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涼·海魂祭》

海魂祭

文/忘我流離

認識江雪顏那年,易水涼八歲。

花竹是南方沿海的漁村,向來百年難以落雪。江雪顏和她娘親來的那一天,卻出乎意料的下了一場南國雪。雪絨掉進易水涼的眼裡,一時間難以忘懷。於是他記住了那個女孩——纖纖瘦瘦,頭頂扎著兩個團髻,小臉兒比雪絨還要白亮,烏溜溜的大眼睛像是會勾人。

要命的是不久之後易水涼便發現了這些都是假象。

寡婦門前是非多,帶著個女孩兒更為艱難。總有流言蜚語說江母既不能生男孩又剋死了丈夫,也有人說,這大概是哪個窯子里的姑娘不小心生下了孩子,混不下去了,這才流落到窮鄉僻壤來。大人們說的多了,小孩子便也學壞,村裡的小孩以村長的兒子黃二狗為頭,總是喜歡欺負江雪顏。追逐打鬧的時候若是看到江雪顏走在路上,便會圍著她跑,說著一些不堪的話。

那天易水涼看到了一個真真切切的江雪顏。七八歲的女童,纖瘦的身體里卻彷彿有千鈞之力,看似粉嫩的小拳頭只一下便打得黃二狗烏溜了一個眼圈。一拳下去可來勁,邊上的娃子們像往日里欺負人一樣,圍了上去準備群毆。江雪顏利落一個轉身,一人賞了一個巴掌。

黃二狗一個狗撲將江雪顏按到地上,還沒來得及壓穩,便被江雪顏一擰腰反騎到胯下,拳頭如疾雨,打得黃二狗眼鼻開花。其他小孩子們拉不開,便從江雪顏背後拳腳交加,小姑娘緊咬牙關死磕,一絲殷紅的血自嘴角流下,仍舊只顧著搏命往黃二狗臉上招呼。

易水涼本在劉嬸家門口逗貓玩,遠遠的瞥見那邊打了起來,急忙跑了過去。跑到近了,他看到了江雪顏的眼。那雙彷彿會勾人的眼此刻充斥著說不清的情緒,目光鋒銳如劍之初發於砥。

易水涼到路邊提了個小板凳便沖入了戰圈,揮舞著驅散三五孩童。

「這麼多人打個姑娘!」

「易水涼你他媽的渾蛋,被打的是老子!」黃二狗怒罵,卻彷彿腎氣都被打虧了,沒什麼氣勢。

易水涼驚詫回頭,只見江雪顏從黃二狗身上站了起來,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冷冷的環視眾人,隱隱間把前來助拳的易水涼也排斥在外。而地上的黃二狗早已被打得失去了行動能力,只有嘴裡不住的放出呻吟與狠話:「你們等著,你們等著!」

江雪顏遠步離去,易水涼甩下板凳追了上去。

「喂喂喂,好說我也幫你打了場架還得罪了那麼多人,你不請我吃碗魚丸這說得過去么?」

江雪顏一個踉蹌差點沒摔著,大約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江雪顏上下打量了易水涼一眼:「要你多管閑事!」

暮時易水涼回到家裡,老爹已經擺好了長凳,抽出了牆上的長刀。

老爹眉毛一挑,眼神往長凳上一飄,易水涼內心其實是拒絕的,卻又只能非常配合的脫下褲子往長凳上趴好。

長刀倏忽落下,刀面細窄,疼痛感比板子抽起來更尖銳。易水涼挨了三下,趕忙開始討饒。八歲大的孩子,怕疼,非常怕疼。

「知道自己錯在哪了?」老爹問。

易水涼知道,村長已經來過家裡了,他躲在山坡上的草垛子里,遠遠的都能聽到村長大發雷霆的叫罵聲。因是外來住戶,家裡處處受人排擠,家裡一直很不寬裕,老爹又賠了一筆不俗的醫藥費——雖然黃二狗被打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該打村長的孩子。」易水涼道。

「啪啪啪」的又是三刀面下來,易水涼沒防著,疼得喊出了聲。沒理由啊,沒理由認錯之後老爹還要打啊!

