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涼·絕不低頭》

絕不低頭

文/忘我流離

楔子

公堂,明鏡高懸。

這案子實在太難審,龍城郡守一直在抹汗,進退兩難。

堂下之人乃是龍城滴血騎總旗莫俊飛。貪污軍餉,濫殺無辜,條條死罪本該當堂問斬。可他偏偏是當朝景王爺乾兒,又是名將之後,三十多年前抵禦外敵,莫家鐵血功勛。

莫俊飛一直在叫囂著誰敢動他,他要回京候審。

郡守瘋了,就算自己再怎麼狠心要動手,這個斬字令怎麼也丟不下去。階下幕賓跪了一地,勸他三思後行。陪審軍官亦死死扣住他的手腕,無論如何要他收回成命。

莫俊飛大笑叱罵郡守小兒無知無禮無能,場面僵持不下。

就在這時,堂外捕快里飛速走進一人,雪刃出鞘照著莫俊飛的腦袋就是一刀。

「不管你後台多大,事後能報復多少人,你這條命終歸是沒了,何必呢?」那人掏了掏耳朵,叫一聲聒噪,在堂上之人還未反應之際早已棄刀騰身飛馳而出,如入無人之境。

待到捕快再去追時,早已不見人影。

回查名譜,少了個人,那名字讓郡守的腦袋更大了。

易水涼。

月前致遠將軍江戈薦來的!而且登記在冊!那便就是官府里的人動的手!想把黑鍋甩給江湖上的人都做不到!

郡守卻不知這莫俊飛一死,世上比他頭大的人要多出多少。

黑暗裡無數人在行動。黑白兩道,官方追捕,就連江湖上許久未曾出現的五湖四海追殺令都被動用,要易水涼橫屍街頭。

冬天過去了,春天剛來,這一年的桃花註定血色紛緋。

易水涼醒來的時候,面前擺著一塊碗。老舊的農家土碗,裡面還擺著一文錢,看起來真像是叫花子該有的東西。

雨已經停了,時早春,天光正好。街上的叫賣聲不絕於耳,行人絡繹不絕。他倚靠在一間客棧門外牆邊,已一夜。於是不多時又有人往碗里丟了第二文錢,第三文錢。

可惜他沒什麼力氣站起來喊一句「我不是叫花子啊」。

在世人眼裡他該是個叫花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鞋子破了兩個洞,大拇指很自由的暴露在外頭,摳腳很方便。何況他的眼前還擺著一塊碗,農家土碗,有些破舊。

身上有六道血口,淋了一夜的雨,血色瀰漫開,散在衣服里,不仔細看卻也只以為是骯髒的污垢——沒有人會仔細看他。人們行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叫花子,丟下一枚銅錢,便也心滿意足的走了。小小的慈善便算是盡到了,誰會去管叫花子怎麼樣呢?

叫花子需要一個大夫,不然他就要死了。

可惜。

眼前又落下一枚銅錢。

也許再休息一會,能站起來,也許。

浪跡江湖多年,這樣的事似乎也發生過不少。浪人為數不多的錢都不夠買酒喝,又哪裡會去找大夫?便是受了重傷,也只能靜靜等好。好在他的身體不錯,運氣也不錯。

可今次不行了。

腹間的劍傷創口太大,到現在還在流血。

亦是沒想到在昨夜那樣大的雨里都未失血過多而亡,所以說,運氣不錯。

他奔走在黑夜裡逃亡,六名觀月樓的殺手圍攻。

那個天下聞名的殺手組織便是出動一個殺手都足以震動江湖,對一介浪人卻是出動了六個。任你名刀在手體術無雙,亦無法全身而退。

殺了五個,還有一個在躲著,隨時出來咬他一口。昨晚他負傷奔走,終於體力不支昏倒,沒想到此時還沒死,還有人給他丟錢,當真是造化。

可也僅此而已了。

甚至還有人要找他麻煩。十數個叫花子不知何時就將他圍合,來者不善。因為他跌靠的地方是個旺處,每天都能有不少收入。這個好地方向來是陳二的,二十多歲的叫花子,把一條街的乞丐都打服了,叫囂自己是在丐幫里有一號的人,這裡都給爺讓出來。

也就去城隍廟躲雨躲了一晚上,易水涼好死不死從屋檐上掉下來的時候就落在了這個地方。

便就要招點霉頭。

「哎哎哎,幹啥呢,別擋著大爺曬太陽。」易水涼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癱著,痞里痞氣的叫喚著。

當即就有人提著竹棍要打他。

他的手更快,往肚子上一翻,一個血粼粼的口子就露出來了:「老子現在就只剩半條命了,你們還敢打我?打死了這人命債誰敢背的?」

那陳二卻是笑了:「官府難道管你一個叫花子死活?一年到頭橫豎都要餓死病死,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給我打!」

「等等!」易水涼好勁兒吸了一口氣,攢了點力氣,將那土碗推了,銀錢撒了一地,「不就是圖財?就當爺花錢買了個等死的地,這不過分吧?」

那陳二眼神一動,當即就有小叫花子把錢都撿了,裝他布袋裡,沒人敢眼饞一文錢。

陳二居高臨下的看著易水涼,一蹬腳,便將那土碗也踩得稀爛:「這本來就是老子的錢,買你媽等死的地。任你小子是不是條人物,現在就半條命,還橫個二胡卵子?」

於是易水涼被打了一頓,扔出五丈開外,血呼喇了一地。

他重重的咳嗽著,泥土嗆進了氣管里,半晌好不得。陳二聽得煩了,飛起又補了兩腳。易水涼咳得更厲害了。

陳二嘴上叫囂的厲害,卻也不敢真的鬧出人命,一招手,兩個小叫花子過來,把易水涼抬著拐過了客棧,丟到后街巷子里去了。

有人打理好了土牆邊上的污漬,陳二舒舒服服的坐下,曬起了太陽。

很久,不知道多久,后街里那不甚明了的咳嗽聲也熄了。易水涼攢了蠻久力氣,大吼一聲道:「等老子傷病好了一拳打爆你的狗頭。」

往日里易水涼有口長刀傍身,又不能真的事事拔刀鬧血案,因而嘴賤得很,就喜歡跟人拌嘴湊熱鬧,湊完熱鬧就跑。好歹是個江湖人,輕功運起,那些小混混從來追他不到,就只能被他賤著。

