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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挪用還是剝奪?林書豪的事情沒那麼簡單

本文為騰訊體育獨家撰寫

在中國,2012年的農曆春節和往年並無不同,北京長安街又開始了臨時交通管制,預備著突然稀釋了的人群湧入。不過5公里腳程的廣渠門內大街80號通正國際大廈內,中國籃協的辦公室電腦里,靜靜躺著一封來自國際籃協的徵詢意見函。

因春節七天長假期間中國籃協不辦公,等時任中國籃協運營部主任的宮魯鳴上班打開來看時,一切已成定局:

國際籃協已為肯揚-馬丁開出澄清信,他可以火線加盟洛杉磯快船隊。

所以還能怎麼辦呢?縱使籃協這種半吊子「民間組織」,彼時也只能上行下效地發布一則「憤怒譴責」,然則宮主任的憤怒也無法改變既定事實,只能收穫「國際籃聯和NBA的理解和尊重」。NBA國際籃聯的規定,如果徵詢意見函7天內得不到正常回復,就會被認定為沒有反對意見,而此前被新疆飛虎隊裁掉的馬丁,也便可順利拿到澄清信,簽約NBA球隊。

而根據CBA的規定,如果賽季尚未結束,任何外援無法獲得澄清信,這也是限制外援說走就走的一道利器。

你家籃協的規定是規定,人家國際籃聯的規定也是規定,恰如你家春節不上班的規定同樣也是白紙黑字,誰不要面子的啊?

而馬丁,無疑是個聰明人,在背後高人的指點下,在中國打了12場球,鬆鬆拿走265萬美鈔,從此和二進宮的蔣興權指導永隔太平洋,不必再理會後者「從未見過訓練如此懶惰之人」的怒斥,安心繼續追逐自己的美國夢。

那裡有自己熟悉的環境和文化,雷吉-掏襠聖手-埃文斯正在等著和他組成髮帶兄弟,一齊與黑白雙熊在季後賽里鏖戰七場勝出,雖然他們最終也沒能在西部半決賽里贏下馬刺哪怕一場,總算也是血性了一回,反正一切進不了西決的因果都有聖炮兜著。

但這一次充斥著「沉浸式體驗異國文化」風味的神操作也沒有拯救聰明人馬丁的職業生涯,三年之後,這位曾經的2000年NBA狀元秀宣布退役,但他在文化方面的靈敏嗅覺並未退役。日前這位老哥又在自己的INS上發布小視頻,一臉呵呵地談到了林書豪的新髮型:

「我是否需要提醒下這個男孩姓『林』?拜託了,停止搞臟辮吧,就算你再怎麼弄,你也不是黑人。我明白你想弄成黑人的樣子,但是你姓林。」

林書豪很快作出了回應:

「嘿,老哥,你不喜歡我的髮型沒有關係,你有權發表自己的觀點,實際上,我很感激你說出了內心的想法。歸根到底,我很欣賞自己的臟辮,也很欣賞你的中文紋身,因為我認為這是一種尊重的標誌。我認為作為少數群體,我們越去欣賞彼此的文化,我們就越能影響主流群體。」

馬丁的中文紋身是「患得患失」,沒人知道林書豪究竟欣賞這幾個字哪一點,也許他作為一名ABC是無法體會到我們這些甲乙丙們初次看到這個紋身時哂笑的表情的。林書豪應該並不能理解這個成語背後的貶義,拿出來說只是因為它是四個漢字,是華裔代表性符號,以對仗上自己頭頂的那個黑人群體的符號:

臟辮。

臟辮並非黑人文化中獨有的符號。實際上這種髮型遍布亞非拉澳各地原住民群落,只不過各民族對此的稱謂不盡相同。

印度教大神濕婆神被描述為「戴著頭髮辮的鎖」,用它們來控制泛濫的恆河,該教中只有聖徒才配得上這種「糾結的頭髮」。如果你留意,古西藏佛教文化里,就有一類僧侶是留臟辮的,而西藏對成年少女的「上梳」儀式,實際上就是從少女時期的五六條辮子,改為幾十條小辮,如果再往北邊去看到新疆維吾爾族的小姑娘們,那更是以辮子多為美,最少也不能低於9根,一般都說自己有40根辮子,據說湊齊這麼多辮子,是為了COS傳說中美麗的仙女。

當然,傳說都是美麗的,滿頭小辮的真相可能涉及到當地的衛生水平,據傳這樣編上一頭緊緊的小辮,可減少頭髮內生存寄生蟲的概率,所以內地無此颯爽文化,理應歸咎於中醫。

歐洲甚至可能更早。在3600年前,古希臘的克里特島人就有壁畫流傳至今,上面畫著的倆男女莫辨行跡詭異的人物,就赫然梳著臟辮;而克里特文明又能溯源至6000多年前的蘇美爾人,蘇美爾人是古巴比倫人對這個「來自東方的黑髮種族」稱呼的音譯,而他們創造的文明被古希臘人稱為「米索不達米亞文明」,後來這個事兒被周杰倫寫進了歌里。多少年這些歌里唱著的這些古老文明留下的遺迹中,都可見臟辮形式的髮型。

據不靠譜的民族沙文主義民科們意淫,所謂「來自東方的黑髮種族」,沒準就是咱們古老的華夏民族,甭管時間點是否能對得上,如果林書豪能拿出「臟辮自古以來就是我們中華民族神聖不可侵犯的文化傳統」這一條去懟一下馬丁,那這個哈佛高材的名頭豈不是更顯輝煌?