「你懂個屁。」老爹氣得嘴角直抽抽,「村長的孩子有什麼打不得的?你錯就錯在沒搶著去打,這才害的那小姑娘受了一身的傷!你怎麼能讓女孩子挨打?」

易水涼被老爹這神奇的說法說懵了一晚上。最後只能暗下決心,以後見到黃二狗,見一次打一次。

然而事情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快結束,下一次見到黃二狗的時候他不僅已經受制於人挨了一頓毒打,連小命都已經保不住了。

還有三天便到穀雨時節,花竹是個漁村,祖上留下的規矩,穀雨祭海,名曰海魂祭。焚香燒紙,將三牲五畜投入海里,保佑未來一年風調雨順出海平安大獲豐收。而今穀雨未到,村裡便已經張羅了起來。

老爹又帶著弟弟上山去。這次不知是採藥還是打獵,總之都是些有趣的事,這些事總輪不到易水涼,他就被丟在家裡,鍋里有幾個乾草餅子,自生自滅的樣子。

易水涼一直覺得老爹偏心弟弟易水寒,娘死以後老爹總是偏愛弟弟,讀書也是習武也是,總是親自指導。對易水涼就只是嘆氣,嘆完氣隨手丟一卷詩書過來讓他自己到角落裡讀去。上山也不帶他,總是帶著易水寒。每次易水寒回來,說到懸崖上採藥好驚險,說用黃楊弓射死一隻野狼,救了一窩兔子。這種時候易水涼選擇把弟弟暴打一頓。

直到很多年後他才知道老爹時不時帶弟弟上山的深意,才知道老爹偏心的人其實是他。但那些都已經是後話了。那時候,老爹和易水寒都已經死了。

這日起早,春末梅雨時節卻難得的有一地金燦陽光,草餅子無論從身到心都不能滿足易水涼,於是他悄悄的潛入了海邊的祭台。

大人們都在忙著搭台,就算是瞧見了也沒空理這個小傢伙,易水涼成功繞到了祭台後邊,三個滷製的大豬頭已經擺在了貢盤裡,烹好的雞鴨羊狗擺了一地,引人食指大動。銜著一嘴的哈喇子,易水涼扒下兩個雞腿正準備大快朵頤,忽然聽到了很輕的腳步聲。

他躲到酒缸堆的後面,透過縫隙悄悄的觀察,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女童提溜著一個布袋子溜了進來,專挑雞腿下手,很快裝了一袋。那人可不就是江雪顏么?

「喂喂喂!」易水涼忍不住跳了出來,「有沒點眼力勁兒!雞腿全都拔光了到時候一眼就會被看出來啊!」

江雪顏一抖,回眸看到那人卻是易水涼,鬆了口氣,從袋子里摸出一個雞腿遞給易水涼:「不準說出去!」

「……」

易水涼想說其實比起雞腿我更想吃魚丸,可話還沒出口,腦後突然重重的挨了一下,一下子便昏了過去。

黑暗裡夢到的東西光怪陸離,聽到的聲音嘈雜不堪。

好像有人在說:「一男一女,剛好湊夠了啊。」

易水涼醒來的時候四周一片漆黑,手綁在背後,腿被繩子緊緊纏繞著,和另外一樣物件直挺挺的捆在一起。空氣中滿是魚露的腥臭味,看起來這地方是一個地窖。

「有人嗎?」易水涼大喊了一聲。

「沒用的,聲音傳不出去。」黑暗裡響起江雪顏的聲音,很近。

兩人被綁在了一起,對面坐著,繩子將兩個人並排的小腿緊緊束縛著。易水涼記得老爹曾經說過,同時囚禁兩個人,為了防止他們互相用嘴咬開繩子,都會用這種綁法。

這些日子還有結仇的人也不過就是個黃二狗,可他還只是個孩子,沒有易水涼那麼喜歡吹牛逼的老爹,怎麼會知道這樣的綁法?更像是經驗豐富的大人做的,可是,會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易水涼用力掙扎了一下,手上的繩子捆得很緊。他突然很後悔沒有跟老爹好好學武,如果是易水寒被捆著了,說不定一用力繩子就全被掙裂了。

