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器

我出身聞名遐邇的唐家,但我並不姓唐。但我還是在唐門身居高位,鬻寵擅權。原因其實很是簡單,我上面有人。

雖然我不是唐氏血脈,但可是唐老太爺親自撿來的。聽說我在唐老太爺懷裡,差點把他引以為豪,長至腹胸的一把美髥給生生拔下來。

子鼠見此狀,大驚不已,急忙甩出追心箭,就要把我當場誅殺。老太爺大袖一拂,當場將子鼠震退數步,笑道,不過襁褓小兒,能有什麼威脅之舉。說罷,便開始在眾目睽睽下逗弄我的小兄弟。

但襁褓小兒卻狠狠的打了老爺子的臉。隨著我的啼哭,尿柱如同利劍,直衝老爺子門面而去。老爺子面臨人生的重大抉擇,到底是將我一把扔出,還是生生受著。

縱然老爺子武功絕頂,還是被我尿了一臉。子鼠更是驚駭不已,差點就要用暴雨梨花針來取我性命。

還是老爺子處變不驚,拍了拍我的屁股,笑著說童子尿可是好東西,延年益壽的寶貝。我翻了個身,繼續拉扯老爺子的美髥。

所以,待我長大後,我會如此憎惡子鼠,甚至喊他倒過本公子的夜香。畢竟,江湖人士談之色變,畏之如虎的唐門暗器,我在一歲多那會就差點領教了。子鼠也無數次地想用暴雨梨花針給我紮成個篩子,但丑牛比他識大體得多,每次都勸住他。

就像我今天鮮衣怒馬,在暗香樓好不快活時,子鼠又冒冒失失地闖入廂房。

我左手摟著含章,右手接過華清遞來的酒,漫不經心地問他所來為何。他只回答一句,太上掌門請雲公子回唐家堡,有時相詢。

我叫子鼠麻溜地滾去跟老爺子報告,本公子待會就到。子鼠寸步不讓,堅持說要護送我返回。

我罵了一句晦氣,在兩位美人的頰上各親一口。我斜睨著子鼠,說耗子,給我打賞兩位姑娘,記住要重賞。敗我雅興,錢從你腰包掏。

子鼠低眉順眼稱是。還未看見他如何動作,兩錠銀子便已出現在她們手上,分毫不差。我使勁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這手暗器功夫可真俊,,要是你換個親民點的造型,說不定還真可以成為一代宗師。

他身子未動,卻擺出請的姿勢。

我沖兩位姑娘作了飛吻,便隨子鼠返回唐家堡。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有繁星,卻無平野,有皓月,卻無大江。蜀中這地方啊,真是荒蕪。我坐在鞍上,使勁拉著拉著轡頭,還不忘感嘆一番。

雲公子好文采。子鼠說道,但能不能請您稍稍放鬆一些,這匹馬是寅虎性命所在。

日特么個仙人板板,少爺我還不是怕這畜生給我抖下去!這寅虎,暗器功夫不好好練,學下三流的養馬技術,還說要成為什麼小伯樂?真真不學無術。我趴在馬背上,埋怨寅虎。

子鼠還是點頭稱是,說回去一定好好教訓寅虎。

下馬時,我竭力保持一個帥氣的姿勢,結果差點消魂在了馬蹄下。我扯著嗓子大喊,寅虎給少爺我滾出來。他問我何事。我哼著鼻子回答,這匹駑馬對少爺大不敬,趕明兒給我宰了,做一碗馬心蓮子羹,叫,叫巳蛇端到我房裡來。

寅虎眼神凶戾,說,雲少爺,您別太過分了。我把額上劉海風騷地往後一撩,說,寅虎,怕你是養馬養傻了吧。跟我吹鬍子瞪眼地,少爺我眼睛比你這王八綠豆眼大多了。我過分了是吧?好,少爺我鐵了心,今晚就要喝,你做是不做!