當然,如果真要這麼搞事情,首先必然不如林書豪自己那番所謂不卑不亢互相尊重互不干涉與中華傳統中庸之道暗合的嘴炮來得讓國人擊掌稱快,其次如果馬丁豁出去搬出東非大裂谷的南方古猿老祖來,豈不大事不妙。

所以談文化這種事情,還是得縮小地緣關係和時間節點,在美說美,在今說今,用上下五千年濃縮到小70年的中式思維去套240多年的美國文化,那就多少有點驢鞭不對馬尻的意思。

在美國,臟辮,或者玉米辮等髮型不一而足,基本上就是黑人特有的文化符號。雖然臟辮形式在世界各地基本上都有孤立起源的意味,流傳迄今原本的防蚊防蟲的功能也消失殆盡。但在當下的文化中,這種由非洲黑人族群攜帶拉斯特法里宗教去美洲傳播的文化特徵,輾轉又由起源牙買加地區雷鬼音樂的藝術小船,折回北美,風靡全美黑人群落,也算別樣的葉落歸根。

畢竟,黑人作為北美少數族群,對尋根這件事的執著並不亞於世界任何一個民族,要尋求民族內部的自我認同,文化是一條必不可少的紐帶,而文化中符號的意義顯然非凡,而勿論符號真正形成時間的長短,更何況是臟辮這等歷史悠久的民族符號。實際上臟辮只是內陸中文語境下對此髮型外觀臨摹的擬態詞,和其原生英語詞DREADLOCKS中所蘊含的深遠意義相比,簡直天差地別。DREAD這個詞最早就是出自於牙買加拉斯特法里教派中的術語,表達的是對上帝耶和華的敬畏,代表著年輕的黑人信仰,而牙買加的拉斯特法里教派,本身就是在被邊緣化的窮困黑人族群中廣為傳播。

所以,儘管DREADLOCKS髮型在各地各宗中的含義不盡相同,卻無一例外擁有著神聖的精神內涵,也許你可以將其看成黑人民族文化的內核外顯,又或者看成一種亞文化(NEW AGE時期或嬉皮士時期很多人以這樣的髮型來表達對政治控制和庸眾文化的對抗),甚至你可以僅僅將它看成一種流行符號……

無論如何,它不臟。

關於它的一切,也並不簡單。

所以馬丁噴林書豪,也算是空穴來風,有的放矢。不能說馬丁的聰明腦袋裡立即就能想出上面這一大篇民族大義,只是這種敏感性早已代代相傳,融入美國黑人族群的血液之中。你眼中的「傻X」或者「歧視」,可沒有那麼簡單。馬丁狀似無知莽夫的言論基礎,乃是由幾代人甚至幾十代黑人血與淚的尋根之旅所構建。

事實上,林書豪並非第一個因為使用它族文化符號而被噴的,早在純種白人貝克漢姆留玉米辮的時候,北美黑人就已經嘰喳一片。而黑人也不是唯一對此敏感有加的種族。

凡妮莎-哈金絲,美國演員、歌手,多好的小姑娘,歌那麼好聽胸那麼大。有一天她穿了一襲半透長裙,頭戴一羽冠,小風中擺個pose,美得緊,完事兒和許多網紅一樣,拍照不發朋友圈就等於沒拍,於是她在社交媒體上po出美照,下面寫著一句自我讚美且毫無意義的小句子:

「飛揚吧,公主……或者,請叫我羽冠傳人。」

但這樣簡單的晒圖卻招來一片謾罵,多數夾雜著以F打頭K結尾的問候語,即便有粉絲支持的,也不過勸她「不用這麼高調吧,不如去喝杯卡布奇諾?」

為什麼?少女用柳條編個圈圈套頭上,對於咱們來說簡直萌蠢,但美國印第安人可不這麼想。在布瓦族人為首的北美原住民群落傳統里,這種形式的圈圈加羽毛,代表著神聖不可侵犯的守護,基本上也已經成為整個大概念印第安人的團結標誌,他們管這聖物叫做:

「追夢者」。

一看這名字,就知道地位之崇高。

所以哈金絲,你是誰?你也配?