多次掙扎,易水涼終於用盡了力氣,仰面躺倒,粗重的喘息著。

「你別怕,我一定救你出去。」易水涼想到老爹曾經教導過他,這種時候應該拿出點男子氣概來——裝也得裝出來。

「哦。」

「……」

地窖的門突然打開,一縷亮光倏忽躥入,晃得易水涼差點瞎了眼。待到終於適應了光,看到滿頭裹著紗布的黃二狗站在面前,他差點笑出了聲。

「媽的!」黃二狗一拳打到易水涼腮幫子上,力道用得不小,登時腫了一片。

易水涼不再出聲,黃二狗便轉了目標,他的手裡握著一根藤條,鄉里人打孩子用的,細長堅韌,抽起來比老爹的刀還疼。

「婊子養的。」黃二狗恨恨的罵了一句,甩手就是一藤條打在江雪顏的身上,「讓你打老子,讓你打老子,打得爽么?啊?爽么?」

問一句便甩一條子,江雪顏卻是咬緊了牙關怎麼也不肯叫出聲。

「婊子生的骨頭就是硬啊!」黃二狗咬牙切齒道。

「黃二狗!你他媽的有種就打我啊!打女人你算什麼男人!」易水涼想這話應該沒說錯。

「呵,易水涼,你他娘的打腫了臉充胖子。喜歡出頭是不是?」黃二狗反手就是一藤條,疼得易水涼當場就叫出了聲,村裡的人都知道易水涼怕疼,每次他老爹收拾他的時候哀嚎跟殺豬似得能傳出去好遠。

「黃二狗你他娘的不愧是狗娘養的,就是有力氣啊!啊……」

「媽的你再打啊!啊……媽的有種你再打……啊……」易水涼被打得眼淚都掉出來了,依然罵不絕口。黃二狗打了半晌,終於沒了力氣,喘息著準備離開。

「媽的黃二狗,打都打完了你還不放我們走?留著過年啊?」眼見著地窖的門又要關上,易水涼急忙出聲。

「還想走?」黃二狗陰測測的笑出了聲,「連年不順,今年海魂祭要祭對童男童女,你倆一個死了爹一個死了媽,絕配啊哈哈哈哈!」

易水涼終於明白了先前的問題,腿上那老練的繩結不是黃二狗綁的,而是大人綁的!大人綁他們,是要拿去祭海!

地窖門再次被扣上,頭頂難得的一點光亮也全部消失。

老爹帶著弟弟進山不知何時才會回來,江雪顏的母親又只是普通婦人,只到村裡幾個月,幾乎等同於半個外人,求取不到任何的幫助。

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裡?

「好餓。」易水涼突然說道。

黑暗裡,想要不再害怕最好的辦法就是說點話。江雪顏比他早醒很多,她不會害怕么?

江雪顏那邊悄無聲息。

「我聽我老爹說過,以前他闖蕩江湖的時候有個朋友被人抓了,肚子餓沒東西吃,就把自己的舌頭咬了吃了,後來又餓,就把嘴裡的其他肉咬了吃了……」

腳上突然傳來了觸感,是江雪顏的腿顫抖了一下。

「易水涼!你!」

「如果不想變成這樣我們現在就得想辦法逃出去。」易水涼說,「到後面越餓就越沒力氣!」

「說得輕巧,怎麼逃?」

「幫個忙,一起動一動,看看有沒什麼尖銳的東西可以割開繩子!」

兩人在黑暗裡以詭異又滑稽的姿勢艱難的蠕動著,貼著牆壁摸索,可是什麼也沒有找到。地窖里彷彿很早就被清空過,只有一地的雜草和魚露殘留的腥臭味。

「我爹還說過,如果找不到尖銳的東西,可以對牆撞斷自己的手,骨頭斷了刺破出來,就可以磨斷繩子。」

「那你倒是撞啊。」江雪顏皺眉,嘲諷式的應道。

「呃……」易水涼被噎了一下,半晌囁嚅道,「我怕疼,非常怕。」

江雪顏想到了不久前的那頓毒打,易水涼不停挨打卻又不停叫罵,笨拙的替她分攤去大多數的鞭打,心裡忽然一動。

「那就我來!」江雪顏說。

「喂我不是這個意思啊!」

江雪顏卻不管不顧,正好貼著牆,用盡全身的力氣便往牆上撞去,一擊未果卻又要再來一下。易水涼勸不下來,只能拚命往外蠕動身體。好在江雪顏餓了挺久,又撞牆吃痛沒什麼力氣,終於被易水涼扯開。