我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雖然我知道他現在想做一碗人心薏米湯。隔岸觀火的唐門子弟瞧見我們劍拔弩張的場面,紛紛往後倒退幾步。

我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擼起衣袖,撩上衣擺,我沖寅虎的小腹處狠狠地來了一腳。他的右手使使勁壓住刀柄,額上青筋條條綻起。我眉毛斜挑,嘴裡又問候了他姥姥一句,正待再賞他一腳。

子鼠將寅虎的刀按回刀鞘,右手一揚,寒光乍起,剛才還在嘶鳴的駿馬,此刻已到底而亡。周圍人嚇得伸手在自己身上一通亂摸,生怕不明不白地倒斃在回家的路上。

子鼠說道,叫巳蛇來,燉一碗馬心蓮子羹。我厭惡地沖他們擺擺手,說,子鼠你邀什麼功啊,好好的一匹馬,被你的追心箭一刺,那還能吃嗎?浪費食材,暴殄天物,敗了少爺我的雅興。算了,你們把死馬收拾一下,我去見老爺子了。

寅虎,住手!子鼠一聲大喝,差點嚇得我從門階上滾下來。我指著刀已出鞘的寅虎,怒極反笑,好好好,寅虎你有種,我現在就去報告老爺子。

我在周圍的一陣嬉笑聲中,連滾帶爬地進了內廳。

我抱著老爺子的大腿,哇哇大哭,老爺子,你可以給我做主啊。寅虎這王八羔子,為了一匹駑馬就要殺我。剛剛要不是我跑得快,我可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老爺子先是安慰我一番,隨後勃然大怒,叫寅虎滾來見他。

於是寅虎從門口一直滾到了內廳中央。老爺子怒不可遏,讓丑牛和卯兔將寅虎押到執事堂,嚴懲不貸。

02

十二影衛是只屬於唐家門主的兵刃,與門主,太上掌門才有縱向關係,與唐門其他部門都是橫向關係。而現在的十二影衛,那就是職業替我擦屁股的。

現在的唐家沒有門主,據說是被中原的嵩山劍派掌門人下毒給毒死了。想想也是諷刺,善游者溺於水,精通機關,暗器,毒術的唐家人,居然會被一個使劍的外人給毒死。這就好像有一天華山派劍宗那群瘋子不練劍了,改向五毒教學習制蠱之法。

還好有唐老爺子在,唐家還不至於落個群龍無首的局面。但四大長老俱已白髮蒼蒼,一個個看起來行將就木,半截入土。老爺子看起來卻鶴髮童顏,精神矍鑠,與那四個常與我作對的老貨是大大的不同。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唐門的人除了老爺子,也都不知道。但可知的是,我不姓唐,我姓雲,而且我還活得很滋潤。在唐門的人看來,我的任務就是遛狗鬥雞,惹是生非,欺男霸女,是一個百年不遇的膏粱子弟。我不需要學武,唐家的功夫也從不傳外人。

我今天就要做一件大事,有多大呢,大到會顛覆武林的格局。

於密房內,我一刀割下了老爺子的首級。銷屍粉一撒,他的屍體就消失在了空氣中,連血漬都沒留下。

殺人就是這麼簡單,手起刀落之間,一條生命就消失得乾乾淨淨。

我將門一拉,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我一拍守衛密房的唐揮,叫他趕緊給我備一匹好馬,少爺我現在要替老爺子處理一件大事。唐揮剛想問我是何大事,我便用腳封住了他的嘴。

子鼠卻在前門處攔住我,說時候已晚,雲少爺是要去哪。我用馬鞭劈頭蓋腦地向他抽去,說少爺我要去與佳人相會,干你這耗子何事。子鼠告罪一聲,便退下。

我並沒有策馬狂奔,因為我壓根就不擔心一時半會他們會發現老爺子的屍首,哦,沒有首。若無老爺子的命令,唐家沒人敢打擾密房裡的老爺子。

03

出了成都府,我才意識到身上身無分文。目的地還很遠,我在花光身上最後一個銅板時,不得不考慮晚飯的問題了。

一分錢難倒英雄汗,我不是什麼狗屁英雄,我可是翩翩濁世佳公子,錢於我,委實不是什麼問題。

很快,我就被打臉了。第二天,少爺我昏倒在青樓門口。

當了二十年紈絝,銷金的本事是有。精舍,美婢,美食,華燈,那樣是尋常人家揮霍得起?但,少爺我怎麼就沒喝過這麼好喝的一碗小米粥?

小米粥也不是白喝的,是李媽媽將我從頭到尾猥褻一遍的賞賜。為了掙路費,我一邊受著李媽媽隔三差五的騷擾,一邊當起了龜公。

龜公的日子雖然難熬,但在萬花叢中,還是頗為悅目的。在我離開那一天,李媽媽與其他小姐姐們一齊送我出門,當真像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李媽媽說,小雲啊,你別走啊,媽媽給你漲錢啊!

