人心中藏了太多的慾望和痛苦。這些傷痕不是為了要讓你的成績提高,也不是為了報復,這些傷痕僅僅是傷痕,它們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所以它們讓你變得醜陋,讓你自己的存在,也變得沒意義了起來。

「陳心怡,真的不是我做的……真的……」

「你們走吧。」陳心怡說。

「你會告訴老師嗎?」方浩問。

我花了很長時間,從腦子的空白中平復下我的心情。我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請你們也不要說出去。」

陳心怡神色複雜地看著我。

終於,學校里不再有人欺負我,男孩子看我的眼色也變成一種我難以理解的奇怪。有時候,他們會避著我走開,我頓時清凈了許多。我會想,這是陳心怡的功勞嗎?這是我想換來的結果嗎?

陳心怡從來不問是誰欺負了我,她只會不停地問我要不要去她家玩。我想,她知道些什麼呢?我弄不懂她,但後來想想,這個邏輯又變得很簡單,如果讓我受傷的人不在學校,那他肯定存在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她只要小心地將我藏藏好,就是保護好我了。因為無論她問我什麼,我也不會說的。

我說了,我會獲得什麼呢? 我能忘掉所有的痛苦嗎?這些傷痕會像不存在過一樣全部褪去嗎?

不會。

我只會失去所有。

7.

那個男人這幾天很暴躁,不知從哪天開始,他手上換了跟金鏈子。他說,原來那串佛珠的運氣被我們壞的差不多了,所以最近這幾天他總是在外面尋找,希望沾一點福氣回來。儘管他還是會醉醺醺地回來,但是身上確實是多了東西,比如脖子里的幾個紅唇印,比如眼圈上的烏青塊。然而儘管他為我們做了這麼多,也無法改變他依然在輸錢的事實。

終於有一天,他忍無可忍,掀翻了他擺腳的茶几。

他吼著:「臭娘們!你他媽把我那串佛珠藏哪裡去了?!」

然後我媽就不服氣地吼回去:「會不會說人話?!誰要你那臭珠子了?你自己沾花惹草把那玩意兒丟哪兒了你自己不知道?!你怎麼不把那話兒也丟了呢?!」

於是那個男人就一個巴掌過去,「你他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讓我把錢輸光,然後找個理由跟我離婚好讓自己傍個大款是不是,我他媽的告訴你,你這輩子也別想!」

陳心怡跟我說,只要鼓起勇氣,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所以我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改變眼前的一切,只要那個男人不去賭錢輸錢,我媽媽也不用挨那麼多揍,這所有循環著的痛苦是否就真的能改變一點。

所以他在我身上喘息時,我不再一片茫然,我會讓自己冷靜下來好好思考。是啊,這一切必須要以某種方式結束。

那串佛珠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好礙眼。我恨它,它是所有罪惡的源頭。

或許沒有了它,我繼父就不會那麼輕易地去賭錢,我生母就不用挨那麼多打,我也不用忍受如此多的屈辱。

然而我錯了。

他在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去淡化他自己的罪惡,一個腐爛到了骨子裡的怪物。無論我做什麼,都是改變不了他的。

我躲在房間里瑟瑟發抖,恐怖的畫面在我腦子裡回閃,看不透徹。我從未有過這樣的直覺,我知道五秒後的事情會真真切切地發生,然而現在似乎五分鐘、十分鐘後的畫面忽閃了進來。

我感到害怕。

——是我摘走了佛珠,藏在了外面的大樹下面。

我聽到了一聲慘叫,我媽倒在摔碎的茶几角上,腦子磕了個大洞,血水流淌一片。可能只是我的錯覺,可能這一切都將發生——五分鐘後——三分鐘後,隨著時間流淌,不好的預感愈加強烈。

