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走夢的女鬼
聽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不會做夢。
他們生活在慾望的都市,連治癒的夢都無法到達內心。
而這,是一個治癒夢的故事。
1.
與女朋友分手後,我經常夢見她。
我想她想得發瘋,而夢到她會讓我感到一絲慰藉。
「生活太苦了,不如我們做夢吧。」
我買了一周的催眠師單人服務,只要找他,就能定製自己的夢境,從而夢見想要夢見的人。就這樣,我每天不再混跡於酒桌,早早回家睡覺,從而能夠夢見前女友。也只有在夢中,我才能重新抓住她的手。
然而三個月後,我漸漸失去了做夢的能力。夢變得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短,有時候出現夢境只有一剎那,在悄無聲息中便戛然而止。我夢裡的女孩剛剛揚起嘴唇微笑,便化成碎片,消失不見。
我變得恐慌與焦慮。因為不再做夢,我連續失眠了一周,頭髮快要掉光,眼中滿是血絲。我因此向公司請了假,準備看看醫生。
我去了診所。
醫生說:你怎麼回事。
我說:我的夢沒了。
老醫生抬眼看了我一眼,說:哦。開點安眠藥吧。
我:別……你這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
醫生說:不啊。最近像你這樣說自己沒夢的人太多了,年輕人壓力太大了,休息休息就好。夢嘛,又不是錢,哪有那麼貴重。
我提著一大盒安眠藥從診所走出來,腦中思忖著醫生的話。「最近像你這樣說自己沒夢的人太多了」。
2.
我回到家,到了晚上毫無困意,打開電視機消磨時間。
「我市新消息:最近有大量市民反映自己不再做夢,為此我們前方記者聯繫到了健康睡眠專家李先生,那麼我們現在開始連線,李先生你好。」
「大家好,我認為現在人失去夢境最基本的原因是生活壓力過大,而規律的作息能……」
我關上電視機,只覺得很奇怪。好像一時間內所有人都失去了做夢的能力。
為什麼呢?
我身處燈火通明的城市,不遠處便是繁華的夜市,遍布著通宵的酒吧夜場,裡面歡快的人群扭動著身姿,享受著金屬與搖滾的刺激。對他們而言,有沒有夢當然也無所謂。
可我不一樣,沒有夢,我會死。
我又去拜訪了一次催眠師,在我敘述了情況後,催眠師拉上窗帘,屋子瞬間黑了下來,他嘆了口氣,小聲說:唉,你這個事情吧……
我說: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說:是啊。有一隻偷夢的鬼最近鬧得厲害,你們的夢怕是都被它偷走了。
我說:那怎麼才能解決呢?
他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我搓搓手,說:您的意思是,有辦法啦?
他說:辦法當然不是沒有,就是比較麻煩,而且我怕你心理承受能力不強。
我說:沒事您儘管說,我是水瓶座,是新思想的開拓者,膽兒肥,下手狠。
他說:那好吧,先給錢。
我交了錢,催眠師笑吟吟地說:好說好說,你這個事情包在我身上了。
我說:所以怎麼解決?
催眠師說:你遇到我算是有福氣了,你把這個護身符拿上。
他從身後柜子里掏出一張紙條,上面鬼畫符一片,中間寫著:急急如律令。
我說:你一個催眠師怎麼還做了驅鬼道士?
催眠師連聲說:兼職,兼職。
催眠師告訴我,這張符在晚上睡覺的時候要貼在肚子上。到時候,如果有偷夢的小鬼過來,你就能看到了。
當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將符咒貼好,同時在枕頭底下藏好了一柄銳利的剪刀,我心裡下定決心,看到偷夢的混蛋就給它一剪子。催眠師(道長)說了,這種鬼其實不可怕,一旦顯形就是只菜雞,那時我為刀俎,它為魚肉,只能任我宰割。
3.
說起來奇怪,今天我睡得很快,沒有藉助安眠藥就已經昏昏欲睡。
到了半夜,我忽然聽到一陣清脆的鈴響,猛然驚醒,睜大眼睛,頓時嚇了一跳。
我眼前浮現出一頭漆黑的女人長發,一張倒著的蒼白小臉。
儘管睡前有了心理準備,可當我看到她的時候,還是差點被嚇得半死。
此時此刻,這個身體透明的女鬼正將手伸向我的腦袋,用力握著,一條同樣透明的帶子從我腦上穿過,被她緩緩吸進身體。
那條帶子上是無數支離破碎的畫面,像是一團團膠捲,每幅畫面對我而言都是熟悉又陌生的,我頓時反應過來,那些都是我的夢。
有過去很久的美夢,那些我說不清有多麼美好的愛情夢想,我的女朋友在我的懷抱中熟睡。也有我沒有印象的夢,天崩地裂,火焰滔滔,城池在倒塌,大地在撕裂,恐慌的人們奔向深淵。
她在偷走我的夢。
「你他媽給老子住手!」我從床上跳了起來,反手從枕頭下面抽出剪刀,橫著心就刺了過去。
剪刀出乎意料地穿過她的身體,像穿過一層VR畫面。
女鬼像看傻子一樣看我。手上動作沒停。
女鬼說:你不怕我?