而今他卻是忘了自己抬個手都費勁,等他想起來這事兒的時候狠話已經放完了,那群小叫花子也早就又把他圍好了,真叫個慘。

也還好,現在挨打都不疼了。

等到事情解決,已過了晌午。肚子餓的咕咕叫,懷裡還有一文錢,最早躺在碗里的那一文錢。還不夠買個包子,就算夠,爬都爬不出去買,等死算了。

春天啊,真是個惱人的季節。所謂萬物復甦,生機勃勃。這些流於口裡流於筆下的話都太過虛無縹緲,對於朝生暮死的浪人而言沒有一件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甚至不如隆冬,刺骨的寒意是真實的,難得的溫暖也是感受得到的。

浦鎮的生活依然古井無波,帝國的春天依然繁花萬里。后街里,浪人靜靜的等待死亡降臨。

早春,早春。

入夜清寒。

身受重傷,便覺得更冷了。

易水涼不敢輕易睡著。靜靜等死的人,更怕死。睡著了,可能就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可是他很累。就像是很多年前惹事被青幫追殺的時候,明知道睡著了就有可能被抓回去,可他還是趴在馬鞍上睡著了。他從來就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他的眼前開始迷糊,上下眼皮打架。搖了搖頭清醒點,搖幾次就沒了氣力,於是眼前開始出現虛影,他就快睡著,就快死了。

虛影,眼前出現了一個人影。他下意識的伸手想要拔刀,這是這麼多年身體自發的反應雖然刀已不知去了何處。

眼前的情景再一次清晰了起來,眼裡爆出銳利的光,眼刀很快,嚇到了來人。

未曾想那是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扎著兩個丸子頭,手裡捧著一個饅頭,被他的眼刀嚇到了,愣在原地,饅頭脫手落下,咕嚕嚕的在地上了打了好幾個滾。

易水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的饅頭,不禁失聲笑道:「小姑娘,那個討飯的碗不會也是你給我的吧?」

聲音很輕很柔,小姑娘漸漸定心,點了點頭。

「可是叔叔真的不是叫花子啊。」

小姑娘撓了撓頭,把饅頭撿起來,在素凈的衣擺上擦了擦,雙手遞給易水涼。

他用了很大的勁抬手接過,還想多問點什麼,還想道一聲謝謝,小姑娘已經飛快的跑遠了。

易水涼摸了摸懷裡的一文錢。

那是個普通人家的小姑娘,很小,沒什麼錢。家裡沒什麼能拿出來的,只有一個喂狗喝水的土碗可以給易水涼,讓他討生活去。碗里還有一文錢。小姑娘所有的錢吧?

這個饅頭是怎麼來的呢?易水涼端詳著饅頭許久,張嘴咬了一口,澱粉在嘴裡化開,很甜。他用力的嚼著,很用力的嚼著。

突然很想活下去。

吃過「晚飯」,生機一點點回到身體里,他終於不再害怕睡去。這一夜過得很快,無夢。

第二天易水涼被一聲巨大的「噗通」聲震醒,還是昨天那幫叫花子,打人打得很累的樣子,一個個捋起袖子,氣喘吁吁。地上的「叫花子」費力的咳嗽著,還在吐血。

易水涼一看那人,樂呵了起來。

那人休息了許久,回復了一點體力,這才轉頭去看笑聲來源,眼裡也是一詫。

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個新被丟進后街的「叫花子」竟然是前天夜裡追殺他的觀月樓殺手之一燕雨。易水涼拼殺得意識模糊,倒是沒注意到燕雨其實也被他打成重傷。

兩個人現在半斤八兩一起躺在異鄉被叫花頭子打了一頓,一起在后街里等死,這奇聞簡直百年難得一遇。

「嘿呀嘿呀,哥們你的分水匕呢?」易水涼嘴賤調笑道。

不說還好,被這一激,燕雨急氣攻心,又吐出一口血來。

「哇,這麼大反應?我猜猜看啊。」易水涼又道,「若只是路上丟了想必不會如此,你的愛刀該不會是給隔壁那個叫花頭子拿去削腳趾甲了吧?」

燕雨又吐了一口血。

易水涼哈哈大笑:「你再吐一口,再吐一口我就不怕你了,你肯定死的比我快。」

燕雨急忙調整氣息,卻是沒來得及又挨了這一下,當即又嘔出一口血,卻是死死咬著牙根,咽了回去。

「易水涼,你別得意的太早。」燕雨殺意凜然道,「分水匕上淬了流雲散,你肚子上的口子休想早日複合,要死也是你先死。我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足夠活著回去交任務。」

「嗨呀,哪來的這麼多深仇大恨。」易水涼費勁兒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癱著,「我殺的又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娘。你們觀月樓的人從來不是見錢眼開的主兒,何苦出了六個人和我玉石俱焚?」