「你一個姑娘家的,要不要這麼狠啊?!」

江雪顏很久沒有搭話,再一次出聲的時候卻是在低低的嗚咽著,身子壓抑不住的抽動,微微的顫抖順著綁在一起的腿傳到了易水涼的身上。

「我真沒用……要是讓爹爹看到了現在的模樣,一定又要罵我了……」

「你爹已經不在了,看不到了,你且放寬心。」易水涼安慰道。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安慰讓女孩哭得更大聲了。

「誰告訴你我爹不在了,你爹才不在了,你爹才不在了!我爹只是……」

「只是什麼?」

良久沉默。

「是啊……他也許真的不在了……」

江雪顏的父親是當朝名將江戈,因在朝廷上得罪了小人,征戰歸來後被套上了眾多莫須有的罪名彈劾下獄。下獄之前想盡辦法才將母女二人送逃了出來,如今生死不知。

母女二人逃到花竹村來,寡婦貌美惹人閑話,過得一直都很不舒坦,甚至連肉都吃不上太多,江雪顏也是經歷了無數的心理鬥爭,才將目光轉到海魂祭的祭品身上去。那天她答應爹爹一定會照顧好娘親……可是如今自己都快成了祭品!

「我沒錢請你吃魚丸。」江雪顏說。

「哎喲我的姑奶奶你快別提魚丸了……這時候提魚丸你想饞死我啊!」

「……」

「不過,出去之後,你一定要記得你還欠我一碗魚丸啊。」易水涼說著,往牆邊挪了挪。

會很疼吧,少年皺起了眉頭。狠狠的咽了三口唾沫,易水涼一咬牙,就準備往牆上撞去。

這時候地窖的門再一次打開,三五壯漢順著軟梯下來,解開了兩人腿上的束縛,把他們夾在臂彎里來到了地面上。

兩碗褐色的湯藥擺在了他們的面前,劉嬸笑著哄他們喝。三條大漢站在她的背後,面色陰沉,眼底里卻隱隱壓著詭異的精光。

「易水涼!不能喝!」

當然不能喝,那是一碗迷魂湯,一旦喝了,被人隨意擺布,扔進海里,無法反抗。

劉嬸摑了江雪顏一巴掌,手伸到她的肋下捏准嫩肉狠狠的掐了下去,江雪顏吃痛,卻又用盡全力要緊牙關不肯張嘴,劉嬸又捏住她的鼻尖不讓她呼吸,江雪顏憋紅了臉,邊上的漢子不耐煩了,伸出黝黑生繭的大手猛力一拖江雪顏的下巴,小女孩的下巴登時脫臼,嘴不可阻礙的張開,褐色的液體被一點點的灌了進去。

劉嬸又轉過來看著易水涼。

「別別別,我怕疼,我自己來。」易水涼老老實實的認慫。

一刻鐘後兩個小孩全都暈了過去,漢子們夾起兩個孩子,扔到屋外的板車上,緩緩的向海邊推去。

混沌中,江雪顏渾身發冷,想來還有意識,身體卻一點也動不了。恐慌從女孩的心底里蔓延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你別怕,我一定救你出去。」少年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是做夢吧?那天剛被抓進地窖的時候他也這麼說過。可是他也喝下了湯藥,情況不會比自己好,他又哪有力氣說這樣一句話呢?

