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媽媽在一起的七天

我提著齊腰高的箱子,在波士頓南站口的台階頂上張望。絨圍巾已在脖子上悶出一層汗,夜風一吹,立即毛茸茸地凝結在下頜處。

在馬路對面,有一輛陌生的銀色轎車,在「742」三個霓虹字下盤桓。我向那輛車快步走去。

我把手臂掛在媽媽的脖子上,她攬住我的腰,呼吸悠長安靜,耳後頭髮散出香味。我們有四個月沒見過面了,她的氣色很好。

「我剛剛到,你就出站了。」媽媽將一隻藍色布袋遞給我,「時機不錯。」

我將手伸進布袋裡摸索,掏出一盒酸奶。

「我最喜歡這個味兒!」

媽媽得意地嗤笑一聲,神色不變。我們在無人的高速路上不急不緩地駛著,路面像一條口香糖,在前進的動作中被延展,拉長,與兩邊橘色的路燈粘起來。

我將包裝蓋揭開,舔了舔,把巧克力碎,椰子干與杏仁屑倒進酸奶里,一邊將手伸進布袋裡摸索,果然找到一把用紙巾包裹著的勺子。

「這才是親娘。」媽媽正色道,「後媽給你帶酸奶,是不會想起要捎上勺子的。」

酸奶喝罷,我咯吱咯吱地啃著辣魔芋絲,一邊倒抽著涼氣。

「我知道你會覺得辣,所以也帶了水。」媽媽將一隻手抽離方向盤,「我好像迷路了。我們就一直這樣開著,開回紐約去吧。」

我打了一個嗝,將身體歪過去,倚在媽媽的肩膀上。

感恩節的假期本來只有四天,我周二沒課,周一下午就乘灰狗回了家,憑空掙來兩天休暇時間。

我們到家時已有十一點多了。媽媽將鍋蓋掀開,鍋里燜著兩條碩大的雞腿。另一個爐頭上燉著一塊兩隻手掌那麼寬的牛腱子肉。我喝了一大碗雞湯,不辭辛苦地啃完了雞腿,四肢百骸終於像散了架似的,一頭栽倒在床上。我手腳冰涼,試圖鑽進我媽剛剛捂熱的被窩裡, 被一腳踹出來。我媽嘟囔著說:「你擠著媽媽睡。」於是我將屁股倒轉過來,背朝著她。

再睜眼時,已經是第二天十一點了。

媽媽將那塊牛腱子肉熱上,又燒熱油,將花生炒得焦黃。她用廚房紙將花生裹好,用一隻茶杯在紙巾上反覆滾動,再將紙揭開,花生都被碾成了花生碎。

她將牛腱子肉切片,擱在滾熱的米粉上,上桌時再撒一把花生碎。

樓下的丹尼斯叔叔在掃院里的落葉了,釘耙掃過草尖,發出悅耳的沙錘似的聲響。

我和媽媽一起看《雷蒙德的廚房》,一邊吃著米粉,一邊看法國廚子烤羊肉,蒸雞蛋,將糖汁刷在檸檬蛋糕上。

日頭剛剛向西邊移動的時候,有客人來造訪。媽媽和她聊了會兒話,將客人送走時,天竟然已完全黑了。

我問我媽:「還逛不?要不今天稍事休整,明天正式開始逛吃逛吃?」

媽媽搖頭:「不,今天也要逛,逛超市也是逛。」

我們開著租來的小車駛向Costco。

我媽最喜歡奶製品,連長著一寸藍毛的乳酪也來者不拒,我便給她推薦了一種經過脫水處理的巴馬臣酪干,放進嘴裡時口感幾近薯片,稍一咀嚼,奶香便在口中迸濺開來。

我在車裡將包裝拆開,媽媽很自覺地張開了嘴。她嚼了幾片酪干,有點惆悵:「我們是互相知道對方口味的。所以你買的東西,我都愛吃。我帶的零食,你也喜歡。姥姥卻不知道我喜歡吃什麼。」

