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抑後揚的人生最精彩

一、

公元前361年，秦孝公 21歲的青春軀體里充滿了一種叫做悲憤的東西。

這一年，他從老爹手中接過了一個山芋。一個爛的不能再爛的山芋：秦。

當時的秦，是個讓人嘲笑、唾棄的衰國。

在秦的國內，政府力量衰竭，社會矛盾激化，民間私鬥成風，經濟處於崩潰邊緣。

國外，河西之地被魏國強佔，西北的蠻夷戎狄看秦的神情，跟老虎看兔子沒啥區別，好像他們活著的意義就是吃飯、睡覺、洗劫秦。

人才也都躲得秦遠遠的。秦，衰得連商人都不願去做生意。

當時天下六大強國、十幾個小國都把秦當野生動物看，大聲呵斥秦，手握打狗棒驅趕著它，別說去參加國際會議了，連門都不讓你進。

「是時河、山以東強國六，淮、泗之間大小國十餘，楚、魏與秦接界……皆以夷翟遇秦，擯斥之，不得與中國之會盟。」

先祖秦穆公的輝煌早已不再，秦人心氣淪落。到了秦孝公之前的幾代秦王時，魏國大將吳起屢次痛毆秦軍，劫掠去大片土地。搞到最後，秦國只剩下隴山以東、洛河以西、秦嶺以北的渭河平原一點狹小的國土，要看著就要亡了。