我衝出了門,那個男人正攥著媽媽的衣領,我媽嘴角流著血。那個男人正拎著我媽往地上推,我衝過去一把推開了他。

我媽摔在地上,兩個人同時愣住了。

我扯破嗓子喊:「你走!你走!我們不需要你!」

男人的臉在抽搐,他一言不發,從茶几上拿起了一個杯子。

我媽二話不說,一把抓過我,「小苗你幹嘛!傻了嘛!」

男人抬起了手,我大喊:「媽媽當心!」然後一下抱住媽媽的頭,玻璃杯從我們頭頂擦過。

「你再躲!」男人又抄起了煙灰缸。

我能準確預測出,物品摔落的位置,然後拉著媽媽躲過去。

扔了好幾次後,男人愣住了,「你知道我要把東西摔哪兒?」

我緊緊抱著媽媽,不說話。

男人走過來,一腳踩在我媽背上,「一個臭娘們!一個小騷娘們!全愛犯賤是不是!看我今晚怎麼收拾你們!」

我突然大喊,「別打我媽媽!我可以幫你贏錢!我可以幫你贏錢!」

男人憤怒的臉上露出一絲困惑。

8.

我一直想,等我長大後,大人的世界會是什麼樣的?

我無法想像,因為我的腦子被這裡煙霧蒙蔽了,他們嚷嚷的嘴裡吐出酒臭。

於是我就覺得大人的世界充滿了髒亂和惡臭。

「買大買小!」莊家喊。

我把推了我一把,問,「大還是小?」

我做了個手勢。

「大!哎呀老李,今晚運氣不錯啊!」

男人拉過我,親了我一口,「真是我的小福星!」

他的胡茬刺痛著我的臉,我忍受著這裡的惡臭,沒有一秒不想著逃離。

後來的幾天一放學,我就被拉著去賭場。他甚至勸我別去念書了,跟著他有的是錢賺,念什麼學啊。

我求了他很久,看在我為他賭錢的份兒上,他才允許我去學校。

我的腦子裡有兩顆骰子在轉,轉的我頭大。整堂課,我都趴在桌子上睡覺,被老師點名批評了好幾次。

「蔡小苗,你這幾天怎麼精神不太好呀?」一放學,陳心怡就屁顛顛地跑來問我。

我沒有力氣搭理她了。

「跟我來,我有樣東西給你看!」

陳心怡說她撿到了一隻小鳥,她偷偷帶我去藏小鳥的那片小木叢。是只小燕子,腿折了。

我問陳心怡,它還能飛嗎?

陳心怡說,等它傷好了,肯定就能飛起來的。

她在小鳥的腿上綁著根小木枝,燕子用兩顆烏黑的小眼珠望著我。

我問它,你能飛嗎?

它抬起腦袋望望天空,然後又看看我。它的眼睛那麼乾淨,我頓時把一切煩惱都忘了。我伸出手想要摸摸它,它倏地就跳上了我的手背,一蹬腿,搖搖晃晃地飛了起來。

陳心怡說,小鳥等一下,不要飛不要飛,傷會越來越重的。

而我知道秋天來了,如果它再不飛走,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它的隊伍了。

於是我跟著它跑了出去。它跟我不一樣,它有一雙翅膀,可以飛得很遠。如果我有這麼一雙翅膀,一定會用盡我所有力氣去飛,飛到所有人找不到我的地方,飛到一個我可以重新開始的地方,在那裡,沒有人知道我經受過什麼,沒有人看得到我的骯髒和醜陋。我到底想要什麼呢?我想要的,不過是一段再普通不過的生活。而這裡,我什麼都沒有。

「快飛啊——」

我扯開嗓子喊。

「飛高點,飛遠點,不要停——

「離開這裡,找到你的同伴——

「秋天要來了,飛到溫暖的地方去,千萬別停下——」

我跟著小鳥跑了許久,直到跑不動了才停下腳步。陳心怡跟在我身後,她望著向遠方飛去的鳥,然後跟我說,「是啊,秋天了,再不飛就來不及了。」

陳心怡扯了扯我的衣袖,「蔡小苗,我們回家吧,回我家吧。」

陳心怡家裡沒有人,她說爸爸媽媽去看望生病的外婆了,所以她要一個人在家住幾天。

她說:「太好了,蔡小苗,這樣你就可以呆久一點了。」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次,我那麼輕易就答應了陳心怡來她家。她將爸爸媽媽早就準備好的豐盛大餐熱了熱,端上桌,然後從收放整齊的碟片里翻出了一部動畫片插入播放機。

普普通通的生活……我心想著,夾起小口的飯菜往嘴裡塞,卻什麼味道也嘗不出來。

浴室里傳來嘩嘩的熱水聲,我預見到,陳心怡踩著拖鞋啪嗒啪嗒從浴室里出來,要我和她一起洗澡。

我獃獃地望著浴室門口,過去的一幕幕在我腦中翻轉,為什麼我能看到未來,卻什麼也改變不了?我曾看到我繼父那巨大的臟物撕裂我的身體,我曾看到鮮血從我身體裡面汩汩流出,我曾看到我生母的腳正中在我的小腹嗆出噁心的酸水,我曾看到掀起的玻璃碎片在房間里亂舞……為什麼這一切的一切會在我的眼中連續發生兩遍?