在他們幽怨的目光下,我終究還是離去了。

中嶽還真不賴,比之蜀中那秀麗的風景,簡直一個是小白臉,一個是金剛羅漢。守衛弟子想動手將我趕走。

我從懷裡摸出一封書信,直接甩到他們臉上。我說,把這封信送去給你們掌門,至於你們信不信,那就不幹本少爺的事了。

說罷,我便躺在一塊大青石上,啃起了饅頭。他們不去送,我也沒有辦法,換作是我,一定亂棍打死這衣衫襤褸,精神萎靡,一看就像是丐幫姦細的傢伙。

他們嘀咕幾聲,還是去送信了。不一會,一個板著死人臉的老貨下來了。他一言不發,像拎小雞一樣將我拎到左寒蟬面前。

我解下腰間的囊袋,一把扔向左寒蟬。死人臉大呼師兄不可,唐門小賊會施毒。我啐了他一口,說,那你剛剛還敢提拎少爺我的衣領,你也不怕中毒?

他一看手指,說,師兄,小賊使毒。我又啐他一口,毒你全家,沒見會掉色的衣服啊。

左寒蟬說,師弟勿要驚慌,雲少爺是自己人,不信你看。他打開包裹,死人臉發出一句驚呼。我伸手想要拿回,一股灼心的內力湧入我的四肢百骸。

我像條死狗趴在地上,冷冷地問,左寒蟬,你就是這麼對盟友的?

左寒蟬笑呵呵地回答,雲少爺雖然溫文爾雅,但左某還是怕自己落到唐老門主的下場。看來雲少爺委實是不會武功啊,我這烈焰真氣,卻是一點也沒有發現你練過武。

我掙扎著坐起來,少跟我整七整八的,我答應你的事情已經做到,老爺子一死,剩下的都是一群廢物,你也離制霸武林不遠了。把老爺子的頭顱還給我,從今往後,我也不是那個被老爺子屠村後的幸運兒,也不是你們嵩山派的姦細,更不想做唐門之主!

左寒蟬還是笑呵呵的模樣,雲少爺,要不是我把唐老門主殺你父母的證據給你,你怕現在還在認賊作父。況且,我還不知道你這消息是否屬實,你怎麼確定這就是他的首級?

我在昏倒前,似乎問候了左寒蟬的母親。

04

夢裡,殘肢斷骸遍地,烈焰熊熊燃燒,我似乎聽見金鐵交鳴之聲,但轉瞬又成了痛苦的哀嚎。我猛地坐起,扯開蓋在身上的錦被。

是你,你怎麼會在這?我甩甩腦袋,看清了面前的女子。她一身黑色緊身衣打扮,勾勒出完美無瑕的曲線,一顰一笑間,魅惑天成。她就像是隱匿於草叢間一擊必殺的殺手,又像是東京酒肆里翩翩起舞的美人蛇。

我,我當然是回家。美人蛇眼波一斜,語氣酥軟入骨。我晃了晃有些僵硬的脖子,說,那你們家的瓷枕也太硬了,改天給少爺我——算了,少爺我也該走了。

你不問我為什麼會在這嗎?她的手在我肩頭輕輕一搭,一股巨力襲來,我只得又跌坐回床頭。我抄起床頭的紫砂壺便向她擲去,問你有個屁用啊,我前邊兒不是問了嘛。連我都能叛變,巳蛇你出現在這也不是不可能。

我盯著她幽深的眸子,我是為了我生身父母和整個村子,你呢,你又是為了什麼?身為影衛,你權高力大,一呼百應;你又掌握著唐家對於銷售小宗大宗的貿易,銀錢對於巳蛇來說,無異於糞土,再多也只是個數字。老爺子又對十二影衛關懷備至,於情於理,你都沒有背叛的理由。除非——

巳蛇一把撲了上來,我猝不及防,眼前是她魅惑眾生的臉,鼻腔里全是溫柔的女子馨香。我將頭擰過去,不看她的臉,除非你一早就是蟄伏在唐家的叛徒。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伸手在我臉上擰了一把,說,雲少爺猜得對,這彩頭就是妾身,你敢接下嗎。

我一把推開她,幽幽說道,我還真是無福消受。我倒覺得,含章與華清才是本公子的摯愛。

她跨坐在我腰上,呈一種極曖昧的姿勢,唐門現在就是暴風雨來領前的海,底下暗流洶湧如煮開的沸水,表面卻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逆斬堂的殺手已經來了幾撥,十二影衛也在這折戟四位。

我昏迷幾日?