我將話岔開,道:「媽媽,你不要咽下去,多嚼一會,酪干就會變軟,變回乳酪。」

媽媽翻個白眼:「怪噁心的。」

到家時,乳酪已經下去了三分之一。媽媽抹抹嘴唇,問我:「你是怎麼發現這麼好吃的東西的?」

我告訴她,是我在探訪爸爸時從costco找到的,當時就決意推薦給她。

「你別告訴我那時候你當天就吃完了。」

「我吃了兩個星期呢。」

媽媽大驚失色,「為啥你跟我在一起就這麼有緊迫感?快看看有多少克!」

我勸她,別看了。

媽媽一把將包裝袋揪過來,蹙眉大量一翻,舒一口去,拋回桌上。

「半斤。」

她一邊看著手機,一邊嚼著酪干,半晌,突然回頭看我:「我吃了cheese之後,噗嚕噗嚕地吐香蕉。」

「什麼?」

「橡膠。」

我這才反應過來,她也採取了我那種刁鑽的吃法。將一片酪干嚼一百下,它就會在嘴裡變成一塊柔軟的皮條。

我們兩天就吃完了半斤乳酪。

感恩節當天,我和媽媽又睡到日上三竿。

她將芝麻菜和附近俄羅斯超市賣的冷熏三文魚夾進麵包片里,又擠上一點蛋黃醬。我倆計划去栗子山那一片的超市一趟,一邊逛貨架,一邊發現新的珍饈,就順手買下來。我們剛到美國時總光顧那家超市,常常買半個西瓜當場吃完,或是買一隻整雞,吃得只剩一副架子。

我和媽媽會面之前,各有一些浪漫的幻想,要去逛波士頓地區的畫廊和博物館。會面之後,就只剩下逛超市與吃吃喝喝了。

出於減肥的考慮,我和媽媽徒步走向栗樹山。我挽著她的手臂,清涕從一隻鼻孔里流出來,我便順手拭在她的袖子上了。

走到栗樹山後,我倆卻發現方圓五公里之內的超市無不一片死寂,統統在感恩節時分關門大吉。

媽媽癱軟在我懷裡,抱怨道:「我已經沒有回家的力氣了。得去買點糖果才能勉強撐回去。」

我們二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甘心,在手機上一番搜查,發現波士頓大學旁的中國超市似乎還開著,就決定改道去看看。

乘地鐵前,媽媽帶我去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的葯妝店,買了一袋橡皮小熊糖,一袋假惺惺的香精水果糖和一大塊印著美洲豹圖樣的黑巧克力。我們登上綠線,靠窗坐好。媽媽一顆一顆地向嘴裡扔小熊糖,我則一點點啃巧克力。

中國超市的食品區果然還開著。我和媽媽合點了一大碗麻辣燙,要了厚厚的一層肥牛。麻辣燙吃罷,又覺得不夠過癮,於是去燒烤區點了十根羊肉串和一排澆了煉乳的炸饃饃片。

烤串吃完,我的胃已經快頂到嗓子眼了,卻發覺媽媽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正盯著賣越南河粉的店鋪。我拉住她:「你老不是吧?」

媽媽回過神來,說:「我看人家端著大碗麵條走來走去,很過癮的樣子。」

「你吃不下的。」

「咱們兩個人合力就能吃下了。」

「明天吃不好嗎?」

媽媽掙扎了一番,搖搖頭:「不,今天吃了明天就不用惦記了。」

「你會後悔這個決定的。」

「我不會的。」媽媽很堅定。

她終於還是遣我去買了一大碗河粉和一瓶零度可樂。

河粉見底後,我和媽媽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我再也不想吃米粉了。」媽媽說。

她將可樂一飲而盡,喃喃道:「我再也不想喝可樂了。」

我問她:「媽媽,我回去上學之後你會想念我嗎?」

媽媽說:「不會,因為你是一條臭蟲,整天吃呀吃,吃得這麼胖。」

回家的電車上,媽媽輕輕地問我:「明天吃什麼呢?」

次日,我和媽媽去波士頓市中心閑逛。我們去了一家義大利超市,先分食了一小盒提拉米蘇。我將杯上最後一點奶油刮乾淨後,媽媽說,這小杯子設計感不錯,不要扔,應該拿回去種花。我便抄起那隻塑料小杯,勾在小指上。