我看到現在,陳心怡走出浴室門口,水氣在她身後瀰漫。陳心怡對我露出燦爛的微笑。

陳心怡笑著跟我說:「蔡小苗,熱水放好了,跟我一起洗吧。」

我搓著我骯髒的衣角,雙眼無神地望著她。為什麼在我暗無天日的生活中,陳心怡你要出現呢?

我什麼我能預見未來卻什麼也改變不了?為什麼你什麼也預見不到卻能看透我的內心?

為什麼啊?

這一切到底都是為什麼?

9.

陳心怡小心擦拭著我的後背,這是我第一次將傷口展現在外人面前,如此一覽無餘的將我可恥的部分骯髒的部分展現出來。

「蔡小苗,你別害怕,我誰也不會說出去的。」

她擠干毛巾,水滴落入浴缸。燙熱的毛巾敷在我的傷口上。

「痛嗎?」陳心怡問。

「不痛。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我問。

「對不起呀蔡小苗,我早就發現了,也忘了是哪一天。我無意中看到你裙子下面,大腿上青了很大一塊,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你穿過裙子。」

我也想穿漂亮的裙子啊,但是不可以,再好看的裙子,套在醜陋的身體上,也是醜陋的。

「對不起蔡小苗,對不起……」陳心怡說著說著抽泣了起來。

「為什麼……要跟我道歉?」我問。

「如果我早一點跟你說話,和你做好朋友,你是不是就不用受那麼多苦了?」她從背後抱住我,頭抵在後背上,眼淚流淌下來,我感到背部有兩道印記熱熱的,遠比水溫還要燙。

我的心突然變得很平靜,我無時不刻都在厭惡自己,仇恨自己,可是唯獨在這一刻這一秒,在這裡,牆壁上起了幾條不顯眼的裂縫,牆角里還有淡淡的青黴,幾年沒有更換過的燈泡照出昏暗的光,可是唯獨在這裡,在陳心怡家小小的浴室中,我是感到平和的。水略過我的肌膚,有一瞬間,我覺得,這裡的水,似乎真的能將我的身體洗乾淨。

「本來說要是有誰欺負你,我都幫你打回去。看來我食言了呢,蔡小苗,欺負你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是個怪物。」我說,「陳心怡,你為什麼要跟我做朋友?」

「嗯?我為什麼不能跟你做朋友呢?」

「沒人願意跟我做朋友的,我那麼小,那麼丑,怎麼會有人想跟我做朋友呢?」

「不,你不醜,你一點也不醜。你不要一直低著頭,我爸爸說人的眼睛長在前面,就是要往前看的,蔡小苗,你似乎可以看到更遠的地方,所以,你要抬頭看,看看天上。我知道,你藏著很多秘密,你跟我們所有人不一樣,但是你不醜……我喜歡你,蔡小苗,我想跟你做朋友。」

我抹了把眼淚,我問,「朋友,是不是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對方?」

蔡小苗搖了搖頭,說,「不是的,朋友,是要將信任交給對方。所以蔡小苗,我相信你,相信你有一天可以跟我一樣開心地笑呀。」

我說,「陳心怡,你相不相信,我可以看見未來。」

陳心怡擦乾眼淚,輕輕一笑,說,「我相信呀,我一直覺得,你好像什麼都知道,只是一直把自己藏了起來。」

我說,「我可以看到五秒後發生的事情,如果我長大一點,我可以去賭博贏好多錢,但是現在的我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陳心怡說,「你11歲,我也11歲,我們加在一起就是個大人了,所以我幫你,我們就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這樣吧,」陳心怡興奮地從浴缸里站起來,拉著我光溜溜地跑進她卧室,「你看,這就是我房間,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可以來找我,在我窗口敲三下,我就出來找你啦!」

陳心怡房間的窗戶跟我的窗戶不一樣,太陽已經沉到地平線下面了,但還是感覺暖暖的,好像有另一個大太陽就在房間裡面。而我的房間是一個冷凍室,每一寸角落都留著冷血動物攀爬過的痕迹,陽光照進來了,你還是覺得冷。

10.