「巧,你燕爹我就是見錢眼開的主兒。」燕雨磨牙放狠,生要將那易水涼窩來的火吐回去。

「你別這樣,看起來就跟一條野狗想咬人。」易水涼大笑,「你易爹我肯定比你活得久,說不得白髮人送你黑髮人。」

燕雨不再搭話,氣息已經調整回來,任易水涼氣他,也吐不出血來。他只需要靜靜的休息,休息著,活過易水涼,他就贏了。

「可惜我兒燕雨承我血脈帥氣無雙,平日里揮金如土坐擁佳人,今天被一群叫花子按在地上打,可憐,可憐啊。」

「……」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易爹不也一樣?非也非也,易爹我平日里就過得清苦,餐風飲露睡屋檐依然身體倍兒棒,肯定比你活的久。」

「……」

好像說話不費力氣一樣,易水涼喋喋不休。他的廢話真的很多,難得有一個人躺在那裡聽他說,這樣的一天,好像還不錯?日過中天,在這細窄一線的小巷子里投下陽光,很暖。讓人快活的想要再活久一點。這樣的陽光,這樣喋喋不休的午後,再久一點好像也沒什麼關係。

小姑娘又來了,午後。

她帶來了一個饅頭,一壺水,易水涼正好屁話到口渴,好不感激。

小姑娘看著手裡一個饅頭,看著街邊靠著的兩個半死人,突然很為難。

「來……把饅頭給叔叔,別給那邊那個大壞蛋……他是壞人哦。」易水涼循循善誘。

小姑娘搖了搖頭,好像在說你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好人。她把饅頭分了兩塊,很仔細的撕著,生怕哪一邊多了,或者哪一邊少了。一人分了半個,拿給易水涼半個,又伸手管他討水壺。

易水涼抱著水壺不放,小姑娘生搶,他倒是沒搶過。

「哈哈哈。」燕雨終於笑了出來,心裡一口氣暢通無阻,「易水涼,小姑娘都搶不過,你也是油盡燈枯。」

易水涼嘆了口氣。

小姑娘拿著水壺和半塊饅頭朝著燕雨走過去。易水涼忽而出聲,卻是難得的嚴肅正經:「你最好別想著動她。」

「細皮嫩肉,看起來挺好吃的。」燕雨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

小姑娘被嚇在了原地,又回頭看看易水涼。她小心的把水和饅頭放在地上,半趴著推過去給燕雨。

「好孩子。」燕雨笑,出奇的溫柔。

他不急著去夠水和饅頭,伸出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腦袋。

小姑娘狐疑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易水涼。她小步走近,蹲了下來。

「你!」易水涼驚叫出聲,兩人之間隔著數丈,往日里一步之遙,如今卻絕無法觸及,如果燕雨為了早日復原真的喪心病狂撕了這個女孩兒,易水涼根本救不到。

卻不料那隻手只是輕輕的放在小女孩的腦袋上,輕輕的摸了摸。

小女孩的身體一顫,就像是一隻被摸了下巴的小貓。她抬頭看著眼前的青年人,很邋遢,臉上很臟,可是眉眼真的很好看。手很柔,看起來不太像壞人。

後來小姑娘走了,燕雨才去拿饅頭和水。

「我跟你說啊燕兒子,你可別動歪腦筋,這小姑娘這麼單純,你就算假裝對她很好她也不會多給你一點饅頭的!」易水涼酸道。

「我又何須假裝對她好?」燕雨喃喃,像是在跟易水涼解釋,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端詳著手裡的饅頭,動容道:「北境戰亂,那裡的孩子流離失所,怕是也吃不上這麼好的饅頭。」

「你們觀月樓的殺手還怕沒錢?隨便撒兩個子兒,都能救濟不少。」易水涼道。

「那樣沒用。他們缺的不僅僅是錢。」燕雨又道,「委託我殺你的人開出的條件是,只要易水涼的人頭回來,就讓那些孩子都有一對『爹娘』。」

「意思是你他娘的還是個好人咯?」

「呵。」燕雨不再搭理易水涼,開口嚼起了饅頭。

「對了。」易水涼撓了撓頭,「回頭你吃我的時候千萬別咬腸子,不然可能要蹦你一臉屎。」

燕雨差點沒連上一頓都嘔出來。

易水涼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沒了聲音,不知道在想什麼。

夜裡小姑娘來,這次終於有了兩個饅頭,一人一個,很公平。但是又很不公平,她給了易水涼一文錢,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說她為什麼單給易爹一文錢?是不是易爹長得比你帥?」易水涼又問。

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只是痊癒和恢復還需要很久,兩個人都在積攢力量,沒有人輕舉妄動。

「下午她從你那搶水壺的時候,你只喝了兩口,我得到的水比較多,也許她覺得給你一文錢比較公平。」

「扯淡,絕對是扯淡!」易水涼反駁,「就是你易爹比你帥。」

燕雨閉目養神,懶得和這個傻子說話。

皎月。

睡得太久了,一陣風來,就那樣突兀的醒了過來。

肚子咕嚕叫了一聲,餓了。一個大男人一天就吃一個半饅頭,終究還是太少了。他摸出懷裡的兩文錢,思念故鄉的線面。家,很多年沒有這概念。但家旁邊,就巷口,有家小麵館,這件事還記得很清楚。

