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

一

眼前的天地間一片赤闊，整個天空被仙霞映得血紅，空氣中隱隱蘊有極度的不安，凡間一切草木生靈戰戰兢兢、如臨大敵，遠處的天邊傳來轟隆隆的雷鳴。

那是天庭的戰車在前進，碾壓著凡間最後的心靈防線。

下界的花果山已大半淪為焦土，僅存的猢猻們從山洞中爬出來，紛紛高聲吶喊。

蒼穹之下，只見一猴王立於雲端之上，身披黃金甲，腳登步雲履，一頂紫金冠閃閃發亮，如意金箍棒手中橫舉，烈焰般的赤紅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

身後的大旗上的四個大字赫然在目——

齊天大聖！

「妖猴，吾已設下天羅地網，諒你脫身無路，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神將相貌清俊，正是那顯聖真君二郎神楊戩。

猴王頑劣之心大起，歪著頭伸手指朝他勾了勾。

「有聞那二郎小聖的妹子思凡下界，生一男子斧劈桃山的可是你么？」

楊戩聞言大怒，「妖猴，吃吾一刃！」

猴王不懼，疾舉金箍棒相還，二人戰在一處。

戟棒交處，飛龍舞鳳，左擋右攻，一來一往已有三百餘回合。

二人正戰至酣處，忽得自那天空之中掉落一物。

猴王不覺，被砸中了天靈蓋，失足跌落，還未翻身便被梅山七聖捆綁捉拿。

「爾等背後偷襲，枉為神佛！」

猴王被帶走前最後的聲音傳來。

七七四十九日後，兜率宮內。

小道童正伏在爐旁酣睡，猛然間呼喇一聲——

猴王一縱而出，蹬翻八卦爐，一雙金睛如修羅惡鬼一般，從耳中掣出金箍棒，迎風而戰，向外揮打出去。

太上老君上前阻攔，被猴王抓住領子向下一捽，摔了個倒栽蔥，嚇得脫身而走。

這一路徑上九重天，竟無一人敢來阻擋，猴王來到凌霄寶殿，向四周望去。

金光萬丈，瑞氣千道，丹墀飛彩鳳，玉柱繞赤龍。

偌大的殿內卻空無一人，那玉帝老兒早已遁走。

猴王翻身坐上玉帝寶座，腳搭在奏案上，忽看見西方金光大作，定睛看時，是那西方大雷音寺。

既然這玉帝做得，不妨俺老孫也去找那如來會他一會。

西方靈山之上，猴王停下手中的毫筆，上下打量了一番「齊天大聖到此一游」幾個大字，又心滿意得地撒了泡尿，縱筋斗雲，徑回如來跟前。

「如何，我一個跟頭已至天盡頭，還不將這天宮讓與老孫，哈哈哈——」

猴王掩飾不住的囂張得意，忽看見如來手掌處有些熟悉，有些臊得慌，雙腿不自覺向後挪動。

「咳咳，那個，我還有點事，去去就來。」

還未將身縱出，如來將手一翻，猴王只感覺被推出了南天門外，如墜雲霧之中，意識隨即被馳來的狂風掠去。

猴王再醒來時，只覺身上有五行大山，再也動彈不得。

我不甘。

二

鷹愁澗，悟空死死盯住眼前的這個背影，往前一步，再一步，我手中的金箍棒就能幹掉他。

一躍而起的剎那，熟悉的聲音響起——

「唵嘛呢叭咪吽~」

「啊——」

悟空雙手抱頭，痛得在地上直打滾。

「師父……師父，徒兒再也不敢了，您別念了……啊啊啊啊！」

唐僧皺起眉頭，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一樣。

「悟空啊，你想要殺我啊？你要是想殺的話你就說話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想呢，雖然你很有誠意地看著我，可是你還是要跟我說你想要的。你真的想殺我嗎？那你就拿去吧！你不是真的想殺我吧？難道你真的想殺我嗎？」

「師父……你……你別嘚嘚了，徒兒再也不敢了，今後一定盡心竭力服侍你到西天，你閉上嘴吧……」

悟空怒火中燒，雙手緊緊摳住頭上的緊箍，卻不得不裝作服從的樣子。

忽然頭不痛了，他抬起頭來，看見老和尚一臉蠢萌地看著他。

那張臉上堆滿笑容，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取經的隊伍里又來了幾名成員，路過高老莊的時候收了豬八戒，途徑流沙河收了沙和尚，就連鷹愁澗的小白龍也成了老和尚的坐騎。