我說:你怎麼殺不死?
女鬼說:鬼難不成還有活的?你是智障嗎?
女鬼說:我死得透透的了。
她在我床上站起來,跳著轉了360度,展示了一遍透明的身體。
我這時才注意到,她穿著身很陳舊的制服,看上去像是病號服。她渾身透明,腳上沒有鞋子。
我當下也不害怕了,這隻鬼身上一點殺氣也沒有,看上去還是個嬌弱的小女孩,文文弱弱,說她是鬼都有點丟鬼的臉了。
我這樣想著,忽然渾身如遭重擊,她伸出秀拳,那條夢境帶像鞭子一般抽了過來,我被一把拍到牆上。
「啊……」我摸著自己的頭,重新爬起來,心想,真是鬼不可貌相啊,這女鬼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
我說:你麻痹再動我試試……
「啪……」
我再次從牆角掙扎著站起來,嘟噥道:娘希匹,力氣真大……
女鬼說:還嘴硬嗎。
我連忙說:不了不了,小弟以你馬首是瞻。
女鬼說:你坐好,我吸了你的夢就走,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害你,說話算數。
我頓時抱著自己的頭,防止她偷襲我,用那條帶子吸我的夢。
我說:你這個女鬼真的很奇怪,為什麼要拿走我的夢。我有錢,你拿走我的錢吧。
女鬼說:夢有什麼稀奇寶貴的,讓我拿走就好,免得自討苦吃。你真是我見過得最獨特的人。
我說:因為夢對我很寶貴啊……哦,怎麼稱呼你。
女鬼想了想,說:叫我素貞吧。
女鬼說著,坐在我的床上,看上去很凄涼。
我心裡有些奇怪,問:你怎麼看上去不高興啊,素貞。
她說:真的不把夢給我嗎?
我啞然。
我說:你作為一隻鬼,「五講四美」學了嗎,好好學習了嗎,天天向上了嗎,為什麼要偷人家的東西。
她看著我,說:你真的很奇怪。
話音剛落,她就忽然消失了。
我畏縮在牆角,身上已滿是冷汗,好久後我打開了燈。
屋子裡燈火通明,唯獨不見了一隻鬼。
這隻鬼啊,真的好奇怪。
雖然我也沒見過其他鬼就是了。
4.
說來奇怪,那天以後,我又恢復了做夢的能力。
只是我沒有夢見我的前女友,夢見了我身處一棟中世紀的城堡,外面是草原。
沒有城市的喧囂,也沒有老闆的責罵,我不需要穿正裝與拖鞋,不需要變成一個戴面具的人。我就只是我自己,無拘無束。
唯獨沒有我的前女友。
她去了哪?
我從夢中一次次醒來,夢那麼清晰,清晰得像是真的發生了一樣。
那天我看新聞,說本市丟了夢的人越來越多,科學家們也找不到原因。可是,在乎夢的人畢竟很少吧。
不知道為什麼我成了一個例外。
或許是因為,我看到了她?
我突然想再次見到那個奇怪的女鬼,想當面問問她。
我又去了催眠師那裡。
催眠師說:你好啊,怎麼又來了。
我把幾張鈔票放到他的桌上,說:我想見到她。
催眠師說:誰。
我說:偷走夢的鬼。
催眠師說:哦?我以為這件事情上次已經解決了哇。她還在纏著你嗎?
我說:不是,我只是有些事情想問問她。
催眠師又給了我幾張「急急如律令」,並反覆囑咐我,人與鬼還是有差別的,別處久了把自己給陷進去。
我說不會。
只要她歸還我的夢,關於我前女友的夢。
當天晚上,我在肚子上貼好符咒,安然入睡。
可是一直到了深夜我驚醒,她也沒有來。
我走到窗前,看到外面的不夜城。
不知何時,那裡也陷入了沉寂之中,我看到蹦迪的人們攙扶著彼此,離開了吵鬧的酒吧。
那個偷夢的女鬼去了哪裡呢?
正這樣想著,我的背忽然被敲了一下。
我轉過身,說曹操曹操到,我看到了女鬼。
5.
女鬼說:你在等我?
我說:是。我想你,素貞。
女鬼說:你拉倒,我看得到你的夢,沒有我。
我說:素貞,外面這些人都回家睡覺了,是你做的嗎?
女鬼說:是啊。
我說:這樣你才好偷走他們的夢。是嗎?
女鬼搖了搖頭:傻。我只是想讓他們睡個好覺。生活太苦了不是嗎?
我冷笑:這麼一說,你還是個有公德心,為人民服務的鬼咯?
女鬼點了點頭:也是可以這麼理解的。
我差點吐血。
我說:可我的夢是美夢啊,沒有它,我怎麼睡好覺。
女鬼說:不,你的夢是一直循環的噩夢。你夢見你的愛情,我只看出了悲傷。
她的手上伸出一條彩色的帶子,碰觸到我的頭部。瞬間,我眼前浮現出一幅幅彩色的畫面。
無數個我,無數個前女友,我們牽著手,在世界各地旅行。我的笑容洋溢在臉上,快樂不言而喻。
那都是我的夢。
然而,下一刻,那些畫面忽然變得灰白,天空下起雨來。
夢裡牽著前女友手的我,保持笑容的臉忽然扭曲,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我呢?