三文錢,清湯煮麵,一勺醬油,半勺蔥油,兩勺酸菜,一勺肉末。桌上擺著辣椒,蒜醋,便勝過人間百味了。

「還差一文錢。」易水涼倏忽出聲。

「什麼?」燕雨也餓醒了,抽風搭了句話,下一息他就後悔了。這輩子最後悔,沒有之一。以前不會有,以後也不會有。

「我老家的清湯麵,三文錢,賊好吃。」

「……」

燕雨想要快點睡著。但是一天里睡得太多了。

他只能聽著易水涼滔滔不絕的講了一晚上那線面有多好吃。肚子咕咕叫。

「易水涼,你這種人,死了真的是為民除害!」

「略略略。」

雨一直在下。

「是時候了,決個生死吧。」易水涼道,「你我都沒有刀,都半殘廢,你說用牙齒還是用指甲?」

「不如你咬舌自盡,投胎的時候就不用被丟進毒舌地獄。下輩子沒準還能當個好人。」燕雨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緩緩的坐了起來。

「你易爹這輩子也是個好人。」易水涼翻了個白眼,「你們觀月樓不長眼,非要盯著我這個好人殺。」

「你是好人也好,壞人也罷。這次出刀的殺手每個都有殺你的理由,無論利義。」燕雨扶著牆緩緩站起,「人活著,管好自己的理由就很不容易了。」

燕雨一步步靠近易水涼,他很虛弱,但是另一邊的浪人更慘,該出手了。

幾丈的距離,很短很短。

「唉你講點道理啊兄弟,你他娘的怎麼這麼快就可以站起來了!」

「……」燕雨繼續向前。五丈,三丈,一丈。

巷口突然響起了人聲。不少人,腳步聲很雜。

「二哥二哥,沒死,沒死嘿。」小叫花子這樣叫到。

為首一人掛著兩個布袋,敲著根竹棍大步向巷子里走來。

身不強力不壯,然比起燕雨這個半殘廢總算是步履如風,燕雨還沒來得及下手,陳二已經到了。

陳二看看燕雨,又看看易水涼:「這樣都沒死,命也是夠硬,給你們倆一個機會,以後跟著我陳二干,絕餓不死。」

「干……什麼?」燕雨還沒轉過彎來。

「組隊討錢?」易水涼揣測道。

「二哥讓你入伙是看得起你,別不知好歹!」小叫花子又道。

燕雨臉色一青,易水涼大笑:「我是無所謂,我兒燕雨怕是吃不得這個苦。」

陳二上下打量著眼前的浪人,有些不可置信,但還是問道:「易水涼是吧?」

「喲嚯,小爺的名聲看來還可以啊?」易水涼咋呼道。

「丐幫傳言,我聽了你在北境做的事,敬你是條漢子才拉你入伙!」陳二說。

小叫花接茬兒道:「你可別不知好歹!」

陳二一巴掌拍在小叫花頭上:「要你多嘴!」

「不行啊不行啊,你這樣的連給本大爺提刀都不配。」易水涼摳腳,「何況你身邊這位做夢都想砍了我去救濟北境的孤兒。」

「五湖四海追殺令?」陳二斜了燕雨一眼:「你是不是苕?」

燕雨:「什麼?」

易水涼:「本地方言啦,他罵你傻子,打一架打一架。」

燕雨:「若你說的是易水涼在公堂上一刀砍死莫俊飛的事,那我知道,那又怎樣?」

陳二:「那!那!那……那還不能怎樣?」

那小叫花子知道二哥一下轉不過彎,急又接茬兒道:「莫俊飛貪污北境軍餉,搞得什麼糧草不足啊,武器不夠啊,結果胡人南下一戰就敗,多少人死了!朝廷發了筆銀子要養那些遺孤,也被他貪了,他想多要錢,就去殺小孩減數目!簡直人神共憤!」

燕雨:「然後呢?你想說明什麼?」

陳二一拍小叫花的腦袋,示意自己來說:「你要殺易水涼去救濟北境遺孤。這到底哪裡說得通了?你們應該是一路的啊!」

燕雨就笑:「莫俊飛死了又能如何?莫俊飛死了北境就能恢復如常?遺孤就能回家?你們想要兼濟天下?遠水救什麼近火?」

燕雨又道:「易水涼死,他們得到一個家。我只要做到這裡,我只能做到這裡。」

易水涼搖了搖頭:「的確,人活著,管好自己的理由就夠了。管他媽的天下喲……」

燕雨不再管陳二等人,轉身扶牆繼續向易水涼走去。

陳二等人急插到兩人中間,像是要跟燕雨動手。

「你們讓開吧。」易水涼道,「雖然本大爺不想死,但是就你們這幾個人現在完全不夠他打啊……」

易水涼的氣場驟然變了,不再那樣玩鬧,嬉笑,不正經。

剝開一層層雜質,看到裡面的他,就像他下意識的眼刀一樣,之銳利,足以斬開命運。

「你這樣的連給本大爺提刀都不配。」

他再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已經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傷殘病患了。即便他還癱在牆邊,其高大,若負手岱宗之巔,睥睨天下。