秦孝公的爹倒是有心雄起，但小有成就薨了。

什麼是薨呢？薨，與夢的繁體字「夢」很像，唯一的區別就是下面是「死」還是「夕」。

到了傍晚還能幻想一下明天，那就是夢；凡做不了夢的都是掛掉了的。薨，諸侯之死的稱謂。

秦傍晚的天空，看起來是要薨了。

因為秦孝公老爹一死，各國老大都帶著隊伍撲了過來，以弔唁之名，行打劫之實。

這樣的世界，一個21歲的青年要怎樣面對？

一個人跑到山裡抹眼淚是沒有用的。

你曾經多少次跌倒在路上？

你又曾經多少次折斷過翅膀？

如果時間可以穿越，那一年，秦孝公心中升騰起的歌聲一定是汪峰的。

「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

二、

其實曾經在心中長嘯過的，不止秦孝公一人。

再往前130年，有一個叫勾踐的浙江大老闆也被囚在命運的籠中。

如果秦孝公的境遇是悲涼的話，那麼勾踐就是凄慘了——他的全部兵馬被江蘇大老闆追殺的只剩下五千，最後被迫低聲求和，順從吳國。

他以一國之尊的身軀，委身在一個大墳旁的破屋裡，在一片譏笑聲中硬是給世仇夫差低三下四地當了兩年多的馬僮，而他的得力幹將范蠡、文種則屈身為奴。

一代越王，就差沒被羞辱死在吳國了。

這個時候，勾踐心中應該是竇唯一般的呼嘯。

「人潮人海中，裝作正派面帶笑容。不再相信什麼道理，人們已是如此冷漠，我無地自容。」

三、

但要論囚徒生涯，勾踐的兩年時間實在還算不得什麼。

大約2450年後，在非洲大陸的最南端，一個被稱為「彩虹國之子」的人，為了黑人的自由與平等，身陷牢獄，一囚就是27年。

他就是曼德拉。入獄時，他正值人生最繁茂的盛年，出來已是白髮斑駁，七十古稀。

勾踐身為囚徒，多少還可以替人牽牽馬、出去溜達溜達，身體上也沒遭什麼罪。

曼德拉就不同了。

27年的牢獄生活中，他受盡折磨，一次又一次的遭受到無端的迫害。

曼德拉曾經是家族長子、大酋長繼承人、文學學士、律師、南非國大「青年聯盟」全國主席、非國大全國副主席。

現在除了漫漫黑夜，他一無所有。

命運把擁有變作失去，人世間又有幾個殘留的軀殼，能在風雨中抱緊自由？

在為曼德拉創作的《光輝歲月》中，Beyond歌頌他的黑色肌膚是絢爛的，真是這樣嗎？曼德拉用意志給出了回答。

又有幾個英雄夢，經得起27年冰冷鐵窗的煎熬？

「一生經過彷徨的掙扎，自信可改變未來，問誰又能做到？」

四、

有時候，人活著，確實就是活那一股子氣。

民諺雲，不蒸饅頭蒸（爭）口氣。

氣在，人就永不止步、生機勃勃。氣失，人也就只剩下保溫杯和枸杞了。

曼德拉蒸的那一口氣叫做寬恕，從出獄後的70歲開始。

他說，當我走出了囚室，邁向通向自由的監獄大門時，我已經清楚，自己若不能把痛苦與怨恨留在身後，那麼其實我仍在獄中。

他看到了被壓迫者的艱難，也看見了壓迫者人性的悲哀。他看見奪走別人自由的人，也是仇恨的囚徒，這些人被偏見和短視的鐵柵囚禁著。

因此，他寬恕了一切。包括那些仇恨、侮辱、嘲笑與打擊。

他由此領導了南非民族解放獨立的鬥爭，廢除了白人在南非的種族歧視政策，實現了南非民族與種族的平等。

在他離任總統後第二年，2000年，南非警察總署發生嚴重種族歧視事件：警察總部的電腦屏保上，曼德拉頭像竟逐漸變成了「大猩猩」。

這令南非人民義憤填膺，警察總監、公安部長全都勃然大怒。但曼德拉不但毫不在意，還輕鬆化解了國民的情緒。

幾天後參加地方選舉投票時，當工作人員核對曼德拉身份證照片時，曼德拉慈祥的笑了：「你看我像大猩猩嗎？」會場爆發出會心的笑聲。不久，在一所農村學校竣工典禮上，曼德拉問孩子們說：「看到你們有這樣的好學校，連大猩猩都十分高興。」話音剛落，數百名孩子笑得前仰後合。

這就是寬恕的力量。

世人看到曼德拉畢生都在為黑人的平等而奮鬥，殊不知他一樣看見黑人中的弱點，他說——

「我把一生奉獻給了非洲人民的鬥爭，我為反對白人種族統治進行鬥爭。但我也為反對黑人專制而鬥爭。」

五、

與曼德拉一樣選擇隱忍的勾踐，則埋頭蒸了另一種氣，它叫做卧薪嘗膽、立志復仇。

當兵敗如山倒、越國將滅之時，勾踐聽從范蠡之計，向吳國臣服求和。

這一年暮春，勾踐攜文種、范蠡踏上入吳為奴的路途，越國臣民都送到江水之上。臨水的路上，人們堵塞了通道，送行的馬車一直尾隨不散。越王勾踐仰天長嘆，舉杯作別眾人，一時痛哭流涕，默然不能言。

兩年後，被釋放回越國的勾踐，在屋裡掛了一隻苦膽，每頓飯前都要嘗嘗苦味，提醒昨日之恥。他身著粗布，頓頓鹹菜蘿蔔，跟百姓一起耕田播種。勾踐夫人則帶領婦女養蠶織布，發展生產。

勾踐夫婦與百姓的同甘共苦，激勵了越人上下齊心努力，奮發圖強。

十七年後，勾踐率領越兵攻入吳國，夫差拒絕了勾踐讓他入越做小地主的建議，羞愧自殺。春秋大國吳，滅。

兩千多年後，清人蒲松齡給勾踐往事留下了這樣的評論——

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關終屬楚。

苦心人，天不負，三千越甲可吞吳。

其實說這話的蒲松齡，本身也是一個不妥協的傳奇。19歲應童子試，接連考取縣、府、道三個第一，名震一時，然而奇怪的是從此屢試不第，直至終老。但他用功於小說，終於為後人留下了一部傳奇，叫《聊齋志異》。