我在畫面中拚命尋找,終於在一幅畫面的角落裡找到了一個畏縮的我。
那幸福不屬於我,我只能見證。
畫面終止了,我回到現實。
過了會,我幽幽地說:你這隻鬼是不是在你們鬼界很丟臉。
女鬼說:錯了。鬼跟你們人一樣,大多都是好的。
我伸手,橫在她眼前。
素貞說:幹嘛?搶劫啊?
我搖頭:你一定要把夢還我。
素貞說:不可能,我是個執著的女鬼,我的夢想很簡單,就是讓這座城市的所有人忘掉悲傷。
忘掉悲傷?那是什麼。
素貞說:簡單來說,忘掉悲傷的第一步是消除潛意識裡的思念,也就是讓那些不好的夢境消失。有些人類啊,只剩下那些負面的夢了,所以被我統統吸收走了,漸漸地才能像你一樣,開始平復自己。
素貞說:所以我偷走了你的夢,關於你前女友的一切,我想你應該忘記過去,才能迎接新的生活。
我說:可我……還是很想她啊。
素貞遮住了我的眼睛,輕聲說:睡吧。
困意湧上腦子,我只感覺到渾身都是舒坦,我看到自己踩在鋪滿地毯的地上,彩虹觸手可及,雲朵像是白花花的棉花糖,很軟,味道很甜。
我飛到一個地方,那裡本來枯萎的花草就都復甦了,陳舊荒棄的鋼鐵大廈也煥發第二春,城市高樓建立在森林裡,一點也不違和。
素貞的聲音響起:還想前女友嗎。
我說:嗯。
素貞說:那你睡吧。我會在夢中偷走你的悲傷。
夢戛然而止,我昏睡過去。
6.
我說:好奇怪,雖然她偷走了我原先的夢,但她送給了我許多美麗的夢。最近我覺得我生活得很好,很好……
我問催眠師,偷夢的女鬼究竟是什麼來路。
催眠師說:說來話長,她也是個可憐人。
我說:道長,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催眠師說:我道行高啊。
我:……
催眠師說:其實那隻女鬼,是一個意識所幻成的。你用「急急如律令」所吸引的也正是那一團透明的意識。所以你可能碰觸不到她。
我:我好些日子沒看見她了,用「急急如律令」倒是看過她一兩次,可她說我的「病」已經好了,不再孤獨了,她很忙,不會再來偷走我的悲傷了。
催眠師說:她真的是只好鬼啊,整座城市的人都快被她治好了心。
我說:她到底是誰,我怎麼才能找到她的本體啊。
催眠師給了我一行地址,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去找她吧,只是找到了也……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7.
我手捧著鮮花,來到了市醫院。
她,女鬼的本體,病房在四樓的獨間。
我望著她在呼吸機底下安詳地睡眠,她消瘦得近乎只剩下骨頭。
人們告訴我,她成為植物人已經有一年了。她在國外做生意的父母負擔得起一切費用,只是他們從未來看過她。
醫生說,有這樣的父母,說不清她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我內心凄涼,站在她床前良久。她的床頭桌上還有幾捧鮮花,祝語上寫著感謝。
那是其他找到她的人吧,那些被她偷走了悲傷夢境的人。
「誰會想到,以夢為食的女鬼其實是個只能一直做噩夢的可憐蟲呢?」女鬼的聲音突兀響起。
我嚇了一跳,將欲出的眼淚憋了回去。
女鬼站在窗邊,窗帘是撩開的,吹動著她的頭髮。
我說:你有實體啊。
女鬼說:不一樣的,我的意識離開不了自己身體太久,而這具女鬼的身體不是我的。
我說:你自己一直做噩夢嗎?
女鬼說:是啊,我一直都在做夢,從小到大,每個沒有爸爸媽媽陪伴的夜晚,我都在做噩夢。後來我出車禍了,就掛掉了。
我看了看床上躺著的植物人,欲言又止。無數思緒迸發,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女鬼說:我不是有意要偷走你們的夢的。
我說:我知道。
女鬼說:我只是不想看到其他人也那麼悲傷。要好好睡啊。
我說:謝謝你。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女鬼說:我快要永遠消失了,如果可以,幫我向我的父母告別吧。
我說:好,我一定會找到你的父母,告訴他們,他們的女兒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孩。
我伸手擁抱她,可是手再次碰觸到了空氣。
女鬼輕輕微笑著,笑容很清脆,像是優雅的鈴響,她的身體愈發透明,隨後消失了。
空氣里還迴響著她的笑。我拉開窗帘,陽光照耀著躺在床上的她的身體。
她治癒了那麼多人,可是自己卻從未被治癒。
當天晚上,我夢到了一個女孩。
她在另一個國度,快樂地活著。
(完)
大故事家
喂你一滴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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