燕雨出了一拳。

易水涼出了一拳。

北境,朔方城。

燕雨踏進那熟悉的陋巷,數不清的院門開著,風卷著黃沙吹過,噼啪噼啪的響,竹扁木架散落一地,滿目瘡痍。

朔方失守的時候被胡人洗劫,生殺無數,而今即便奪回,也沒有更多生活的痕迹了。

他走進一處小院,第三間偏房的土炕底下,抽出磚頭,一個地窖的木門露了出來,三聲長,兩聲短。很快有人回應。

「是燕哥哥回來了嗎?」

那個毛頭小子阿川,也不過十二歲,卻也已經是那群孩子里最大的了,時隔一月再見,不知覺的有了男人的擔當。

「老先生教我們在各房的地窖之間挖了地道。」阿川說,「白天我們都躲著,怕被官府的人殺掉……」

燕雨摸了摸他的小腦袋:「不會的,官府的人不會再來殺你們了。讓大家都出來吧,晒晒太陽。」

「燕哥哥對不起你們,沒有找到你們爹娘,也沒法給你們安個家。」

數十個孩子圍了個圈坐著,吃著燕雨帶回的饅頭,精面饅頭,慢慢嚼著,甜味絲絲瀰漫,最後化開滿腔。

「這樣就已經很好了。」阿川不知覺眼裡含淚,「我一定會把弟弟妹妹們帶到大的。這樣就很好了。」

燕雨嘆了口氣。

「對了,燕哥哥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一個寶貝!」

小院的牆角,一株難得的碧綠,兩抹指甲蓋大小的白花。在這個被全世界遺忘的角落裡,堅強的開放。

「燕哥哥,一定,一定會好起來的。」阿川說。

燕雨摸了摸下巴。也許易水涼說的是對的。

那一拳落下的時候陳二連站都有些站不穩了。好似平底里恁的起了一陣陰風,鬼門關開,千萬陰兵縱馬掠過,撞得凡人找不著北。

雙拳對擊時,一切寂於無聲,好似一切沒有發生過。

數息之間,一寸寸龜裂順著易水涼的身體瀰漫到了牆上、地上。

又數息之間,五丈外一輛運貨的手扶獨輪車原地炸開,木屑紛飛。

驚惶余,陳二等人所站之處皆下塌一寸。

這一切終於結束的時候,易水涼癱著,燕雨扶牆站著,其他人全都嚇軟了腿跪坐著。

燕雨全身一震,踉蹌退後一步,扶牆站穩,又運起第二拳。

「啊……啊啊啊……啊啊……」稚嫩的童音驚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小姑娘,那個一直給他們送食物的小姑娘,抱著一個布包,拎著一個水壺,啊啊啊啊的叫著沖他們跑了過來。

沒曾想她是個啞女,難怪從來不說話。

啞女跑得很慢,但是所有人都在等她。

她終於跑到了易水涼和燕雨身邊,氣喘吁吁,一邊擺手,一邊啊啊的叫著。

她打開布包,裡面有三個饅頭,兩個窩頭。她拿了一個饅頭給易水涼,拿了一個饅頭給燕雨,又去分窩頭,不住的擺手,示意兩個人不要為了吃的打架。

還有一個饅頭,她又細細的分作兩瓣,分給兩人。

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有些緊張。但還是不住的打著手勢,指了指饅頭,指了指嘴巴,指了指拳頭,不住的擺手。

沉默。

「小孩子眼裡的世界真的很不一樣。」易水涼放下拳頭,吃起了饅頭。

燕雨扶著牆坐下,啞女過來扶他,又把水壺遞給他。他靜靜的吃著饅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景王爺承諾給你的那些孩子們一人一對父母,一人一個家。你覺得真的好嗎?」易水涼平聲問道,「會不會又養出另一個觀月樓?」

燕雨倏忽一震。

「你以前也是個孤兒?所以你怕他們走你的路?然而把他們交給景王爺那樣不擇手段的人?就不會走你的老路了?」易水涼道,「我還能打一拳,你若堅持,就再來吧。」

一夥兒的叫花子浩浩蕩蕩奔著花竹村去了,還有三五個人抬著個簡易擔架,易水涼躺得好不舒服。

陳二跟著,提著易水涼的刀——前些天夜裡丟了,終歸是在浦鎮,叫花子路子通,找得還快。

雖然易水涼嘴賤叫囂著你給本大爺提刀都不配,但是也沒有阻止什麼。

直到終於到了花竹村外一里地,易水涼說,你們走吧。

「大哥,大哥你可不能用完我們就把我們丟下啊!」陳二忙不迭道。底下一眾小叫花子一起點頭出聲附和。

易水涼哭笑不得,從啞女不經意間放下那塊土碗開始,他好像真的要在叫花子的路上一去不復返了。

「你們要是真認我這大哥啊,就回浦鎮好好獃著……回頭我要是還活著,肯定買點燒雞美酒過去給你們。」

「這……」

「不對,本大爺他娘的肯定能活著。」

「大哥……說這種話的人……最後都死了!」那個痞氣的叫花子陳二突然眼淚汪汪的,易水涼胸中一震。大家以前都沒什麼交情,唯一的交集是在浦鎮,一群叫花子把他易水涼打了個滿地找牙。可是現在事情就變成這樣了,那個把他打得滿地找牙的叫花子,感覺到了前方的花竹村是他易水涼命中的死地,倏忽流下淚來。人類的情感真是個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是在所有人都想要他人頭的今天有人冒出來說你別死,莫名的能在胸腔里點燃起一絲火苗。

「哈。」易水涼搖了搖頭,拄著青竹杖子緩緩走遠了。

夜,夜。

鄉下人睡得很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好容易拄著根竹仗走到家門口,麵攤早就收了。這就很難受了,雖然花言巧語從燕雨那裡騙到了流雲散的解藥,也敷了草藥,看起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好好卧床休息一段時間傷愈又是一條好漢。

但是好漢活不過今晚。

鄉下人睡得很早,可村裡頭彷彿人影綽綽。

觀月樓的六個殺手只是多方追殺勢力里的一隊而已。其實他不該回到花竹村,就算他浪跡天下多年不曾回家,也終究會有殺手在家裡蹲守他。

可也正是浪跡天下多年,他真的有些想家了,那個模樣不怎麼記得的老家裡,出生就沒見過的娘親,整天帶著弟弟出去玩的不靠譜老爹,在家裡喜歡黏著他玩兒於是天天被他坑的弟弟。都死了,還回來幹嘛?