六、

被人當做窮鄉僻壤野人的秦孝公，蒸的那口氣，叫憤怒。

司馬遷這樣寫道——

「於是孝公發憤，布德修政，欲以強秦。」

「孝公下令全國中曰：昔我穆公，自歧、雍之間修德行武……國家內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丑莫大焉……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於心。」

這意思是說，祖輩文武全才，英雄了得，可是現在秦國里外不是人，活得太他媽的窩囊了，想到這裡我常常就想死了算了。

所謂向死而生，大概也莫過如此吧。

一個不想活的人，一旦認真活起來的話，往往比一般的人精彩一萬倍。

秦孝公是怎麼招攬來100多個人才的，又是怎麼下決心變法的，就不說了。只舉兩個例子：

一是為了全力支持商鞅變法，秦孝公不惜處理了大批保守舊勢力，甚至將太子貶為庶民流放；

二是為了確保自己死後商鞅的變法不遭破壞，秦孝公給商鞅秘密地留下了一支過萬人的私人精兵衛隊，甚至要傳位給商鞅。商鞅當然不敢接受國君的位置，後來為了讓秦國不因自己國家分裂，連軍隊也上交了。

變法說說好聽，其實是要流血的。但秦孝公和商鞅兩人的決心、格局之大，早將個人的安危得失置之度外了。

與其窩窩囊囊的活，不如痛痛快快地押上全部賭注，跟自己以及世界一決高低。

結果都知道了。受秦孝公激勵，之後的秦文公、秦武公、秦昭公三代國君都繼承了商鞅法，勵精圖治，終於崛起於關西邊陲。

秦孝公之後，秦與列強連年硬碰硬，無論單挑還是以一敵六，大大小小的戰爭基本沒輸過。

秦孝公這一口氣，蒸得驚天地、涕鬼神。

這樣的故事，其實不為中國獨有，不為貴族獨有，不為底層人民獨有—— 它沒有時間之分，沒有地域之分，沒有行業之分。

事實上，它沒有邊界。

七、

30多年前，另一個45歲血氣方剛的蘇格蘭人，對一支球隊橫看豎看不順眼。

這支盛氣凌人、一副不可一世樣子的球隊叫利物浦。當時，利物浦隊手握英超16個冠軍頭銜，鄙視群雄。

這個蘇格蘭人發誓道，「把利物浦從他媽的老大的位置上拽下來！」而他剛接手的球隊，只有7次冠軍經歷。

此後，這個蘇格蘭人為他的一句狠話，投入了一生努力。

2009年，他率領球隊奪得第18個英超冠軍頭銜，與利物浦隊持平。當年的熱血青年此時已經花發皆白，年近70。很多報紙都在吐沫橫飛地大談他退休後的接任者。

第二年，走了C·羅等核心主力的該球隊，搏殺到至聯賽最後一輪最後一刻，仍以一分之差，屈居亞軍。老頭大怒道，去你娘婊子養的記者，讓「退休」這個詞見他媽的鬼去吧！

2011年春夏，這個叫曼聯的球隊在他的率領下，奪得第19個頂級聯賽冠軍，完成了對利物浦18次冠軍紀錄的超越。

兩年後，在完成第1500場比賽後，他結束了在曼聯長達27年的戰鬥。

這個狂妄不羈的老傢伙，就是爵爺弗格森。

他用行動證明，認真吹過的牛逼，砸下的吐沫，哪怕賭上30年光陰，也一定會兌現它。

八、

前些天，一隻保溫杯持續散發著餘溫。

「不可想像啊！當年鐵漢一般的男人，如今端著保溫杯向我走來。」

一聲嘆息，勾起一眾男人心中無限惆悵。

人們是在感慨黑豹樂隊的人老珠黃嗎？不是的。

中國的男人們，憑弔的不是保溫杯，而是懷念心中那隻遠去的黑豹。

懷念從前那對天嘶吼的熱血青春，那些憤怒的荷爾蒙，那些永遠不願妥協的靈魂。

那些曾經「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囂張歲月，到如今，只剩下雙鬢微霜，對著枸杞菊花茶發獃，可憐白髮生。