四日。

起來,少爺我現在要穿衣洗漱。左寒蟬派你來不是為了色誘我吧,他現在已整備好了,需要的只是我。唐門已經千瘡百孔,每一個角落都浸透了火油,只待一支火柴便可將其燒為廢墟,寸草不生。

我張開雙手,巳蛇將罩衫披在我身上。

我就是支劃破天際的,可以燎原的火柴。

05

這些武林草莽開拔起來,居然有些軍隊的氣勢。我從轎子里探出頭來,左寒蟬如一潭古泉,悄愴幽邃。這廝不會對制霸武林欲求不滿,妄想皇帝輪流做,今年到他家吧。

我哼著小曲看著死人臉將一位好漢生生拖死在遍布沙礫的古道上。我轉頭問道,喂,昔日的同僚被虐殺在自己面前,你做何感想?

巳蛇隱在馬車的幽暗處,臉上無喜無悲。

我懶得再問這個冷血的女人了,轉而對死人臉破口大罵,本少爺好端端地做著夢,就被你這老不死的給吵醒,麻利點弄死他是不是會傷到你的頸椎啊!

死人臉還待與我對罵,左寒蟬一拉轡頭,像西瓜爆裂一般,寅虎的頭顱被踏得四分五裂。他像碾死一隻螞蟻般風輕雲淡。

寅虎是來刺殺我的。雖然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向唐門彙報了嵩山的動作。以他的智商,估計滿腔孤勇全用在了刺殺我為老爺子報仇上。也無怪,他雖是影衛,卻善使劍,好養馬。子鼠常說他是技能點點歪了。

善游者溺於水,好馭者歿於馬。

也不必擔心他向唐門打了報告,沒有老爺子的唐門就是一群游兵散勇,就是沒了蟻后了蟻巢,雖然工蟻,兵蟻看似還在有條不紊地工作,實質上已經失去了為止搏命的一切。

兵臨城下。

外堡已經進入全面警戒狀態,一圈火牆阻擋了嵩山派的挺入,城牆上的弩箭蓄勢待發,我甚至能看清箭上閃爍的點點寒光。

我饒有興緻地看著左寒蟬。他名字裡帶個寒字,練的卻是至陽至剛的武功。他總不能來個以暴制暴吧。

左寒蟬沒有動,死人臉上前數步,一掌之下,硬生生將火牆劈開一道縫隙。收功之餘,不忘傲然地向我瞥上一眼。

他的潛台詞我讀懂了。他的意思是,老夫不屑與你這黃口小兒計較,否則一掌之下,你小子焉有命在。本少爺豈能受制於人,大怒之下,我沖這老匹夫豎了個瀟洒的中指。

城牆上開始了一輪弩箭齊射,天空好似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場箭雨,我眯著眼睛,也不管巳蛇怎麼想,扶著她的腰肢,躲到她背後。

這妞腰身可真細,妥妥的水蛇腰,也不負她巳蛇之名。就是這緊身衣太煞風景。她嘲弄般地看了我一眼,也沒掙開。我能感受到她在按捺著怒氣,追心箭都甩出一半了,能不氣嗎。

嵩山派弟子不慌不忙地從背後摸出一個個橢圓形的盾,豎在自己面前。這固然是箭不及身了,我卻感覺這是群龜卸殼。還好巳蛇沒有那龜殼似的玩意,她光憑一柄短劍就擊落了近身的箭矢。

隨著左寒蟬一揮手,一隊嵩山弟子如猿猴攀援一般,靈巧地爬上了城樓。他們都披著似甲似鎧的一身,唐門弟子射出的箭矢擦出一簇火花後便悄然墜地。

外堡的大門轟然打開,嵩山弟子一個個如狼似虎,似乎生怕被搶了頭功。

左寒蟬微笑著向我走來,雲公子,該您出手了。我大咧咧地打了個呵欠,扔出一份草圖,這是內堡的地圖,重要之處我用硃砂標著,按圖索驥總會吧。

左寒蟬說,此事似有不妥,此前不是已說好。我從巳蛇背後站起,說道,人家千金之子還坐不垂堂,我雲少爺為什麼要以身犯險?覆滅唐家就交給你們嵩山了,我在外恭祝左掌門旗開得勝,對了說好的解藥也該給我了吧。