冰冷的小手忽然被人輕輕握了一下,很輕,很快,卻很溫暖。

穀雨前夜。

「今年祭海的紙人怎麼比以前大這麼多啊?喲呵,還挺沉。」海邊搬運祭品的小夥子搬下板車上的兩個紙人,低聲對著來交貨的漢子問道,「不會是真的把小孩裹在裡頭下海人祭吧?」

「不該你管的你別問那麼多!」漢子呵斥道,「你只管看好東西,明兒祭祀別處岔子就是!」

「是是是,老哥放心,保證絕不會出任何岔子。」

海魂祭的祭台已經搭好,祭品也全都運到。因為前兩天有小孩進場子偷拔了雞腿,村長尤其重視,特地派了人來看著。

小夥子搬好女童的紙人,又回頭來搬男童的紙人,忽而對上一雙烏亮的眼睛,嚇了一跳,揉目再看,卻又發現那只是紙人的眼睛。

「怎麼看起來跟真的一樣,真他媽邪性。」

不過他倒也沒真往人祭那裡去想,早些年活祭這些東西都被朝廷禁了,村裡的年輕人拍手稱快,村長再怎麼樣也不敢冒大不違吧?

無雨,月滿蒼穹。看物資的小伙早已到一邊打盹。男童的紙人忽然動了一下。

易水涼一口噴出一灘褐色的葯汁,從紙人里掙脫了出來。辛虧他雖然學刀的時候偷懶,但諸如龜息、閉靈這種偏門的東西總是莫名的很有興趣,學下不少還挺專精。那碗湯藥他雖然都喝了,卻沒有全部下肚,此刻全都吐了出來。腿腳還有點軟,但終究沒有大礙。

易水涼撕爛女童紙人,江雪顏靜靜的躺在裡面,眉頭緊鎖,臉色蒼白,惹人憐愛。

「得罪了。」易水涼學著老爹救人時的模樣說了一句,並指連點江雪顏胸口三道大穴,將微薄的內力全都運到手掌,在她的胃腹處緩緩揉搓,而後一用力,江雪顏猛的吐出一口湯藥來,噴了他一臉。

易水涼也顧不上擦,瞧著江雪顏只是半醒,目光獃滯腿腳無力,無奈只能背起她偷偷往外摸去。

攤過一片草地,易水涼感到江雪顏搭在自己脖子上的雙手緊了緊。

「你醒了?」

「嗯……」很小的聲音。

易水涼把江雪顏放下,「那自己走。」

「……」

背著江雪顏又要不驚動看守的人,實在是很難很難,半天才走出一點,如果被人發現絕對誰都走不了,好在江雪顏這時候醒了,易水涼大喜將她放下,完全沒看懂女孩的白眼。

兩人跑出幾步,背後忽然傳來那看守小伙的叫聲。

「見鬼啦!」

兩個小孩在跑,一群大人在追。

兩人雖然都已逼出湯藥,但多少吸收了一些,尤其是江雪顏,腿腳都不太使得上力,小屁孩子的腿本來就短,被發現蹤跡之後很快就要被逮住。

易水涼拉著江雪顏在古道上飛奔,背後火光衝天。

「這樣跑下去不是辦法!」江雪顏喊,「放開我你能走!」

「你信不信我?」

「不信!」

「不信也得信!」

易水涼拉著江雪顏跑進了醫館邊上的柴房。反手扣門上鎖,然後飛奔到小柴房另一邊,那裡有一扇小窗子,窗子對著上後山的路。

柴房坐落在一整列連綴在一起的民房中間,只要正門堵上,再從窗子逃出,大人們要追上,就勢必要繞過半條街到柴房背面,而那時候兩人想必都已經逃到山裡,如果運氣好能遇上那個不靠譜的老爹,那麼一切都解決了。

唯一的麻煩是柴房的小窗實在太高了點。易水涼搬過一個小凳子,兩步助跑再一蹬小凳子借勢,兩手一撐翻身便翻出了窗子。

易水涼探進半個身子向江雪顏伸手道:「快!」

江雪顏腿腳無力,踩到凳子上一不小心被踩穩,滑倒到了地上,腳腕登時扭了。

「你快走!」江雪顏喊道。她坐在地上,再怎麼努力也站不起來。

「別放棄啊我的小姑奶奶!用點力站起來我拉你出來!」易水涼說。

撞門的聲音越來越響,想必不久就會被突破,而大人們也早已分了人繞路抄後山圍堵。火把的光一點點近了,若是被抓住,十死無生。

江雪顏又試了一次,終究還是不行。

「你現在跑還來得及!替我照顧好我娘……」江雪顏凄然道。

易水涼偏頭遠遠的看見了火光,兩腿止不住有開溜的恐懼,然而他還是一咬牙翻身又進了柴房。

「你幹什麼!你這樣我們一個都走不了!」江雪顏說。

「媽的閉嘴!」易水涼操起一把柴刀,默聲將兩段柴火歇歇劈作四段尖銳的柴劈別到背後,「小爺說救你出去,就一定救你出去!」

握著柴刀的手還在顫抖,身體忍不住的戰慄,呼吸粗重血脈噴張,每說一個字都要抖三抖的恐懼。然即便是這樣,他還是不願意走。

他怎麼能夠就這樣自己跑掉?

