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人:成為魯迅之前,我是這樣生活的
謹以此文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八十一周年
01.
很多人可能沒太關注,那個後來叱吒文壇、風光無兩的魯迅,前半生其實一直都不怎麼如意。
少年時祖父入獄,父親早逝。這些家庭變故不必多說。
到了20多歲時,魯迅依然過得很折騰。
比如說,讀書讀得好好的,他老想轉專業。
1902年,魯迅從礦路學堂畢業,公費到日本留學。
1904年,魯迅在日本弘文學院學完日本語及普通速成科。
按規定,接下來魯迅應該升入東京帝國大學的採礦冶金科學習了。東京帝國大學,是東京大學的前身。簡單來說吧,就是日本最好的大學。
對魯迅的很多同學來說,這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時刻。這也根本就不是需要選擇的時候。因為,完美的人生劇本已經寫好了:
名校畢業,當上CEO,贏取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
這時候有啥好折騰的?
然而魯迅說不,我要去學醫。
魯迅要去的地方,是離東京很遠,位於日本東北偏僻小城鎮的仙台醫學專門學校。
這個選擇,讓一般人難以理解。
這也讓我想起大學同學老牛的一件事。
大二的時候,可以讀雙學位了。
好幾個同學都去讀了經濟學。
老牛喜歡歷史。於是,他一個人興沖沖的跑去歷史學院院辦,見到了一位正在辦公的老師。
老牛:老師好,我來報雙學位。
看到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傢伙,老師有點愣住了。
老牛想,他可能沒聽清楚自己剛才的話,於是又把來意詳細說了一遍。
老牛:老師好,我是文學院大二的學生,現在不是可以選雙學位了么,我想來讀歷史學的雙學位。您看看需要準備哪些材料?什麼時候可以來辦?
據老牛說,當時,歷史學院這位老師明白他的意思之後,微笑著看著他,然後意味深長地說了三句話:
1、同學,我們歷史學院沒有雙學位。
2、也沒有輔修。
3、同學啊,你何必呢?
聽完第三句話,老牛當場無語。轉身就默默回了宿舍。
何必呢,何必來讀就業前景這麼一般的歷史學呢?
我想,當年魯迅的師友中,可能也會有不少人有這樣的疑問:魯迅啊,你何必呢?
是啊,從最好大學的熱門專業,跑到這麼一個偏僻的城鎮去讀醫學,有這個必要嗎?
然而魯迅說,有必要。
於是,魯迅從一名工科生轉成了一名醫科生,成為仙台醫專當年僅有的一名外國留學生。
但折騰才剛剛開始。
無論是魯迅的同學還是魯迅自己,可能都不會想到,2年之後,魯迅就又一次走上了轉專業的路。
後面的事情我們都知道。讀過《藤野先生》的同學,想必都對這四個字記憶猶新:棄醫從文。
就這樣,曾經的工科生,現在的醫科生魯迅,又成為了一名文科生……
這個決定改變了很多人的人生——從此以後,我們的中小學語文副本,哦不,課本裡面多了一個令人生畏的大BOSS。
但魯迅棄醫從文後這幾年的經歷,卻幾乎成為了歷史上的一段「空白」。
離開仙台醫專後,魯迅把學籍掛在一所德語學校。但是,他基本不去上課。
從1906年棄醫從文後,到1908年跟著章太炎學習前,關於魯迅生平的記載很少。
幾乎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幹啥。
以前聽一位研究魯迅的老師說,他們曾經去日本考察,到過魯迅當年待的地方。有研究者還半開玩笑的詢問了解點情況的當地人:魯迅當年到底整天在幹啥呢,是不是找女朋友了啊……
不過人家說了:這個,真沒有……
鑒於一部分文藝青年所謂的「詩和遠方」,就是各種浪浪浪。如果說魯迅當時過了幾年放浪形骸的日子,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當我重新閱讀起周作人對魯迅這段時間生活經歷的回憶時,確實是心生敬佩。
周作人說,這段日子,魯迅多是自修,主要時間用於大量搜集和閱讀外國進步文學作品,以便有選擇地進行翻譯和介紹。
這段文字,研究魯迅的學者肯定也讀過。只是內容可能有點太過簡短了。
但我相信,這就是魯迅那兩年最真實的生活狀態。要創作出偉大的文學作品,離不開生命的沉潛。這段日子,是魯迅生命中的沉潛歲月。
沒有人監督,沒有人強迫。不是一邊過著頹廢的生活,一邊高喊誰的青春不迷茫、情懷無處安放;也不是有一搭沒一搭,只在熱情來了的時候「愛好」一下;而是經年累月,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默不作聲地用在那些喜歡的事情上。哪怕無人知曉,哪怕備受煎熬。
什麼叫情懷,這才叫情懷。
要知道,這段時間,魯迅生活很艱難,一度只能以校對書稿來補貼生活。
但他始終在堅持自己的夢想。學醫,是為了救治民眾。學文,是為了救治靈魂。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這是青年的豪氣,也是魯迅的情懷。
02.