是嗎,左寒蟬捋了捋他的長須,毫無預兆地一掌拍在我胸口。事出突然,我眼前一黑,覺得自己掉進了漆黑的深淵。

您不擔心這小子給的是假的地圖嗎?掌門。死人臉問道。

毋須擔心,雲少爺每一步走在我預料中。左寒蟬將地圖一收,師弟,走吧。

06

咳咳,我被一聲爆炸驚起。

你怎麼還活著?!巳蛇差點把我扔開。

多讓我枕會兒會死啊。我不滿地沖巳蛇吼道,本少爺沒被那老雜毛一掌震死,可別給你這蠢女人把脖子擰斷。

說著,我從胸口摸出一塊玉牌,咳咳,老爺子留的東西還是有點用的嘛,說是給留個念想,非要我揣著。還好少爺我是個念舊的人。話說老爺子莫非是陸地神仙,能料敵先知?

話說,你是在猶豫我該不該殺?我笑吟吟地看著巳蛇手中的短劍,魚腸啊,人家專諸拿來刺殺吳王僚的,我雲某人何德何能有幸死在它之下。

巳蛇臉色鐵青,像塊萬載不化的玄冰,我——要——真——相。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迸出來。

我顫顫巍巍地站起,真遺憾,我還以為你喜歡上我了,捨不得對情郎下手。

我要知道唐老爺子死的真相。她在嘶吼。

相,相個屁啊,他殺我父母,屠我村子,仇深似海,焉能不報?我還想稱霸唐門,一統江湖!我懶得理這個演技拙劣的雙面間諜。

草,我一聲哀嚎,小腿被扎出一個窟窿,你這瘋婆娘是不是個傻子。轉過頭去,巳蛇雙唇緊抿,髮絲散亂,以無情而冷酷的妖嬈殺手像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連握著絕世兵器魚腸的雙手都在顫抖。

我一屁股蹲坐在地,撕開綢衣,包裹住傷口。我忽然有些可憐她,可憐她到最後卻像個傀儡,像個提線木偶,一生操縱在老爺子手裡,任人擺布。

搏命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直被蒙在鼓裡,不知為什麼而搏命。

我褪下下一隻靴子,倒出一封書信,一個小而秀氣的錦囊,一疊銀票。嘔,我乾嘔一陣,我的腳怎麼臭。

我知道你的身份,所以玉牌還是能指揮得動你。你要的真相就在書信里。錦囊葬在老爺子墓前。哦,老爺子的頭顱還在左寒蟬的居室中,老爺子的遺願是葬在峨眉山下。別問我為什麼,書信里都有。嵩山派忙著攻打唐門,你現在去嵩山還有一線機會。銀票足夠你半生衣食無憂。把所有在唐門學得東西忘了吧,找個老實人嫁了。我語速飛快,幾乎趕得上勾欄瓦舍里說評書的茶博士們了。

她驚疑不定,將信將疑地看著我。

我忽然感到很煩躁,心頭升騰起一股無名火。我橫跨一步,將她擁入懷中,雙唇相交,天旋地轉。天旋地轉是因為一個大嘴巴子。

我惡狠狠地看著她,找不到人是吧,少爺我娶了,怎麼樣,是不是大賺特賺?我們都是老爺子的棋子,你的使命完成,我的卻還沒有。去,趕緊去拿回老爺子的頭。峨眉山下等我。

不待她反應,我把東西一股腦塞進她懷裡,使勁把她推開。

巳蛇在馬背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

替少爺我看好華清和含章!

真是個憊懶的人。巳蛇青絲被大風吹起,美得不可方物。

07

唐門的一草一木,犄角旮旯,我都熟的不能再熟了,閉著眼睛,我都能知道左寒蟬是在哪兒。唐門雖以暗器聞名於江湖,但論及機巧之術,也是絲毫不遜於在江湖上素有盛名的公輸家。

我現在拖著一條半殘不廢的腿,一瘸一拐地在甬道內穿行。甬道一片漆黑,我像是在史前巨獸的腸胃裡行走,目不能視物。

但這不算什麼,這條路我來來回回走了幾千遍,哪處高,哪處低,哪處鬆軟泥濘,哪處

堅硬如鐵,我全都熟稔於心。

所有人都想不通,家族式的以血緣為紐帶的唐家,為什麼會出現一個驕橫跋扈的紈絝子弟,且這個傢伙居然不姓唐。托老爺子的福,我成了方圓幾十里最為臭名昭彰的惡霸。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想知道,為什麼老爺子如此寵溺與我。

我在問老爺子之前,我還偷偷幻想過自己的身份,會不會是流落在外,龍游淺灘的皇親國戚。老爺子說得很實誠,不是的,你就是我在外撿的一個棄嬰。

那我這個棄嬰有何用處?