「你他媽跑哪兒去了?!」男人質問道,「我今晚輸了多少錢發你知道嘛?!」

男人的兩眼通紅,失去了理智,手裡的白酒瓶晃蕩。我媽在他腳下,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

他一用力,要將我整個人都拽起來。

「別!別動她!」我媽突然一把摟住我,把我藏在身體下面。

「不行了不行了……這個男人瘋了……」我媽在我耳邊輕輕念叨,「小苗,你快跑!你快跑!媽對不起你,你還小,不能毀在這男人手上!」

她一把將我推了出去,「跑快點——跑遠點——不要停——

「離開這裡——找你朋友去——

「這家已經沒救了,這裡不屬於你,千萬別停啊——」

我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飛。

我想成為一隻無根鳥,用盡我這一生去飛翔。

我想看到更遙遠的未來,用盡所有力氣去逃跑。

陳心怡跟我講,只要鼓起勇氣,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我和她,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我頭也不會地跑了出去,留下背後男人的吼聲,「小娘們你跑到哪兒我都會把你拽出來!你看我怎麼弄死你!」我媽抱著他的腿,被打的失去了意識。

我跑得氣喘吁吁,一直跑,跑到了陳心怡家外面,跑到陳心怡窗口,握緊拳頭,錘在窗戶上。

一下。

夜已經很深了。

兩下。

陳心怡一定睡了吧。

三下。

我會不會打擾到她呢?

我靜靜地等著。陳心怡拉開窗帘,擠著惺忪的睡眼。

燈亮了。

我躲進了陳心怡家裡,陳心怡問我,怎麼了?

我哆哆嗦嗦地說有人在追我,有人要殺了我,我媽已經快被打死了。

陳心怡慌忙問,是誰是誰?

我說,他是個怪物,是個怪物,我們要好好躲起來,不要被他發現了。

陳心怡說,「蔡小苗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陳心怡熄了燈,我們悄悄地躲在被窩裡。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身在危機中的人會出現一定程度的預感能力。我不是什麼臭蟲,我是只長期身處險境的小鳥,只是翅膀被毒蛇狠狠咬住了。

那頭怪獸現在就在外面,我能聞到長年徘徊不散的酒氣在房子外面周旋。我能聽到他會撞擊大門,悶悶的聲響傳進房間,然後他大罵一聲,將手中的白酒灑在門前,用打火機點燃。

我都預感到了。

我攥緊了被子,我說,「陳心怡,我們不能呆在這裡。」

陳心怡問,「怎麼了?這裡會很安全的,他進不來的。」

我說,「不,他會燒了這裡,我們會被燒死在這裡,我都預感到了。我們要逃,一定要逃出去。」

陳心怡猶豫了一會兒,說,「蔡小苗,我相信你。我們逃到小山上去,小山上都是密林,我們躲起來,不要讓他找到。」

我小心地將陳心怡推到窗外,然後自己翻出窗口,落地時撲通一聲跌進了灌木叢。

我聽到大門口酒瓶子破碎的聲音,我說陳心怡我們趕快跑,他發現了。

小山上又黑又暗,背後是怪物暴躁的叫嚷與折斷樹枝的聲音。我們不能往山頂上跑,山頂上沒有路,被他追上來我們就跑不掉了。我們要躲在林子里,忍著蚊子的叮咬,然後用我的能力躲避怪物的追蹤。

我們躲在大樹後面,大氣不敢喘。黑暗中我閉上眼睛,傾聽著風吹草動,捕捉著略過的人影。

「他會走右邊,我們躲那裡。」我輕聲說,拉著陳心怡的手悄悄往草叢裡鑽。

陳心怡的手心汗涔涔的,我抓的緊緊的,生怕它一不小心就會溜走。我拚命回想,在我的記憶里尋找這樣的時刻,在我那怪物來我們家之前,我媽媽帶著更加幼小的我,在我們那麼又破又小的房子里玩躲貓貓,媽媽是大老虎,我是小貓咪,她一抓住我,就把壓在身下撓我痒痒。