但魯迅很有意思的一點是,他似乎既是不顧世俗的情懷青年,又是十分計較的「世故老人」。
對於利益,魯迅確實是很計較的。
繼續說說魯迅後來的經歷。
在日本折騰了幾年之後,魯迅同學終於……沒有折騰出太大的名堂,在1909年回國了。
回國的原因很現實,家裡缺錢:
終於,因為我的母親和幾個別的人很希望我有經濟上的幫助,我便回到中國來;這時我是二十九歲。
魯迅自己可以為了夢想過苦日子,但總不能讓家人也跟他一樣艱難度日。這正是所有「為情懷不顧一切」的青年都要面臨的現實問題。於是,魯迅開始找工作。
大齡文藝青年魯迅的第一份工作是浙江兩級師範學堂的老師。
教的科目,是化學和生理學……
1912年起,魯迅又開始在教育部擔任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隨後被任命為教育部僉事;就這樣開啟了公務員生涯。
棄工學醫,棄醫從文,然後,從一個文藝青年,變成一個理科老師,再成為一名公務員……不得不說,這真是一份亮瞎我眼睛的簡歷……
從當初的不顧一切,一步步走到如今。不管怎麼說吧,這可能都算不上魯迅曾經夢想中的職業。
但魯迅可以說是非常踏實了,在公務員崗位上一干就是14年。
既然不能專門搞文藝,公務員的待遇又還很不錯,那就干著吧。有了生活,再談理想。
如果說這可能是不少人在情懷遭遇挫折時,都會做出的一種選擇的話;那麼魯迅對另外一些事的處理方式,更能讓人看出他對待利益的態度。
一次著名的事件就是,魯迅差點告了出版商。
魯迅與北新書局的老闆李小峰有師徒之誼,二人關係曾經很好,後者一度壟斷了魯迅著作的出版,魯迅對李小峰也很欣賞。但後來,因為對方遲遲拖欠魯迅的版稅,魯迅一怒之下,便準備直接將李小峰告上法庭,後經郁達夫調解方才「私了」。
中國曆來有「厭訟」的傳統,不到萬不得已,大家都不愛打官司。在當時人看來,你們都是文化人,而且是師徒朋友,鬧成這樣,似乎有些過了。
但魯迅不信奉這一套。
我有情懷,不代表你可以侵犯我的利益。
雖然不必採取與魯迅相同的做法,但我還是很認同魯迅對待利益時的想法。
因為,對我們普通人來說,有了經濟保障,才有更大的機會去追求精神情懷。
對於那些僅僅愛情懷之名的人,我想他們應該從魯迅身上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情懷。
而對於那些真正有情懷的青年,我更希望的是,他們在社會行走之時,能多學習那個魯迅,學著多「計較計較」自己的利益。
有了足夠的利益保障,我相信,魯迅後來追求那些他所熱愛的東西時,會比當年身在日本時的那個他,更加從容。
03.
多年後的一個春天。北京南半截衚衕。
空氣和往日一般寂靜。偶爾有幾聲犬吠。
夜色下,身穿長衫的男子走進紹興縣館。
男子將手提的大皮夾輕輕放在破桌之上,看了看正在埋頭寫字的那人。
他又轉頭看向破桌,上面零零散散堆著的,是古碑的鈔本。
「你鈔了這些有什麼用?」男子翻開一份鈔本,問那人。
「沒有什麼用。」
「那麼,你鈔他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意思。」
沉默。
男人似乎記起什麼,放下手邊的鈔本:「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那人抬起頭。
那好吧。
不久後,男子收到那人遞來的文章。紙上密密麻麻,滿是樸質而拘摯的文字。起首處寫著四字的文章標題——《狂人日記》。
沒錯,身著長衫的男子,正是新文化運動的得力幹將錢玄同。而在自己房中埋頭寫字的那人,就是後來的著名作家,當時的教育部公務員周樹人。
《狂人日記》,讓魯迅這個筆名第一次出現在中國文學的天空。
沉潛了十幾年的魯迅,從此浮出水面,徑直走向中國文學殿堂的中心,似乎突然之間,就成為光彩奪目的巨星。真好像那首著名的偈子所說: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
一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狂人日記》一出手,便達到難以逾越的高度。
錢玄同請魯迅出山的故事,後來廣為流傳。在這個故事之中,魯迅與錢玄同的對話,似乎是錢玄同最後那句話的鋪墊。但我真正感興趣的,卻是這兩句對話中的內容。
我鈔這些,沒有什麼用。
也沒什麼意義。
我只是喜歡罷了。
喜歡和這些古碑鈔本在一起,和這些魏晉文章在一起。
不為什麼用,也不為什麼意義。
我相信,那是魯迅一生中優裕從容的時光。
有了生活,再談理想。重要的是,他從沒忘了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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