不知道,就是有點想回家。

那就必須要面對這些殺手。

死前還想吃碗面,結果麵攤打烊了。

「易水涼啊,就算是為了這碗面你也要活到天亮啊!」說罷他不禁大笑出聲,自嘲無比。

他提著刀,這麼多年過去了,第一次,終於走進了家門。

小院穿風,牆是破的,這麼多年也沒人修補,數不清狗洞,這會兒三五隻瘦狗正在這裡安家,什麼顏色都有,倒是平添了些生趣。

晾衣服的竹竿已經很乾很枯,所幸還沒倒。離家之前掛在院里曬的被單,已經風乾成了破布條。還好井沒堵,細聽底下還有呦呦的流水聲。

他打了一桶水,飲兩瓢,提著剩下的半桶進了屋子。屋子裡全是積灰,好在火石和蠟燭還在。甫一點燃,細碎的窗紙上映出一個有些佝僂的影子。

易水涼扯開破舊的衣服,柜子里的被單抖乾淨灰還能用,嘶嘶吸著涼氣洗卻傷口,撕扯布條緊緊的扎了起來。那便還能多活一會。換上了老爹以前的舊衣服,再怎麼舊也比身上的好。他躺下。

很多年沒睡過床,這些年走南闖北,便是入住江夏首富荊府,溫香暖閣,他也習慣睡屋檐底下。徒弟荊歌問他為什麼,他瞎扯淡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只是睡屋檐下無論如何都方便逃跑,逃一段仇殺,逃一通情債,或者別的隨便什麼。回憶?真傻逼。

終於不用再逃跑了,回家了。

「是誰這麼不懂事打攪本大爺睡覺啊?」易水涼抱著刀還未睡著,合眼幾息的功夫,院子里就傳來了腳步聲。

不像是那些殺手悄無聲息潛入,反而像是光明正大的來看看故人傷勢如何。環佩叮咚,酒罈子碰撞的聲響也叮咚。

不多時有人推門進來,一手提著酒,一手扛著碩大的長劍。

「我,老張,來送斷頭酒。」那絡腮鬍子的劍客說道。

老張的容貌還很年輕,三十歲出頭,看起來像是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沒人知道他為什麼留了這樣的鬍子,有人說他這個人就是愛裝,也許吧。

「怎麼?你也來殺我?」易水涼問。

老張亮出一塊令牌,面無表情:「兵抓賊,職責所在。」

「我這一沒偷二沒搶怎麼能說是賊呢?」易水涼無辜辯駁,忽而話鋒一轉,「本大爺殺人如麻,怎麼的也是個江洋大盜。」

老張:「無故襲殺朝廷命官,的確是個江洋大盜了。」

「又怎麼能是無故?」易水涼問,「衙門裡頭連罪都判了,就差一個斬字令丟不下來,我出個手,劊子手還省的麻煩嘞。」

「你無權如此,便是無故了。」

「意思是只有我手握權柄,才有資格?」

「罷,廢話少敘。今夜我終歸是要取你人頭回去的。」

易水涼搖搖頭,自嘲一笑:「因為你有權。」

老張道:「非權也,職責所在罷。」

「你怎麼能捨得對老友下手?」

老張靠著房柱坐下,看起來一時半會不打算動手:「我們倆算不上朋友,我們只是因為都認識同一個人,所以喝了幾場酒。現在百里越都死了這麼多年,我們倆怎麼算的上朋友?」

「好歹是個酒肉朋友嘛。」易水涼循循善誘。

「你們這兩個窮鬼,每次吃飯都是我掏錢,還酒肉朋友……呵。」

「……」易水涼愣了一愣,搔了搔頭,「好像真的是這樣子?」

易水涼突然反手抽出長刀猛的坐了起來,姓張的劍客卻比他還要快,單手舞起那把雙手劍,絲毫沒有半點生滯。

「咳咳。」易水涼又把刀插進鞘里,躺了下來,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牆上有兩枚暗鏢,門外的殺手打進來的,老張隨手格開一枚,易水涼打開一枚。

這場面就有點尷尬了。上句話才說做不了朋友,下一瞬兩個人都先打掉了瞄準對方的鏢。那這架看來是沒法打了,喝酒吧。

「斷頭酒還沒喝,按規矩你還不能死。」老張義正言辭的解釋了一番。

易水涼就笑:「你就不怕夜長夢多?」

老張點點頭:「有道理。」

他復又挺劍而出,貫穿了易水涼的小腹。易水涼怔在了原地。

一枚暗鏢打在他的左肋縫隙間,他本以為老張挺劍是去打鏢的,就像起先那樣……

終究是太勉強了啊,所謂酒肉朋友之間的感情?

「哈……」易水涼只笑了一聲,大量的血液湧出喉嚨,把後面的聲音蓋住了。

老張緩緩的抽出長劍,很緩,就像是鈍刀子割肉,痛感如潮水般連綿不絕。隨著長劍的寸寸抽出,多日來積蓄的力量也一點點被放空。也許他再也握不起手裡的刀,那這裡便就是他命中的死地了。

「只是放血。」老張說,「你的命,足夠活到把酒喝完。」

老張拍開了泥封,易水涼慘白著臉,無力的捂著肚子,抽搐。如此傷重,又如何能夠飲酒?