我試圖回想,歲月是如何將我媽摧殘成現在這副模樣的,可是怎麼也回想不起來。

我一直張望著那無法躲避的五秒未來,將許許多多美好的瞬間都遺忘了。

山林里黑黑的,靜靜的。

我們手拉著手,蔡小苗的手拉著陳心怡的手,我一定要將這一刻緊緊地烙印在我腦海里,不去唾棄過去,也不再懼怕將來。

兩隻小小鳥在黑暗的山林里,躲避著大蟒蛇,尋找一絲光亮。我笑著說,陳心怡,你不要怕,我們會躲過去的。

我要鼓起勇氣,我要保護好陳心怡。

11.

在我死亡的十年間,我一直在那片黑山林里尋找,我記得我一直都是緊緊握著陳心怡的手,可是這隻手,究竟是怎麼鬆開的呢?我在黑山林里盲目的躲藏、搜尋,陳心怡不見了,怪物也不見了。

過了好久好久,也沒等到天亮。我從黑山林中往外望,陳心怡的家就在山下面,我似乎聞到了溫暖的飯菜香,窗外透出微弱的光。我突然感到很欣慰,心裡想著,真好呀,陳心怡終於脫險了,不用跟我一起躲著那隻大怪物啦。

同時,心裡又有點難過。難過自己再也不能去那個房子里和陳心怡一起吃香香的飯菜,再也不能和陳心怡一起看看不懂的電影,再也不能喝陳心怡一起縮在小小的浴缸里。

我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裡,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時候。我想是時候了,我飛得累了,我想是時候落地了。

蔡小苗——

突然我聽到陳心怡在往黑山林裡面喊。

蔡小苗——

加油呀——

繼續飛呀——

不要停——

你要從黑暗裡面飛出來呀——

我在外面等你——

我一直在等你——

你聽到了嘛——

我想對陳心怡說謝謝你呀,我聽到了,可是我現在很累了。張開嘴,聲音卻怎麼也無法傳出去。

我想著,有一句話,我一定要跟陳心怡講。

所以我不能停在這裡,我要用盡這一生去飛,我要花光所有力氣去奔跑,我要看到更遙遠的未來。

終於,我找到了黑山林的出口,我跑呀跑呀,陽光終於照進來了。

12.

「蔡小苗蔡小苗!太好了,你終於醒來了!」十年後的陳心怡抱著我說。

「怎麼了,陳心怡,你怎麼哭了?」我問。

「我知道你肯定會醒過來的!」陳心怡擦掉鼻涕說。

「陳心怡,黑山林里發生了什麼?我什麼也不記得了。」我說。

陳心怡抹乾眼淚,「你忘了嗎?你救了我呀。」

我渾身僵硬,陳心怡枕起我的後腦勺,一邊給我削著蘋果,一邊對我細細講來。

那一夜我們躲藏在黑山林里,一陣風吹來,整片山林嘩嘩作響。秋天來了,葉子一片片被吹落了下來,亂了我的感官。我頓時看不到了也聽不清了,陳心怡拉了拉我的手,我頓時不知該要往哪裡走,五秒後的事件中全都黑茫茫嘩啦啦一片。