棋子。

我該如何當好一枚棋子。

繼續當你的紈絝,越騷越好,越浪越好。

……

我在倚紅偎翠之時,一位儒生打扮,笑得春風拂面的中年人告訴我,雲公子,唐瀚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斟了一杯柳葉青給他,問,何以見得。

十九年前,峨眉山腳下,雲隱村有一對年輕夫婦。主人姓雲,有一個面目姣好的妻子。唐瀚之子唐羽路過,見色起意,欲對雲家媳婦行那不軌之事。雲家媳婦曲意逢迎間,以柔弱之軀,重傷唐羽。唐羽臨死之際,暴起屠殺了雲隱村。之後唐瀚在灶台里抱出了一個嬰兒,而唐門也從唐羽處斷開,陷入了青黃不接的局地。

我再斟一杯酒,一飲而盡,你可有證據。

他從懷裡拿出半塊玉佩,雲公子可是覺得眼熟?

我一愣神,接過玉佩,恰好對上了我腰間那半塊。中年人撫掌,雲公子可信?

我隨手在左邊的姑娘臉上摸了一把,說,就這點證據?你把少爺當傻子糊弄呢!來人,把這窮要飯死蹭酒的亂棍打出去!

中年人還是笑得那麼燦爛,他將一顆紅丸塞進我嘴裡,唰唰給了我兩個大嘴巴子。將大臉湊到我面前,說,紅丸乃嵩山奇毒,除我之外,無人可解。雲少爺,乖乖合作,不止為你父母復仇,我還答應送你一份大禮,那就是權力,無與倫比的權力,俯瞰眾生的唐門門主之位。

說罷,他的身影已消失在簾外,我身旁的姑娘也都不再呼吸。胸口一陣劇痛下,我扯開衣裳,只見從心臟處蔓延出無數條猙獰的血絲,每條血絲像極了赤練蛇,似乎下一刻就要破體而出。

我給了老鴇一錠銀子,囑咐她好好將兩位姑娘安葬。

……

你就不想知道你父母之死嗎老爺子問。

左寒蟬把故事說反了。我把玩著玉佩。

你覺得左寒蟬的目的是什麼?老爺子問我。

我大馬金刀地喝著老爺子的廬山雲霧,漫不經心,分而化之,以父母之仇為倫理,以掌控權力為誘餌,目的就是從內部瓦解唐家。

喝個茶怎麼還鯨吞牛飲的,這些可都是我的命根子。老爺子心疼地直咧嘴。我倒是滿不在乎,您是快死的人了,命且不足惜,幾兩茶葉又算得了什麼。

老爺子一愣,大笑稱是,左寒蟬固然見我唐家式微,才起得賊心。但我唐家青黃不接,內部被腐蝕的四分五裂,這也是一大原因。他以為我是秋蟬,錯了,我唐瀚可是黃雀。

我不客氣地打斷他,屁勒,我才是黃雀。

老爺子不理我,繼續說,他想覆滅我唐家,我還想借他的手揪出潛藏的蛀蟲。再者,他覬覦唐家的第一暗器——佛怒唐蓮已久。

我皺眉,佛怒唐蓮?不是說已經消失了,為什麼還會存在?

老爺子喃喃,不,還存在著,起碼左寒蟬認為還在。他想奪至尊之位,就必定要以唐蓮暗殺武當掌門。

但佛怒唐蓮從來都不是最強的暗器。人心才是暗器之首。

是嗎,我不置可否,您都布置妥當了?

老爺子點頭。

我喊住了老爺子,巳蛇一定要死嗎?

是的。

08

到了甬道盡頭,往上掀開擋板,便是老爺子的居室。我將擋板頂開一道縫,借著昏暗的光,我看清了左寒蟬和死人臉。

他們將屋子弄得一片狼藉,翻箱倒櫃間,他們在尋找些什麼。

佛怒唐蓮。

師兄,是不是姓雲那小兒故意給的錯誤地圖。死人臉踹翻老爺子的衣櫃。

不可能,左寒蟬斷言,沒有人能在紅丸發作下隨手亂畫,況且我還許他門主之位。一個紈絝,沒有可能耍什麼花招。

這給我氣得三屍神暴跳,恨不得揪住這孫子,唰唰給他幾個大耳光。紈絝怎麼了,紈絝就一無是處了,紈絝就一定是個軟骨頭?感情嵩山派還流行階級鬥爭?