老張遞酒過來,易水涼擠出一個難看到死的笑,如往常般打趣兒道:「朋友,使不得。」

老張:「你這種酒鬼死前不喝酒,死不瞑目吧?」

「死不得……死不得啊。」易水涼道,「你小子怎麼會真想殺我呢?到底……是什麼緣由啊?」

老張摸了摸長劍:「我是兵,你是賊。我若不抓你回去,是不可能的。我若抓你回去,又比死在我手裡更慘,不如死了。」

「因為你是兵,我是賊?」

「嗯。」

「此話當真嗎?」

「如何不真?」

「也對。」易水涼費勁嘬了一小口酒,牽動傷口疼得嘶嘶倒抽冷氣,「日前我在浦鎮落難,遇到個有趣的人。他說人這一輩子能管好自己的理由就不錯了。」

「不錯。」

易水涼又道:「其實我在龍城殺莫俊飛的時候心裡是很糾結的。我想我若是殺了他,日後必然不好過,可是我若不殺他,任他為非作歹,豈不是愧對天下蒼生?」

老張一口酒突然嗆到,止不住的咳嗽:「這些年你經歷了什麼?竟有一天天下蒼生也與你有關了?」

「是真的這樣想的。」好似醇酒的刺激麻痹了痛感,再意識不到生命的流逝,迴光返照般可以提起一口氣來說話,易水涼義正言辭道,「所以我就一刀把他殺了。但是事後我一想又覺得不對。天下蒼生跟我這種人好像真的扯不上什麼關係。那我為什麼要殺他?我想了很久。」

易水涼不說話了。

「想到了什麼?」

「我只是受不了他在公堂上那狂妄的樣子,受不了他聒噪,聽著就很氣,於是我一刀把他殺了。但是我動手的時候想的是,我為了天下蒼生。」

「……」

老張沉默良久,長長的嘆了口氣:「原來如此,難怪我總覺得哪裡不對。」

「哪裡不對?」

「如果你不死我可能就會死,所以我想讓你死。但是我想的是,我是兵,你是賊。」

老張狠狠的灌了一口酒,扯下一塊被單細拭長劍珠血,復又細細撫摸劍身。

「當年百里越闖皇宮的時候,我在那兒擋他,這把劍被砍作九節,後來我重鑄了這把劍,連鑄劍師都不可思議天底下竟然有人能把這把劍砍作九節。他如果知道百里越一人一劍就砍進了皇宮想必會吐出一口血來直接駕鶴西去。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百里越如何能夠有那樣一往無前之勢、天下無敵。今夜算是突然明白了。」

易水涼接過話頭:「他直面自己的慾望,從來不躲藏,所以他是劍聖,你不是。」

「酒快喝完了。」老張把劍指向易水涼,「我想活。」

易水涼用盡全力抽出長刀:「嗯,我也想。我還想吃門口那家清湯線面嘞。」

天亮了,麵攤開了。鐵器拖行在泥土上,近乎無聲,血滴下,很久都不會幹。

不會有人發現的,院牆內外就像是兩個世界,這麼多年也沒有人逾越鴻溝。村子裡的人日子過得照常,大家都去那麵攤子,吃碗熱騰騰的湯麵面,嚼個饅頭,開始一天的勞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論如何,熱騰騰的生機。

今天攤子邊上來了個外鄉人,扛著一把大劍,路人無不側目。開麵攤的老頭兒倒是不怎麼虛他,下手很快,不一會湯麵就端上來了。

早上的生意做得差不多了,老頭兒抹了抹手,在老張的對面坐了下來,跟他侃大山,講外頭的世界怎麼樣。

老頭兒又問他可是江湖人,聽沒聽說過一個叫易水涼的人?那是他們村子裡出去的,刀耍得可好。

老張攥緊了手中的兩枚銅錢,略作短思,便回答道:「我是他朋友,他現在混得很好,酈城紅塵棧上最好的賞花雪的雅閣永遠都是留給他的——可惜他太忙,脫不開身回來。是他薦我來吃這碗面的。」

老頭兒挺開心,就和他一直侃,一碗面吃了半個時辰,就顧著聊天了,沒吃出什麼味兒來。

可易水涼說,這面里就是人生百味了。

老張放下那兩文錢,又摸出一文,遞給老頭兒。

老頭兒一愣,說客官我們這的湯麵現在要賣五文錢一碗嘞。

老張也一愣。

刀劍相格之前不過幾息的時間,卻發生了一萬件事情。

第一件便是老張看到了易水涼嘴角上揚——誰也不知道此前的無力感究竟是不是一場戲,可是他沒死,他握起了刀,即便下一個瞬間他就會死去,可這個瞬間的他,強悍到無人敢當!

兩枚暗鏢襲來,易水涼和老張又下意識的去為對方格擋,下一瞬四名殺手破窗而入,掠地一滾便有七把刺刃直奔兩人周身要害而去。

易水涼急抽刀格擋,老張就勢向前刺出一劍,直奔易水涼心窩。

「扎心了啊,老鐵!」

易水涼勉力擰身躲開,卻見那大劍刺破了床靠的土牆,牆上流出血來。老張反手一擰,土牆上炸開一個大洞,但見牆後還有一名此刻手持利刃準備刺入。

「有意思!」易水涼慣性廢話,老張卻是不去搭理他,一劍得手,急抽出反身格擋。

兩人都被殺手暫時的鎖在了原地,頭頂的瓦片突然碎了,一名刺客飛身直下,雙手持匕分別力刺易水涼和老張肩膀。

易水涼一腳踹開老張,自己也借力向後挪出兩個身位躲開這一刺。

場間亂戰作一團,易水涼腹部傷口又裂開,倏忽吐出一口血來。兩名殺手縱斬他雙肩,他只能雙手舉刀格擋,一氣不順,又吐出口血沫,第三名殺手果斷離開老張戰圈,反轉矮身突刺穿過長刀底下的空隙,刺刃鎮向易水涼心窩。