突然我睜開眼,大喊一聲:「陳心怡快跑!」

怪物從紛亂的樹葉中穿出來,正好撞上了我們,露出了獠牙。我推了陳心怡一把,讓她回頭跑。我們往山頂上拚命奔跑。

路越來越少,我對陳心怡說,「山頂上沒有路了,我們跑不了了!」

我的心臟突突地跳,我厭惡自己到頭來還是什麼也改變不了,我厭惡自己讓陳心怡也陷入了危險。

我跑不動了,陳心怡就抓緊我的手,她說,「蔡小苗,別放棄!」

她拉著我跑到山頂,撿起了一個粗樹枝,揮了揮,然後擋在我面前。

陳心怡說,「蔡小苗,還記得嗎?我說過,誰欺負你我都幫你打回去的。我不會讓他抓住你的!」

我說,「沒用的,陳心怡,快跑!你快跑!」

陳心怡撲上去,樹枝被怪物拽住,那頭怪物輕而易舉就將陳心怡拎了起來。我也撲了上去,抓著他衣角喊,放開她放開她!怪物又輕而易舉地拽起了我。

他拎著我和陳心怡,搖搖晃晃地來到山角邊上。小山不高,但是山下堆滿了頑石,淺淺的河流從頑石堆中淌過。

我們往下墜落

半空中

我抓住你的手

在怪物面前

我知道我們不是飛鳥

以前我總是想要一個人飛

離開這又黑又髒的枯巢

現在

我只想握著你的手

我啟闔著雙唇

而你在尖叫

我看著你

而你在害怕

有句話我想對你講

可是這樣下去

你永遠聽不到

五秒後,我們跌進死寂的河流,被頑石扣成碎片。我會想如果我不去搭理陳心怡,這一切會不會都不會發生,我做我的小臭蟲,陳心怡做她的小蜜蜂。即便我看到了未來,我真的自始至終都不能改變一件事嗎?

不是這樣的。

不應該是這樣。

我拚命蹬著腿,擺脫怪物的束縛,竭盡全力咬住他的另一隻手。我聽到怪物的一聲慘叫,陳心怡跌倒在地上,怪物拽著我踉踉蹌蹌地跌下了山角。

真好,陳心怡獲救了。

我握著陳心怡的手,說,「真好,你什麼事也沒有。」

我問陳心怡,後來呢,發生了什麼?

陳心怡說,「後來,我就對著山下一直喊。喊到嗓子都啞了,都沒聽到你的回聲。反倒是山路上有人找上來了,你猜是誰?」

「誰?」

「是方浩的爸爸,方浩爸爸看到方浩最近表現有點奇怪,覺得他肯定有事兒,就揍了那小子一頓,那小子才哆哆嗦嗦將欺負你的事情說了出來。於是方浩爸爸當下就帶著方浩大晚上跑到你家賠禮道歉,看到你家一團糟的樣子就找過來了咯。」

「那……我媽?」

「你媽沒事,這幾年她一直在工作,把賺到的錢都寄了過來。我讓爸爸取得了你的撫養權,你媽媽覺得自己一直沒臉見你,但偶爾也會來看看。你繼父當場就摔死了,還好你身子骨輕,沒死,就是睡太久了。」

陳心怡說了很多,我靜靜地聽著,她還拿出了我們小學的畢業照,指著上面的人一個個讓我猜。

「可惜,你不在上面。」陳心怡說。

我伸出手,堵住她的嘴。

我說,「陳心怡,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講。」

「什麼?」

「那一天,我說我討厭你,對不起,我不是當真的。」

「什麼時候的事兒,我都忘了。」

「我喜歡你,謝謝你和我做朋友。」

風吹擺著窗帘,光照了進來,陳心怡笑得跟小時候一模一樣,真好。

13.

如果真要說陳心怡跟小時候有什麼區別,那就是她現在戴上了厚厚的眼鏡。這幾天她一直坐在案頭忙活在那一堆的文件紙里。

我問她在做什麼?

她總是跟我賣關子,說秘密。

我說告訴我吧。

她說你不是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嗎?你說,我在做什麼。

我說,我醒來後就再也看不見未來了,一秒也不行。

陳心怡細心地整理好所有文件,你睡過去之後我就一直在想,你就生活在我們之中啊,為什麼發生了這種事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可以看見未來,但是我只能回望過去,去想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

小時候我喜歡受人關注,我想要討人喜歡,所以蔡小苗我想讓你也喜歡我,我想要改變你好讓自己有更多的成就感。但是最後,蔡小苗,是你救下了我,是你改變了我。

我成年之後一直在關注這方面的新聞,我不想讓你的事情在更多人身上發生,所以很早我就去做了實習記者,做了公益講師,你猜猜是關於哪方面的?

別賣關子了。我說。

關於兒童保護,我提前畢了業,然後奔跑各地,去搜集兒童侵害的新聞。蔡小苗,如果你康復了,願意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嗎?

我笑了笑,點點頭。

我還記得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裡,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不過飛到了盡頭我才發現,這種鳥落腳的地方會重新生根,支撐起殘破不堪的身體。

我要堅強地活在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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