「你還欠我一碗魚丸,你怎麼能死?」易水涼別過臉道。

易水涼的刀法不是很好。往日里老爹教他和弟弟練刀,易水寒總是很努力,但他一直在偷懶,點穴多厲害啊?非得要練刀?

老爹對易水寒出乎的嚴厲,又根本不去管易水涼練得怎麼樣,因而三四年的學武生涯就那樣簡簡單單的混了過去,現如今學到用時方恨少。

柴房的門轟然倒塌,為首一個七尺壯漢猛得沖了進來,易水涼矮身避過大漢來抓的手,提刀撩天一斬,刀入肉三分,飆出一道血線。

如果是易水寒的話,這隻手已經斷了吧!

大漢吃痛狂怒,虎目通紅揮著火把當頭向易水涼砸去。易水涼雙手架刀扛住這一下,只覺得虎口劇痛直欲裂開,卻不能因為怕痛而呼出聲來,否則氣不足力斷必敗。緩住攻勢,易水涼撤下左手從背後拔出一段柴劈,狠狠的扎進壯漢的肚子里,氣力不足沒有扎穿,卻也疼得壯漢退出了門外。

易水涼提刀撐腿喘息。

「還愣著幹嘛!去抄傢伙!打死這小兔崽子!」門外響起了壯漢歇斯底里的咆哮聲。

柴房不大,又是兩個壯漢進來,登時就把易水涼圍逼到了牆角。

江雪顏在身後,易水涼退無可退。

這次進來的人一人提了一截精鐵短棍,但是他們並不知道易水涼把柴劈別在背後,易水涼如法炮製,頂著背上挨了一鐵棍的傷,再度傷退了二人。

「廢物!十成的廢物!這麼多人對付不了兩個娃子!」

第三次再進來的人卻不再那麼好糊弄了,他們在門口仔細聽了易水涼身上的這點小貓膩,都防範得很,找准機會用火把卡住易水涼的柴刀,在易水涼拔柴劈之前只一腳就把易水涼踹到了角落裡。

「跑!讓你們跑!還敢傷人!再跑一個試試看!」漢子怒吼著,揮舞著鐵棍就往兩個小孩身上招呼。

易水涼掏出背後最後一根柴劈奮起反抗,卻被當頭敲了一棍,血流下來,登時失了力,糊了眼。

「易水涼!」

「對不起。」

他最後能做的,只是趴在江雪顏的身上,死死的,死死的用那不怎麼寬厚的後背擋下鐵棍。是啊,怎麼能讓女孩子挨打呢?這棍子打上去,那該多疼啊。

「啊……」

天邊魚白。

柴房外熙熙攘攘的站著十數個漢子,擁著當中雙鬢蒼白面帶陰翳的小老頭子來拿人。小老頭子是黃二狗他爹,花竹村村長。老年得子,心肝寶貝被人一頓胖揍自是不能忍。兼著江雪顏一家到村子那日,南國雪落,是大凶之兆,按祖訓,是該用童子祭海。

「死的活的?」村長問。

那提溜著易水涼的漢子抹了一臉血水,狠狠啐了一聲:「小子還挺難收拾,腿打斷了,氣還有一口。」

「那最好,死了的,龍王爺可不要。」

「那這女娃子呢?」另一個漢子問。

江雪顏緊咬著嘴唇,眼裡滾燙的淚珠綳著,卻不輕易流下,惡狠狠的盯著村長,還有那把易水涼打得半死的男人。易水涼,已經被打得沒了聲了啊……他那樣怕疼的一個人,只要哪怕還有一點意識,被打得血肉模糊哪還能不叫出聲?