老張壓力驟輕的瞬間,一聲長喝擰開刀鎖,借勢轉腰削向殺手腰間逼開身位,同時雙手持劍左右橫挑前沖,斬斷利刃瞬殺二人,一劍插進第三名殺手的腰眼。那人頓時失力,被易水涼一腳踹開。

剩下兩名殺手眼見刺探失敗,急向屋外退去,畢竟前有狼後有虎,其他不知來路的殺手還在蹲守,若是拼盡一切卻被人坐收漁利,才是最虧。

易水涼靠在床上喘氣:「老張啊……你不會有什麼非要一劍殺了我這種癖好吧?」

老張:「什麼?」

「你們不是一伙人但是目的都要殺我,結果你小子在幫我?」

老張:「屋外人太多,便是殺了你,各方都要搶你人頭回去復命,我拿不到,還是一死。所以我要先殺他們。」

「此話當真?」

「如何不真?」

「算了,我就當你是真的吧。」易水涼聳了聳肩,往床上一躺,「小爺睡會,就交給你了。」

老張反手一劍將床砍作兩截。

易水涼縮在床腳,無語的翻了個白眼。

「不想死的話就起來砍人。」

「欸?好嘞好嘞來了來了。」易水涼一嘴歡快的爛話。可他終究要扶牆才能站起。他靠在牆邊大口的喘氣,就算上一瞬他天下無敵,這一刻他終究要成為一個死人了。

老張看著那兩枚銅錢,又看了看自己摸出的那枚銅錢,嘆了口氣,復從懷裡摸出兩文錢。

天亮的時候人都殺光了,該是時候兩個人對砍了?易水涼已經躺在地上了,連刀都握不穩,掉在了三尺之外。他的瞳孔已經渙散,只要一劍,一劍斬下人頭,一切都結束了。

老張舉劍又放下。

終究還是做不到。

我們沒什麼過命的交情,只喝了幾場酒。橫豎算個酒肉朋友,可一起喝酒的人,終究還是投緣的。

「易水涼,這次我一個人來。」

「那可千萬別有下次了。」易水涼保有殘存的意識,呢喃道,「你是兵我是賊,對吧?」

老張就笑,笑得真難看。收劍入鞘,疏忽轉身走了。

「等等。」

易水涼伸手,在胸前緩慢的摸索,摸出這兩枚銅錢丟給他,說以前都是你照顧我和百里越,吃飯喝酒全讓你出大頭我也覺得挺愧疚的。看在你千里迢迢口是心非來幫我的份上,今天我請你吃碗面,三文錢,給你兩文,算是我出大頭了。

說完他就暈了過去。老張不會去管他,這是兩個人之間的默契吧?

易水涼也未必不會想著去死,得罪了景王爺,便成了朝生暮死的蜉蝣,這日日夜夜的辛苦,也許死便也是一件好事,終得結果。所以他回到了花竹村,勉強算是落葉歸根。

但真正到了死地里,又會想要掙扎的活下去。很多理由。比如那天癱倒在浦城的陋巷裡,看到啞女帶來點滴的善良和微笑,於是很想活下去。又比如現在快死了,很想活下去。

沒人會救他,就看他自己能不能夠醒來了。

老張看著桌上的銅板。

面已經漲價到五文錢了。這麼多年過去,什麼都是會變的。

唯一不變的是易水涼沒什麼機會出大頭了吧?

這輩子怕是沒什麼機會了。

尾聲

有一天晚上。

一條狗走在長街上。

易水涼走在長街上。

易水涼不禁捂臉。這麼長的街上,憑什麼只有小爺和一條狗啊?

可那天晚上就是這樣了。

「你冷不冷啊?」

「我很冷啊。」

「介不介意一起睡啊?」

易水涼撐著牆,很努力才坐下來。

想要痊癒真的太難了。每天身上都會增加新的傷口。他就是塊鮮肉,無數人想殺他去拿賞錢。只要景王爺還在,只要易水涼沒死,這件事就不會發生改變。

江湖上的事,殺了仇家就能了事。可現如今他何德何能能殺了景王爺了事?那就只能整天被人追殺。罷了。習慣了。

這玩意兒大概就叫作代價,叫作衝動的懲罰。如果當初他沒出手殺莫俊飛就不會有這檔子事,現在連致遠將軍江戈都兜不住他。

可是他又怎麼可能不殺莫俊飛?任由那個禽獸被送回京城,然後逍遙法外?

有人要亂法,他就只能犯禁。

為了天下蒼生嗎?有病。

可還是會為了點東西,說不清,道不明。

柴犬好似不介意和他一起睡,蹭了蹭他的腿。他就把柴犬抱了起來,靠在屋檐下。又是一年春天了,雨多,半夜別被淋醒。

天亮的時候一枚銅錢落在他的面前。給這個人,和這條狗。

「叔叔不是叫花子啊……」易水涼無力呻吟。

「我只是給你湊一文錢吃面。」

易水涼倏忽抬頭,卻是燕雨負手站在他身前。

兩個身位,刀在鞘里,沒什麼殺氣。

「我好後悔……」易水涼不由嘶聲道。

「後悔也沒用,你已經殺了莫俊飛。那就只能背著所有的負累走下去。或者死。」

「不是……那天我從家裡出來,想著兩文錢不夠吃面,就把那兩文錢丟給老張了……」

「……」燕雨憋了很久,突然蹦出一個字來,「草。」

天陰,很快就要下雨。一條青石路上,一個人雙手扛著長刀,靜靜走。身邊跟著一條狗。後悔沒什麼用,既然選了這條路那就走下去。

大不了來一個砍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絕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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