悟空看著眼前成日抱怨前路艱險的老和尚。

又看了看胡吃海塞的八戒。

再看了看痴傻呆愚的沙和尚。

悟空的嘴角不禁抽搐了幾下。

他的眼中流出一滴晶瑩的淚水，不禁仰天長嘯——

一頭豬、一個水怪、一匹馬、還有一個廢物。

還取尼瑪的真經啊！

苦日子還是過來了，他們幾個雖然打架不行，後勤工作做得還是可以的。

悟空每每這麼安慰自己。

一天夜裡，悟空醒來撒尿，看見老和尚和豬頭還有沙和尚三個人正圍著燭火幹些什麼。悟空仔細一看，仨傢伙正挑針引線給自己褲子後面的破洞縫補。

「師兄就是仗義，屁股漏風都不說話，師父你說是不是？」八戒哼哧著說。

悟空鼻子有些酸，伸手抹了抹眼淚，望著天空，有些惆悵，有些感慨。

每次褲子破了你們就幫我補上。

你們這幫王八蛋讓我尾巴往哪擱？

嘴上逞強，但是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化開了。

旅途並不寂寞，至少還有這一路的妖怪。

白骨夫人沒什麼後台，悟空本來留著她當個寵物解解悶兒的，沒想到這貨是個吃貨，為了一口唐僧肉三番五次地來，悟空不堪其擾，忍痛結果了她。

還有那個六耳獼猴，不愧是四大靈猴之一，幾乎跟悟空戰了個平手。

借著他頂替，還成功溜了幾天的小差。

六耳最後一刻甚至攬著悟空的脖子。

「你我本不分勝負，你可知道你贏在了起跑線上，你比我多的，是師徒四人割捨不掉的羈絆。」

看著六耳淚汪汪的眼睛，悟空十分感動，然後一棒子打死了他。

還有牛魔王一家子，自己把人家娃娃賣給了觀音，又鑽進鐵扇公主的肚子里。

欺負人家孩子，搞大人家老婆肚子，怪不得看老牛頭上的倆犄角有點綠油油的，這個兄弟當得不太靠譜，這事可不能傳出去，嗯，出家人，四大皆空。

眼看著就到了靈山腳下，經書也取成了，這麼多年的師徒，馬上就要分別。

悟空看著幾個傢伙，突然有些不舍。

西天之上，觀音菩薩掰著手指算來算去，發現九九八十一難還少了一難，乾脆就讓老黿在通天河再陰他們一把。

悟空眼睜睜看著唐僧八戒他們掉進河裡，著了慌，還未來得及伸手，就看見三人一馬的魂魄脫離了脫離了肉身向西天飛去。

悟空趕忙縱雲上前追趕，到了西天，終於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唐僧八戒他們正面帶微笑看著自己。

「佛祖助我等歷這最後一劫，祝我等脫離肉體凡胎，早日飛升，功德圓滿，阿彌陀佛。」

「是啊，吾為凈壇使者，今後當勉力修持，盡心侍奉佛祖，善哉善哉。」

「今日受封金身羅漢，果真妙法機緣，功德無量。」

悟空愣住了，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幾個人好陌生。

他們的臉上掛著笑容，卻生硬得不帶一絲煙火氣，周身佛光縈繞，卻冷漠得如同冰冷的瓷像。

悟空不禁打了個寒戰。

「斗戰勝佛，此番得證正果，皆是求取真經之功果，莫要辜負了。」

幾人的聲音傳來，漸漸遠去。

悟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幾個伴著萬丈佛光、乘著五彩祥雲離開，於西方天際化為點點星辰，最後消失不見。

不，你們胡說八道什麼呢!

師父，師父，我頭上的金箍還沒有摘下，您還要給我念一輩子的緊箍咒呢，你們別走啊。

悟空氣急敗壞地高喊道，激動到青筋暴起，用手向頭上抓去，卻發現空空如也，金箍早已消失不見。

悟空用盡全身的力氣去追，翻盡了跟頭。

直至追到天際，才相信，他們真的走了。

師父，八戒，老沙，小白龍，你們不要走啊——

我求求你們。

悟空跪在地上，眼神木訥，彷彿丟了三魂七魄。

悟空流幹了最後一滴淚。

我不甘。

三

猴子整日待在天宮中，無所事事，偶爾楊戩和哪吒會來陪他玩。

猴子只覺得寂寞。

南柯一瞬，不知不覺這斗戰勝佛已作了萬年，猴子愈來愈懶惰，連打架的愛好也沒了，到後來甚至動都不動了。

原來齊天大聖也會有心死的一天。

仙猴們都說，大聖成佛了。

猴子合上眼，四肢逐漸僵硬，軀幹變得麻木，日積月累，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當心已徹底乾涸的時候，它化作了一顆石頭，就這樣遺棄在銀河億萬粒星辰之中，隨著時間緩緩流動，千載萬載。

偶然的機會，一顆隕石墜落到東勝神州傲來國的山上。

不知過了多久，春去秋來，星辰更替，草木榮枯。

花果山上，一顆最具靈性的石頭悄悄開了神智。

為什麼我會有記憶，這模糊的腦海是怎麼回事？

大鬧天宮，西天取經，這夢中的一切，都真實發生過么？

我曾經悟到了佛么，他告訴我四大皆空，所以這一切也是空么？

悟空，所悟皆空。

不，我相信，這一切都存在過。

我要它存在！

我不甘！

轟——

石猴崩裂。

西方極樂世界，蓮花座上的如來猛然睜開眼，精光乍現，許久開口。

「那猴子參悟了。」

四

五百年後，花果山上。

面對九重天上的諸天神佛，猴子眼中一如既往的坦然。

「斗戰勝佛，你為何要與整個三界為敵？」如來的聲音傳來。

「呵，為什麼？」

猴子嘴角上翹，抬起眼皮，火眼金睛一如千萬年之前，彷彿靈魂在燃燒。

「因為吾乃——」

「齊天大聖——」

「孫—悟—空！」

那一雙赤瞳中映紅的，是難褪去的桀驁，和燒不盡的十萬八千里日月。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