而且,實際上哈金絲小姐還是有五分之一印第安血統的,都被噴成這樣,而和黑人八竿子打不著的林書豪僅僅得到一個馬丁的質疑,實屬幸運。馬丁也不是第一個為了髮型開噴的NBA球員。賈巴爾大家都知道吧,那比馬丁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2015年,他老人家還特意寫了一篇雄文發表在《時代》雜誌,大5000字的文章,也不知道熬掉彼時年近古稀的賈巴爾多少精血,光這長度和這年紀,不用看文章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浩然正氣和字字血淚。

文章的標題就叫做:《論玉米辮和文化挪用:種族身份被盜用的真相》。

他老人家表示,玉米辮本來不算什麼話題,但現在越來越多的白人名人開始留這個髮型,這事兒就變味了,這就類似於你把戰俘的牙齒穿起來當成美麗的項鏈去炫耀一樣。

賈巴爾觀點鮮明,留這種黑人特徵的髮型,然後宣布這是一種文化挪用或者美而言之「融合」,基本上就等於在剝奪黑人群體的身份特徵,而且他還曆數了白人在音樂、電影、服飾、語言等層面進行的所謂「融合」,基本上就是拿來就用,然後告訴大家,沒錯,黑人文化對美國文化有著很大的促進作用,但最終都被我們拿進來,最終都是一家人咯!

這種看起來非常公允的民族觀,在賈巴爾看來卻是絕對意義上的厚顏無恥,因為,當某一民族的傳統被異族以膚淺的模仿、借用甚至剽竊的形式來展示並逐漸淪為市場上的大路貨時,榮耀何存?

當黑人或者印第安人的民族特徵被以融合的名義一層層剝去的時候,他們未來除了越來越模糊難辨的膚色,還有什麼可以作為互相認同的紐帶?當原本嚴肅的傳統內涵淪為它族娛樂產物並廣為傳播的時候,傳統還從何談起?

黑人們看著辮子頭成為代表酷文化的流行符號,而印第安人看著自己的羽毛花冠成為市場上流通的商品。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正在遺忘的,是他們追隨父母為人權抗爭背後的真實民族情感。這才是最可怕的存在,一個民族如果逐漸遺忘或者模糊了自己的歷史和傳統,他們是不會有未來的。

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問問那些在中國歷史上不斷消失的少數民族。從我們漢族的角度來看,這種過程就叫做同化。我們素來認定這種同化這是中國人特有的光榮,實際上卻是那些早已消失在歷史版圖上民族的悲哀,他們當然不會斷絕血脈,卻早已忘卻一切。

對於林書豪們的臟辮,馬丁或者賈巴爾們無意識或者有意識的反應,都是一種抗爭的形式兩種表達。

不過,話說回頭,血濃於水固然不假,但番茄醬還濃於血呢,講道理,所謂文化挪用,往往發生在強勢民族對弱勢民族的剝奪,但林書豪的情況完全不同,華人在美國地位還不如黑人,更不用提以黑人球員為主的NBA。

所以馬丁或者其他我們沒有聽到的針對林書豪髮型的聲音,純屬黑人民族主義的無情掃射,而書豪,不幸中彈。

幸好林書豪早有準備。

在馬丁開噴之前,林書豪實際上就已經收到了相關的質疑,他還專門為此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也專門提到了「文化挪用」( cultural appropriation)的問題。

起初林書豪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一種「文化挪用」,他知道臟辮這種形式很特別,但一開始也沒有想到那麼深遠,直到有朋友提醒他,這樣做可能會冒犯到黑人的民族感情。但他最終在黑人隊友(黃蜂沃克和籃網朗戴)和朋友的鼓勵下,還是決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林書豪真正聰明的地方不在於後來他說馬丁「你也不懂我家中文瞎用什麼」的反唇相譏,而在於他在這篇更早的文章里早就為自己打好了預防針,他首先表示自己是無意冒犯,「我並沒有想得那麼深我只是單純喜歡這個髮型」,而後又強調自己作為另一個更少數的民族,在自身成長過程中也曾經被膚淺定義過,「大家以李小龍或者「蝦仁炒飯」來看待我背後的文化的時候,我也會感到很不爽」,他希望用這種感同身受的站隊方式來表達自己和黑人兄弟「同甘共苦」的情操。但這些話術顯然不會那麼容易打動黑人「兄弟」,否則也不會有馬丁後來的揶揄。

林書豪繼續在文章中強調自己並非「輕易拿來一種文化」,而是通過這種方式得到「學習了解另一種文化的機會」,以及對此展開來說,希望大家都是美國人,「我們必須要小心,我們從其他文化所拿走的東西並不就是成為了我們自己的東西。現在社會上有了更多的分裂、政治動亂和無謂的暴力,我們需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交流。」

看著林同學說了那麼多不轉不是美國人的軟話,我都快感動了,可惜以美國黑人多年來戰鬥出來的強硬,我看這事在黑人群體中最多被忽視,很難被反轉,倒是林書豪更為低調的回應風格以及「請大家不要去罵馬丁我們應該團結」的低調風格為自己吸了不少粉。但在真正的政治正確面前,林書豪也只能低調,自己洋洋洒洒一大篇,也仍不敢對該行為的正確性打包票,他在文中強調自己「也許多年後會為此而後悔,到現在我仍對此(留臟辮)有所保留」,以及,在文章最後又一次強調:

「我做臟辮的決定可能是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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