用提拉米蘇開胃後,我二人合點了一小杯薄荷巧克力冰激淋。

義大利超市附近就是波士頓中心的商業街。當我們路過一家叫pinkberry的冰激淋店時,我感到媽媽的腳步明顯變得滯重了。

我勸她:「你老先逛逛再吃吧。」

我媽若有所思,向前走出五六步,又退回七八步,搖搖頭,「一起吃完得了。」

我只好又陪著她吃了一杯凍酸奶。

我用勺子將凍酸奶的一邊慢慢削平,一邊鼓動媽媽也加入這樣的雕塑事業。媽媽毫不留情地一勺鏟過去,將我五分鐘的心血毀滅殆盡。

商業街兩側有不少小店鋪,我和媽媽便一邊撫摸著肚皮,一邊一家家看過去。從moleskine出來後,媽媽指著招牌,不解道:「我一直以為『moleskine』的意思是長了痦子的皮,所以總以為moleskine生產的本子封皮上都會有一顆長了長毛的痦子。誰知道剛才看了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我說,也許那是鼴鼠皮的意思。

中國城與商業街不過幾步之遙。媽媽領著我走進一家燒臘店,要買一隻臘鴨,卻被告知已沒有貨了。媽媽氣不過,於是和我穿街過巷,在衝進香港小吃,對服務員說:「勞駕,先來兩隻龍蝦開開胃,對,蔥爆雙龍蝦。」

媽媽抬起眼睛看著我,「再來個雙拼飯好不?」

那晚,我們的擋風玻璃上被塞了一張四十美元的停車罰單。

媽媽在布袋裡摸索手機,卻被一根鋼針扎了手指。

媽媽說: 「我們每時每刻都在交談。我們一見面,就像康德見了尼采似的。」

暴走一天後,媽媽檢查手機上的計步器,只有兩千餘步,很失望。她說:「每走一步,就甩掉一個卡路里。就像……就像羊拉驢糞蛋一樣。」

在昏睡了兩整天后,我決定整改這種驕奢淫逸的作息時間,呼籲媽媽從小屋裡的軟床上搬到姥姥屋裡的硬板床上,覺得堅硬的床板和充裕的日光會讓我們提前醒來。

我的實驗獲得了圓滿的成功。凌晨三點鐘,媽媽就被床板硌得落了枕,欣欣然睜開了眼。清晨八點,我坐起身時,媽媽已經在客廳里喝咖啡了。

喝罷咖啡,媽媽指揮我:「來,找狗,再去燒一壺水。我要喝茶。」

我回道:「你老不是剛喝了茶嘛。」

我媽將咖啡一飲而盡,說道:「昨天沒睡好,如果不把咖啡喝茶一起喝是出不了門的。」

我耍賴,不願站起來去燒水。媽媽氣不過,說道:「你這個孩子晚上害人,白天還要損人,應該送去勞動改造。」

我斜靠在她身上,將她壓得倒向桌面。媽媽又抗議道:「不許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兩片肺已經夠重的了,你這半扇豬肉又壓過來。」

