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陽雜俎·論結交半仙的重要性

一代「氣功大師」王林的朋友圈裡，一度擠滿了各路官員、富豪和明星。這些見識能力俱都高人一等的精英人物為什麼會結交除騙術拙劣的騙子，除了需要個安全的掮客和某些心照不宣的慾望訴求外，「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思，大約也是要考慮的。

萬一這位大師真的身懷祛病續命的奇術呢。

一

唐朝的「司馬」是個尷尬的職位。

作為州、郡長官「刺史」的副手，按道理，司馬本應貴為市裡的三四把手，怎麼說也是地方上要風得風，首屈一指的大人物。然而唐朝的司馬，卻被朝廷惡搞成了一個專門安置受降級處分官員的倒霉職位，什麼實權都沒有，平時領一份空餉，愛幹嘛幹嘛去，來不來上班都無所謂，不缺你這號人。

唐玄宗那會兒，荊州有個姓崔的司馬，因為攤上這麼個霉差，成天悶悶不樂，抑鬱成疾。他不注意調養，病勢日漸惡化，到後來醫生們已經束手無策。眼看離死不遠了，彌留之際，他心中想的，卻不是在世的親戚，不是仕宦前途，也不是私房錢和私生子，而是一位方外之交。

邢和璞。

邢和璞出名，主要是因為會算命，天下善卜者，鮮有人出其右。但崔司馬知道，邢和璞的本事絕不止於卜筮，此人畢生精研黃老之術，道行高深，能延壽算，活死人，實有半仙神通，求他，勝過求神拜佛。因此自從聽到大夫說出「我們已經儘力了」之後，崔司馬便一直緊捏著被腳，默念邢真人救我，邢真人救我。

眼下，這是唯一起死回生的指望。

然而一直求到奄奄一息之際，邢和璞始終沒有現身。崔司馬心中凄然，果真是最短不過執念，最長不過善變，想不到一向以朋友相稱的世外高人，平時牛逼吹得震天響，關鍵時候見死不救。

正在滿心怨憤，忽聞牆角窸窣有聲，似乎有人在鏟土。崔司馬抬頭看了一眼，黑漆漆一片，哪有人影，心道：完了，據說人死前會有幻視幻聽，看來我馬上要死了。

可是那聲音越來越大，「噗」的一聲，牆壁上被鑽出了栗子大的一枚小孔，陽光直射進來，崔司馬瞧著光束里飛舞的揚塵，原本枯萎幾竭的生命為之一震。小孔不斷擴大，旋而便有盤子大小，崔司馬掙扎著靠過去，只見洞外雜草蕪蔓，碧空如洗，竟是一片曠野。

哈？隔壁明明是另一間卧房啊，怎麼就來到野外了呢。

崔司馬覺得自己幻覺越發嚴重了，忽然一隻鋤頭當頭刨了下來，鼻子險些給鋤掉，司馬大人有氣無力地大怒喝道：「是、是誰在……挖我們家房子！」一人荷鋤退開幾步，慌忙致歉道：「是邢真人吩咐我等鑿開此洞，真人馬上便到。」

聽到「邢真人」三個字，真是不啻得聞仙音。崔司馬忙把腦袋伸出洞外，只見遠遠的行來一隊人馬，眾星拱月般簇擁下，邢和璞款步而至。崔司馬激動地老淚縱橫，奮力伸出一隻手，顫抖著，泣不成聲嘶啞喊道：「邢真人！邢……真人！救我！救……嗚嗚……救我。」

邢和璞笑吟吟快趕幾步，來到牆洞前蹲下，牽著崔司馬的手溫言道：「崔公勿憂，小弟親訪司命，為公求得十二年陽壽，這病轉眼即瘥，不用再受折磨啦。」崔司馬只緊緊握著邢和璞的手，眼淚鼻涕滴了一地，哽咽到說不出話來。眾人好勸歹勸，把他半個身子塞回洞里，崔司馬擦擦眼淚，睜眼一看，牆壁已經合好如初，而自己一身的沉痾，居然一下子全好了。

二

像邢和璞這種真正的半仙，世人是渴望結交的。認識這樣一位朋友，幾乎相當於多得了一條性命。

洛陽北邙山，白馬坂。

邢和璞打算找一位失聯好久的朋友吃個飯。那個時候通訊不方便，朋友很久不聯繫，倒也正常。

趕到他們家一看，人家裡正操辦喪事。

原來這個朋友死了。

嘿，這小子缺心眼兒，死之前怎麼不念叨念叨我，不知道我能救你的命？

死者的母親卻是知道邢和璞大名的，苦苦哀求救救她兒子。

邢和璞嘆道：「你兒子還欠我一頓飯呢，貧道儘力一試吧。」

吩咐將死者抬到床上，蓋了被子，邢和璞就開始寬衣解帶，把一屋子守靈和弔唁的親友看得目瞪口呆。邢和璞叫道：「閑雜人等速速出去！」自己脫得赤條條的鑽進被窩，伴著死屍入睡。