「婊子帶的犟貨,還想跑?」村長粗暴的捏緊江雪顏的小臉,一沉腕,把下巴拉脫臼了,又一挺手粗暴的按回去。小姑娘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卻還犟著不肯流下淚來,眼裡充滿了怨毒。

「一併打斷了腿,天亮就扔海里去。」村長擺了擺手,轉身領著人走了。

「快哭……」哭了,慫了,就不會被打斷腿了……易水涼已經沒有力氣發出太多的聲音,但蒼白的嘴唇不住的囁嚅著,重複著這個音節。

江雪顏看見了,脖頸越發通紅,可咬緊了牙關,眼淚就是不願意掉下來。

大漢將江雪顏放到地上按好,對著拎著易水涼的漢子說道:「三哥,這小女娃子,我下不去手,你就當幫我一把。」

「你個死愣子你下不去手老子就下得去手?」三哥嘴上說不要,卻還是將易水涼隨手甩下,從背後拔出了鐵棍,「罷了,橫豎都是個死娃子,這破事兒三哥替你辦了。」

「三哥……咱們,不會出事吧?官府幾年前可就訂了新律,不得活祭……這要是查下來……還有這野小子他爹……」

「所以這兩個小娃子必須丟進海里去。別瞎想了,動手。」

「哭啊……」易水涼還在努力。

三哥手起棍落,一聲鈍響,一聲脆響,易水涼的左手小臂骨也斷了。就像是條件反射一樣往前爬出一個身位,伸出手去擋下這一棍,也沒有呼痛,沒有聲息。

江雪顏「哇」的一聲,終於哭了出來。

「三哥……要不然,還是算了吧。」

「算你奶奶個球,媽的晦氣。」三哥將鐵棍別到背後,提溜起易水涼便往祭台方向走去,「你小子,送人去死倒不怕,打斷個手腳在這裡磨磨唧唧,老子不陪你了,自己愛怎麼樣怎麼樣吧!」

愣子愣了兩息,面色變得複雜起來。自己在假慈悲什麼?他是要送這娃子去死啊。可看著小女孩止不住歇斯底里的痛哭,舉了兩下棍子,又著實下不去手。

算了吧,反正也跑不掉。他想。

天光已經大亮,海魂祭一如往年,熱熱鬧鬧的辦了起來。現如今活祭是觸犯律法的,村長也不敢明做此事,否則也不會有前一天夜裡用紙紮真人、拚死追拿兩個小娃子的事了。何況,還要防著給江、易兩家知道,招致報復。

因而祭祀初始,巫祝在三丈高台上踩燈搖鈴,迴轉低吟時,兩個小孩被關在離祭台不遠的小屋子裡,只等儀式時機合適偷偷從外邊扔進海里去。

易水涼已經廢了,江雪顏也老實了,因而只留下三哥一人看管。易水涼醒轉過來,第一件事是倒抽起來。太疼了,在家裡被老爹抽三下都要喊得一條街人出來看兩眼的易水涼,沒想到自己也能有這麼硬氣的一天,被打成殘廢,筋骨盡碎。

江雪顏聽到這個聲音,獃滯了許久的臉龐僵了一下,滿面愁雲攏上眉頭。

「三叔,我想做個飽死鬼。」易水涼可憐兮兮道。

名為三叔的漢子眉頭一皺,桌上倒是有半盤燒雞供他打發時間的,怎麼也不是這個小子,但他旋即雙眼一轉,扯了一塊肉丟了過去,卻是就落在易水涼手邊,但又夠不著。

「喂我。」易水涼轉而可憐兮兮的面向江雪顏。

很多年以後,易水涼想起那個瞬間,城牆一樣厚的臉都會不覺紅到脖子根。可那時候他真的很慘,可憐兮兮都不用裝的,滿臉血水,後牙咬崩了兩顆,像個麻袋一樣癱在地上,江雪顏遞過來的雞肉他都啃不動,遑論自己抬手去拿。

「你吃……」很小聲,易水涼說道,「現在你就是我的手腳……」

江雪顏紅著眼將雞肉扯成小片,放進易水涼嘴裡,自己也賣力的啃著骨頭上的碎肉,吸取每一分力量。她大約明白,易水涼要再做一次生死之搏。雖然目前的處境彷彿已經沒有任何一絲可乘之機,但她還是選擇了相信。那麼她便要讓自己調整到最好!