我仍倚靠著她,松鼠從對面鄰居的籬笆上靈巧地躍過去,搖擺著毛茸茸的大尾巴。

媽媽說:「小烏鴉,快去燒水,要不然你的媽媽就要渴死在追逐太陽的路上了。」

媽媽要去教育局辦事,我說,媽媽,我全程跟定你,你去哪裡都要帶著我。

媽媽點頭:「那是自然。不然你還到什麼地方跟我會面。」

她想了想,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我問她想到了什麼,她說:「燴面,燴面。」

媽媽把湯濺到了外衣上,大叫一聲,喊道:「我的猴爪子啊!」

她的外衣品牌直譯過來,其實是狼爪子。

我和媽媽走去地鐵站,路遇一隻嫵媚的野貓,初次見面,就把屁股倒轉過來對著我們。

我問媽媽:「我們能養只貓嗎?」

媽媽乜著眼看我,回答道:「好啊,養只貓,給它取名字叫大涵。」

我問媽媽:「我可以再打兩個耳洞嗎?」

媽媽說:「不可以,要不然你就成冒號了。」

我和媽媽一起去逛波士頓的伊薩貝拉博物館。這家博物館有兩條政策,第一是過生日者可以免門票,第二是名叫伊薩貝拉的女子可終生免費進館。媽媽說:「你改名叫伊薩貝拉,我過生日的時候陪我來。」

我和媽媽一起看《貓和老鼠》。媽媽笑得前仰後合。

媽媽打開一盒海蠣子罐頭,用筷子夾起一顆,放到我嘴裡。她靜靜地看著我咀嚼,突然說:「唉,我有這麼多東西要給你展示。」

她給我看了從密爾沃基古董店淘到的胡椒瓶,兩隻陶瓷考拉互相擁抱著,小考拉付在大考拉的背上。

媽媽好奇地盯著我從紐約帶回來的褲子,問道:「這是什麼?」

我回答:「當然是棉褲。」

媽媽驚疑不定:「什麼?這是棉褲?簡直薄如蟬翼!」

媽媽談到一個我們都很厭棄的人,說:「應該把他一腳揣進大西洋里,讓他騎著鯨魚來上班,像哪吒。」

「北冰洋都被污染了。」媽媽說。

「那水賴該怎麼活著?」

這是我倆之間一個歷史悠久的笑話了:很久之前,我不知道「水獺」二字的正確讀音,一律讀成「水賴」。

媽媽回答道:「當然是『賴』活著啦。」

開學前三天,我對媽媽說:「媽媽,我不想上學了。」

媽媽頭也不回地說:「不上了,回家養豬。」

開學前兩天,媽媽做了一大碗湯麵,招呼我吃早飯:「小貓和它的媽媽要吃烏冬面啦。」

開學前一天,媽媽對我說:「好惆悵啊,獸。」

臨走當天,媽媽給下了一大盤白菜豬肉餃子,將我送回南站。我下樓跟安阿姨和丹叔叔作別。安阿姨輕輕地將我攬進懷裡,在我耳邊說:「不要長大。」

丹叔叔上班,將我順路捎到火車站。那時離票上的時間還有整一個半小時,我就悠閑地如了個廁,然後在手機上確認站口。

這麼一查,我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

媽媽正專註地摳著鼻子,我結結巴巴地對她說:「媽媽,我的票好像買錯了。我又買了一張從紐約到波士頓的票。」

幾經周折,加了二十美金,終於讓售票處的工作人員給換了一張票。

我靠在媽媽肩膀上哭了一會,媽媽說:「我要去廁所,憋不住了。」

上車後,我打開媽媽給帶的一袋零食,裡頭有滿滿一罐手剝的石榴,一大袋魔芋絲,一板巧克力,一袋去皮的蘋果塊,和一張烙得金黃的,中間塗了鱷梨醬的雞蛋餅。

這時,媽媽發了一條朋友圈:「得多不想上學才能買兩張回家的票,不買返程票啊!送站的叔叔剛走就告訴我買的票是從紐約到波士頓的,如果車還在這兒,我真想直接把她送機場去,飛到紐約,還不誤坐這班車回來。」

回家第一天,媽媽說:「我比你早到波士頓一天,一個人坐在空空蕩蕩的家裡,忽然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就睡了一天,起來後不久,天就黑了。心裡似乎只剩下一件事情,那就是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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