這才是觸動今日中國男人們心中潮水般溫涼的關鍵所在。

當更早之前，另一隻黑豹——竇唯早前坐在地鐵一角，頭髮凌亂，消失在茫茫人群中，像終南山道士一樣留下一句「清濁自甚、神明自鑒」時，憤怒早已經抵不過歲月的折磨，從他身上消失了。

觸景生情，這叫有多少男人因此感懷身世，黯然神傷啊。

什麼最是人間傷心處？美人白頭、英雄遲暮。

當你曾經傾注全部熱血的理想終於委頓，當你終於在世俗面前停下了奔跑的腳步，我不知道，這一生終歸何處？

沒有曾經被囚禁的憤怒，兩手空握一堆自由、終於垂垂老矣，生命還剩下什麼意義呢？

這世上假如這有什麼光輝歲月的話，那一定是在永不妥協的路上。

網上說， 竇唯在黑豹樂隊時，憑藉創作能力以及嘹亮激昂的高音征服了主流音樂界，然而卻在最紅時退出，放棄了標誌性的高音，轉而以中低音為主，在《黑夢》里玩起了思考和尋夢。

等到做《艷陽天》，整個專輯都明亮起來，概念性更強了 。

在黑夢、艷陽天都火了之後，他卻乾脆歌都不唱了，《山河水》後連人聲都沒了，直接就跑到幕後打鼓去了。

「期間他和一個妞在一起，藏在幕後，幫助她大量接觸歐美音樂並借鑒學習，徹底轉變了她的標誌音樂形態，並且親自操刀製作了她最出色的專輯《浮躁》——竇唯把他音樂裡面商業化的一部分剝離出來，教給他泡的妞，然後這個妞就成了華語音樂圈內二十年來無人出其右的天后。」

願那個重視內心音樂思想、淡泊名利的竇唯，重新回來。

用他向天問詢的歌，給時代一個新的問詢。

九、

在這個清醒又混沌的、明白又迷糊的、激進又保守的、奔放又壓抑的、仰慕又嘲笑的年代，中國男人們需要一聲灼熱的長嘯。

那些當世的梟雄們，有的發足狂奔，在創業風潮里追逐著一隻只風口的豬；

有的步步為營，揣測著天上的雲聚雲散，小心翼翼地驅動著財富郵輪向前；

有的仰天長嘆，變賣萬貫家財，重新設立人生的小目標。

而那些大多數的中年精英，人生的大部分時間用於周旋於兩套房、兩台車、兩個娃、兩個老之間，在保守主義的精益求精中，計算著工作、壓力、休假之間的合適比例。

「多少人走著，卻困在原地？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誰知道尊嚴已淪落成何物？」

實際上，尊嚴不會在別人那裡淪落。

只會在自己那裡失去。

假如你曾經蒙受命運的捉弄，像青年馬雲一樣被四方拒絕，像Facebook一樣被雅虎公開羞辱，像秦孝公一樣被各方嘲諷，像勾踐一樣被敵人作踐，像曼德拉一樣蒙受歲月的殘酷考驗…

那麼，你也不要急於辯解，不要急於像匹夫一樣 「徒以頭搶地爾」。

你當像珍惜童真一樣，在心中養育你的憤怒。

你當像弗格森一樣，賭上平生歲月，如同踏上征途的勇士一樣戰鬥。

直到證明給自己看，至死方休。

十、

秦孝公，自從21歲擔任秦的總裁開始，就天天加班，嘔心瀝血，苦心經營，終於把秦做成了全國最強大的上市公司之一。

去世時，年僅46歲。

他把人生最好的二十多年光蔭芳華，都給了秦，給了令他蒙羞的大小列國，給了心中的被囚禁的憤怒。

一個爛攤子，在秦孝公手裡，變成了列強。

150多年之後，他的一個子孫名叫嬴政，自稱秦始皇，建立了後世中國的基礎：統一了山河、語言、文字、度量衡。

這就是在心中珍藏憤怒的全部意義。

來源：李不太白（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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