「我也要做飽死鬼!」江雪顏嘶聲喊道。

三哥見易水涼真已廢了,當下更不設防,心說做了這大孽,做點好事補補陰德算了,端了那半盤雞肉扔在江雪顏身前。

姑娘賣力的啃著,啃著啃著流出淚來。

易水涼吃得很少,所以他只有力氣說:「三叔,我小時候你還抱過我嘞。」

午時將至,三哥喝完最後一口酒,將酒葫蘆一扔,一腳踹開地上裝雞骨頭的盤子,提溜起兩個小娃子便往門外走去。

從後門出,走小道一里路就是海堤,最是掩人耳目,也快得很。

「小子,別怨你三叔,你不死,三叔就得死。」三哥一手提溜著一個娃子,對著大海慨嘆道,「要怨就怨這老天吧。」

「三叔,你再抱抱我吧。」

「想讓我放下這丫頭好讓她跑?」

「……三叔,我就是有點想你小時候抱我上街買麥芽糖了。」易水涼帶著哭腔道。

三哥眉頭一皺,心裡突然軟了一下。作孽啊。起先還和愣子說送人去死還瞎慈悲什麼,臨了了自己也是個假慈悲,可是就是止不住。

三哥放下江雪顏,兩手抱起易水涼,易水涼小臂雖斷,大臂卻還有力,很勉強的抬起來,搭在三叔的肩膀上,環著他的脖子。

天邊一聲炮響,祝禮成,是投下祭品的時候了。三哥登時變得冷酷起來,站在海堤邊上,雙手往外一遞一松。

「該死了,小子!」

易水涼沒有死,死的人是三哥。

一截白生生的骨刺從側面插進了他的脖頸里,血泡溢了滿嘴,聲帶斷了,說不出話來,只有嘶嘶的氣聲帶著血噴了易水涼一臉。

易水涼因痛苦而猙獰得有些可怕。江雪顏捂住了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天在地窖里,易水涼說,往牆上撞,撞斷了骨頭斜刺出來,就能割開繩子,就能跑。

那天易水涼也說,我怕疼,非常怕。

可是在這近乎油盡燈枯的時候,他忍著全身的傷痛,用還唯一能用的右手腕握住被打碎小臂的左手,徹底折斷,將骨片刺出血肉,用作一把刀,刺進了三哥的喉嚨里。

「帶我走……」易水涼吐出最後一口氣,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現在你是我的手腳。」這句話已經說過了。

十一

雨一直在下。

易水涼再次醒來的時候,穀雨已經過去了很久,人也早已不在花竹村。

背上裹著厚厚的紗布,傷口化膿,紗布黏進腐肉里,四肢打著生硬的石膏,僵勁不能動。弟弟易水寒每次來幫他換藥,疼得他哭爹喊娘,眼淚都要掉出來。

最後的最後,那個不靠譜的老爹終究還是趕回來了啊,江雪顏背著他直往家裡逃去,路上撞見了村長與黃二狗,正欲做生死之搏,易老爹突進陣中兩刀斬落幕後主使村長和其子黃二狗的人頭,而後又捎帶了江雪顏的母親,眾人遠走。

「哥哥,那個小姐姐又來了。」

「不見。」易水涼咬著牙,「我差點害死她,哪有臉見她。」

「哥哥你是臉被打壞了才不敢見的吧?」易水寒問。

「小孩子閉嘴!」

就在這時,易水涼的老爹引著另一個人進門。那人不到三十歲的模樣,比起自己的老爹彷彿靠譜得多的樣子,五官端正腰板挺直,走路時步子起落有度,是個實打實的軍人。

「小子。」那人蹲到床邊,輕笑著看著易水涼,「這麼拚命,你是不是想做我女婿啊?」

門外,江雪顏低垂著眼瞼站著,耳垂有點兒紅,手裡端著一碗新鮮出爐的魚丸湯。

「不想,」易水涼道,「我只是想吃碗魚丸啊……」

氣得江雪顏當場把碗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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