眾人又驚又鄙，忍不住在外間竊竊私語，死者屍骨未寒，這是哪裡來的瘋子，居然堂而皇之跑到人家喪禮上睡屍體，道德淪喪！簡直禽獸不如，不要臉之極！

正自物議紛紛，忽聞室內一聲大叫，眾人急忙搶入，邢和璞施施然穿著衣服，友人已蘇醒過來。

後來他敘述自己還魂經過時說：「彷彿做了一場大夢，被囚在牢里鞭笞拷打，也不知打了多久，有個聲音對那用刑的獄卒說『大王命提了犯人離開』，獄卒不許，說刑未施盡，不能放人。過了一會，那聲音又道『邢真人親自來了，要咱們放人』，獄卒大驚，撇下刑具迎了出去，俄而急匆匆回來放了我，我便醒了。」

三

邢和璞名聲越來越大，執弟子之禮追隨他的人也越來越多。

有一陣子，老邢住在終南山上，年輕的詩人崔曙也追著偶像大師，就近結廬。

這天，邢和璞召集手下這些掛名弟子吩咐說：「三五日內，將有貴賓到訪，你們準備筵席，我要陪客人喝酒。」

是日，得了邢真人法旨，所有人回房待著，不許出來走動。眾弟子不明所以，躲在屋裡，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只聽外面言笑晏晏，有好事者偷偷窺望，見邢和璞陪著個又扁又胖的怪人入席。這人腦袋奇大，幾乎有身高的一半，所謂「兩頭身」是也，嘴極寬，嘴角直咧到耳根，滿臉碧綠，一部大鬍子吹得筆直，高談闊論，所言皆非人間事。

崔曙聽得心癢，大著膽子出房。矮子倏地住口不語，盯著崔曙，良久，回頭問邢和璞：「這不是泰山老師嗎？」邢和璞道：「正是。」矮子搖頭嘆道：「嘿！轉世轉得也忒差勁了，比起前生，真是天差地遠，可惜！」

傍晚，矮子走後，邢和璞問崔曙：「日間來客，是天帝座下戲班子團長，他說你前生是泰山老君，你還有沒有印象？」

前生是神仙，今世再不濟，也該留有一絲慧根吧？

邢真人一番開導，小崔終於放棄了學道，重返課堂。開元二十六年，崔曙折桂蟾宮，在殿試中表現優異，一舉奪下當年進士科狀元。正是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然後委派到河內縣當了一年的縣尉，就死了。

四

開元二十年，邢和璞正式出山下海，在長安城擺地攤，給人算命。

由於名聲卓著，邢家鋪子一直門庭若市，大排長龍。米其林三星卜館，沒有點關係手腕，壓根別指望訂到位子。

房琯當時任監察御史，多多少少有那麼一點關係。

本來他是沒什麼可占卜的，仕途還算順遂，家裡沒什麼休咎，也沒什麼如花似玉的小妾死了需要救命。只不過有一段時間，同僚們聚在一起，動輒談到神算邢真人，房琯干聽了幾天愣是插不進嘴。有時候飯局上，大家也拿這個作談資，簡直貴圈頭條。每到這個話題，房琯就會被自動屏蔽，好不尷尬，所以這熱點是不能不蹭的。

世界上不存在「只蹭蹭，不進去」這回事，既然要蹭，乾脆動用些關係，進去見見這位神乎其技的邢真人。

房琯求卜的，是自己的壽限。邢和璞神秘兮兮道：「大人離死還早著呢。嗯，不過，倘若未來大人從東南啟程，往西北方向走，需小心在意了，那便是大人捐館之時。大人駕鶴之處，不是旅店，不是寺廟，不在路上，也不在官署。大人的最後一餐，必定有魚，最後屍體將長伴龜茲木棺。」

房琯聽得一驚一乍的，心想這廝真是口無遮攔，這都胡扯了些啥，我最後一頓飯吃什麼你都能知道，簡直危言聳聽。

後來宦海幾度沉浮，天寶十五載，房琯任刑部侍郎期間，安史之亂爆發，潼關失守。玄宗棄下百官，倉皇奔蜀。房琯領著一票大臣一路狂追，玄宗瞧著這老頭風塵僕僕的模樣，十分感動，當即降旨，授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勾當宰相事務。

剛剛隨聖駕入蜀，就收到太子李亨自行加冕的通知。玄宗自從錯信了安祿山，死了楊玉環，萬念俱灰，便由得兒子折騰去吧，派房琯面見新帝，行冊封之禮。

李亨相當高興，跟房琯說：「老房啊，你就別回四川了，留在朕身邊，跟著朕收復江山吧！」

天下大亂，正是英雄崛起之季，房琯豪氣干雲，一口應諾，請命領兵復克兩京。

當時叛軍已攻克長安、洛陽，正在全盛之際。李亨登基不久，頭等大事，也正是組織反攻。聽房琯慷慨陳詞，就許他招討西京兼防禦蒲潼兩關兵馬節度，兵分三路出擊叛軍，那是房琯一生中最高光的時刻。