心臟處傳來一陣劇痛,我倒吸一口涼氣,用手死死壓住心臟。它跳的太快,像水泵一般,抽出我周身血液。我覺得手足冰涼,幾乎不能挪動。

頭暈腦脹,我的眼前出現了延綿不絕的虛影,忽地又成了重影。左寒蟬這王八蛋,也不知研究出的是什麼鬼東西,小拇指指甲蓋大小的一粒,竟在我體內侵蝕了原裝的心臟,堂而皇之地榨取我的生命。

我扒開一塊不起眼的磚頭,一根引信赫然出現。屋子下埋著足以夷平此地的火藥。

引信很短,似乎設計者沒有考慮到點燃的人是否可以脫身。

但它就是為了將這一屋子人和劊子手一起送進地獄而設計的。換而言之,點燃引線的人也會被炸得渣都不剩。

——佛怒唐蓮算什麼,本少爺才是不出世的一把絕世暗器。

——老爺子,沒了那些蛀蟲和叛徒,唐家終將成為武林的擎天玉柱吧。

——當然了,我這個外姓人和紈絝子弟也會被釘在武林的恥辱柱上吧,說不定還要被義憤填膺的唐家子弟給挖出來鞭屍。

——如果他們能在廢墟里刨出幾根肋骨的話——說不定也是左寒蟬和死人臉的。

——對不起啊,老爺子,我還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巳蛇去死。辜負您的精心計划了。

——瘋婆娘,別在峨眉山下等本少爺了,還是找個老實人嫁了吧。

09

喂,聽說了嗎,嵩山派掌門人死了!

切,早幾天我就知道了。不止掌門人,連他師弟也死了。那天一聲巨響,平地一聲驚雷,衝天的火光照亮了半邊天啊!掌門人和副掌門都被炸得渣都不剩,嵩山派怕是一蹶不振嘍,倒是唐門,除了被叛徒暗殺的老門主,居然沒傷著什麼元氣。

叛徒?什麼叛徒?還有此等隱情!

這你都不知道,還號稱什麼江湖包打聽。叛徒就是唐家天字第一號大紈絝,姓雲,最好稱自己為雲公子。聽說唐家子弟群情憤慨,說要把這姓雲的大卸八塊。

好啊,為民除害,這種人渣就該千刀萬剮!

千刀萬剮不為過。但這姓雲的據說長得清秀白凈,賣到勾欄里整日受人蹂躪,豈不是更令人拍手稱快。

兩人發出促狹的笑聲。

兩位爺豪氣干雲,氣勢不凡,一看就是江湖上的成名豪傑。妾身敬二位一杯。兩位的花銷,妾身全包了。一名全身著素白衣裳的女子娉娉裊裊起身,舉手投足間,眼波流轉,魅惑天成。

她施施然舉杯,一飲而盡,酒水順著嘴角一路淌下,一身素白也掩不住她美好的身段。

兩名大漢眼睛都看直了,手足無措間也喝下杯中的酒。正欲搭訕時,他們像被從頭澆了一瓢鐵水,身子居然開始融化。連慘叫聲也沒發出,地上便出現了兩灘血水。

酒館裡的客人慘叫著奪門而逃,女子素手一揚,將自己的酒錢結了。

峨眉山山麓。

白裳女子跪坐在一座墳冢前,一杯一杯地喝著酒。在酒館裡談笑間毒殺兩名江湖客的蛇蠍女子,此刻卻是低眉順眼,眼神凄迷,抱著石碑,她就像是抱著整個世界。

誰說我找不著人嫁的?姑奶奶我傾國傾城,想娶我的人能從東京排到渝州。

我有那麼浪蕩嗎,還說什麼找個老實人嫁了。

混蛋,姓雲的,你自己說的要回來娶我,你背信棄義!

你有什麼資格替我去死?

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絝子弟,你逞什麼英雄!我的武功比你高千倍萬倍。

你回來啊,我護你一輩子好嗎?你吃喝嫖賭我通通不管。

只要你能回來——

她伏在碑上,嚶嚶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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