房琯牛皮吹破了天，其實從來沒領過兵。臨陣翻看古籍，發現先秦時流行的車戰相當拉風。當時戰馬有限，就找來牛組了兩千乘戰車大陣，向敵衝鋒。叛軍鼓噪一起，群牛受驚失控，反衝向唐軍。叛軍乘勢縱火掩殺，唐軍大敗，死傷逾四萬。

這就是被後人恥笑的「陳濤斜之戰」。

房琯此役幾乎全軍盡墨，差點把新皇帝手裡的一點老底全搭了進去，自然不會落下什麼善待，此後屢遭外調。

這年，任漢州（四川廣漢）刺史的房琯接到京中任命，要他回京。路過四川閬州，天色已晚，當夜便宿在紫極宮。宮中正修葺房屋，有工匠在做木工活。房琯見那木質奇特，便問是什麼木頭，宮裡的道士說：「幾個月前，有香客施捨了些龜茲木板，現在正好用來修房子。」房琯聽著耳熟，猛然想起很多年前，長安城那位神秘兮兮的邢真人預言。再一琢磨，他來到漢州之前，是在江西袁州，此番北上長安，正是從東南往西北方向走，難道……往日的批言即將應驗？

胡思亂想之間，閬州刺史的請帖已送到，邀他赴宴洗塵。房琯到了刺史府邸，入目頭一道菜就是生魚片，立即遍體生寒，一個頭兩個大，怔怔瞧著那魚半晌，嘆道：「邢先生真神人也！」便將昔年邢和璞預言一一告知閬州刺史，並委託他屆時用龜茲木板做自己的棺木。刺史聽得雲里霧裡，不知道這老前輩為啥看見一盤魚就這樣多愁善感，又是死又是棺材的。房琯已經放懷大嚼起來，談笑風生，殊無懼色。

次日，隨從喊房琯起床時，房已逝世。

唐·太常少卿段成式·《酉陽雜俎·壺史卷》

原文

邢和璞，偏得黃老之道，善心算，作《潁陽書疏》，有叩，奇旋入空。或言有草，初未嘗睹。成式見山人鄭昉說，崔司馬者，寄居荊州，與邢有舊。崔病積年且死，心常恃於邢。崔一日覺卧室北牆有人斸聲，命左右視之，都無所見。卧室之北，家人所居也。如此七日，劚不已，牆忽透明，如一粟。問左右，復不見。經一日，穴大如盤，崔窺之，牆外乃野外耳，有數人荷鍬钁立於穴前一曰側。崔問之，皆云：「邢真人處分開此，司馬厄重，倍費功力。」有頃，導騶五六，悉平幘朱衣，辟曰：「真人至。」見邢輿中，白幍垂綬，執五明扇，侍衛數十，去穴數步而止，謂崔曰：「公算盡，仆為公再三論，得延一紀，自此無若也。」言畢，壁如舊。旬日，病癒。又曾居終南，好道者多卜築依之。崔曙年少，亦隨焉。伐薪汲泉，皆是名士。邢嘗謂其徒曰：「三五日有一異客，君等可為予各辦一味也。」數日備諸水陸，遂張筵於一亭，戒無妄窺。眾皆閉戶，不敢謦欬。邢下山延一客，長五尺，闊三尺，首居其半，緋衣寬博，橫執象笏，其睫疏揮，色若削瓜，鼓髯大笑，吻角侵耳。與邢劇談，多非人間事故也。崔曙不耐，因走而過庭。客熟視，顧邢曰：「此非泰山老師乎？」邢應曰：「是。」客復曰：「更一轉，則失之千里，可惜。」及暮而去。邢命崔曙謂曰：「向客，上帝戲臣也。言太山老師，君頗記無？」崔垂泣言：「某實太山老師後身，不復憶，幼常聽先人言之。」房琯太尉祈邢算終身之事，邢言：「若來由東南，止西北，祿命卒矣。降魄之處，非館非寺，非途非署。病起於魚飧，休材龜茲板。」後房自袁州除漢州，及罷歸，至閬州，舍紫極宮。適僱工治木，房怪其木理成形，問之，道士稱：「數月前，有賈客施數段龜茲板，今治為屠蘇也。」房始憶邢之言。有頃，刺史具鱠邀，房嘆曰：「邢君，神人也。」乃具白於刺史，且以龜茲板為托。其夕，病鱠而終。

白話《酉陽雜俎》系列文章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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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陽雜俎·忠志卷》全文注釋匯總

二.禮異卷

酉陽雜俎·套在丁丁上的玉

酉陽雜俎·『鬧婚』起源與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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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陽雜俎·邪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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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玉格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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