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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不睡,下午崩潰

撰文 | 翁慕涵

出品 | 網易浪潮工作室

如果你逛過宜家的商場,一定看過中國人在鬆軟的沙發和床鋪上旁若無人地呼呼大睡。從2015年開始,宜家就陸續發布了各種通知,要求中國人不要在他們的商場里「蹭睡」了。

但對逛街的中國人來說,就算是在眾目睽睽的商場里,午後的床鋪、沙發似乎都有吸鐵磁石一般的魔力,牢牢黏住了他們的四肢,最終讓他們在人聲鼎沸中酣睡。

在宜家小憩只是中國人午睡的一個小小縮影。在德國攝影愛好者Bernd Hagemann創建的中國人睡姿網上,我們還可以看到午睡大軍在街頭巷尾、餐廳商場等等公共場合安然入眠。

在嘈雜的公共場所也能睡著,是因為真的太累了。2014年,中國人平均每年的工作時間在2000-2200小時之間,同期英國的平均水平僅為1677小時。

儘管平均工作時長已經從8、90年代開始下降了很多,但每年仍有超過60萬中國人因為工作過勞死。

最辛苦的就是農民工,2013年中國農民工平均每天工作8.5小時,其中近85%每周工作時間超過44小時,也就是說他們周末也要工作。過度勞累,他們也是你在公共場合看到的最多的午睡人群。

勞累導致的失眠和睡眠不足,是每個上班族共同的煩惱。越是勞累,他們越無處可睡。

  • 2014年7月21日,杭州東郊,一名男孩睡在父母上班的車間里。 / 網易看客

大家一起去午睡

午睡真正興起的時間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八十年代衰落。從這兩個特殊的時間點,我們似乎能摸到中國式午睡的線索。

彼時,午睡和生產、消費、資源分配等方方面面都是統一調控。新中國第一部憲法就規定了公民工作間隙休憩的權利:「國家規定工人和職員的工作時間,並逐步擴充勞動者休息和修養的物質條件」。

此外,1958年12月20日的《人民日報》對勞動者的休息時間作了更加詳細的表述:「每天睡眠八小時,吃飯、休息四小時,共十二小時,必須保證。」其中的「吃飯、休息四小時」在實踐過程中逐漸演變成為每日中午11時至下午2時午休的全國慣例。

彼時,國內在生產、消費、資源分配等方方面面都是統一調控。午休因此平添新的意涵:「休息得越好,乾的勁頭越足,勞動的效果越大;計劃好的作息助力於實現計劃中的產量。」公社中的男女老少在被計劃的午休時間做著「趕英超美」的夢。

  • 2011年9月9日,台州椒江港內,一名工人躺在小山般的「洋垃圾」上睡覺 / 網易看客

除了有政策規定在保駕護航,單位體制對午休全民實踐的影響也不容小覷。眾所周知,過去的單位,不僅僅是工作場所,還是把成員的家庭、社會生活以及政治管理統一到一起的空間組織,包括向單位成員及其家屬提供宿舍、食堂和學校等等。

在單位,幾乎可以解決90%的生活需求。公共空間(工作場所)和私人空間(住所)的界限是非常模糊的。下了班,隔壁鄰居或許就是你領導或者同事。「單位11點放工,在食堂用過午飯後回家睡上一覺,2點返工」——諸如此類的作息習慣就變得稀鬆平常起來了。

  • 2013年5月22日,浙江省嘉興市南湖區一菜市場內,小販們正在就地午睡,他們通常凌晨2點鐘便起床為了生計忙碌 / 網易看客

回憶當時的日常生活,在體制下成長的那代人描述道:時針指向11點,街道倏地就熱鬧起來了。從單位放工的人群三三兩兩回家。午睡是每日最具儀式感的環節,需褪下長褲罩衫,需打開朝晨疊好的棉被,需拉攏窗幔遮蔽天光。家人常在耳邊念叨,午休期間不準去鄰家串門,因為常會撞見人家未著長褲的尷尬樣。

1980年《人民日報》刊登美國記者琳達·馬修斯的文章「中國人的午睡」。馬修斯講到,一位美國工程師在參觀南海近海石油鑽井台時,被鑽機工人在中午關閉機器,集體去午休的行為嚇得不輕。琳達·馬修斯嘗試去解釋這種集體午睡的習慣,並將原因歸咎於當時中國的社會政策:「人們捧著保障終生職業的『鐵飯碗』,自然沒有了工作熱情,整天昏昏欲睡。」

「全民午睡」最終在八十年代受制於多股壓力,並逐漸開始消解。「中午是社會交流的黃金時間,卻被午休打斷了,顯得中國整體節奏緩慢遲鈍。」午睡本質上不能像工作、社交那樣帶來效益,人們也意識到,過去它給生產、流通、消費造成的損失難以估量。

  • 2008年8月12日,浙江嘉興兩名用自行車支撐紋帳席地而睡的工人 / 網易看客

改革開放之後,曾經囿限在單位封閉環境的成員,有了更多自由活動的空間。人群漸漸走出單位的筒子樓,轉之邁入市場經濟的產物——商品房。

不同於單位內部「工作—社交—休憩」三位一體的空間結構,當時多數位於城郊的商品房無形中增加了人們的通勤時間和通勤成本。中午想回家睡上一覺的心愿變得難以實現。

就這樣,全民午休管理在質疑聲中走下了神壇,午休時間不再受官方統一安排。

當時,一些新興成立的外資企業、外貿公司乾脆拿去了午休時間段。「調和式的資本主義模式在歐美崩潰後,休養生息變得不再重要,因為供人休息和恢復精力的時間實在太昂貴了。」保留午休作息的學校、機關等也將午休時間順應縮短,並隨季節調整。

吃了就想睡

現如今,單位制逐漸消解,不再強制午休了,午睡已經完全變成了一種個人選擇:「昨天熬夜了,現在稍微趴一會兒」,「今天挺精神的,直接上手幹活吧!」

但大多數中國人,無論是私企還是國企,還是一到中午就犯困,吃飽了飯就是要趴一會兒。這到底是為什麼?

  • 2012年1月7日清晨,嘉興站臨時購票大廳里長長的隊伍中,一名小夥子身裹棉被正在睡覺,等候火車票開賣 / 網易看客

很多歐洲人和美國人不午休還能滿血工作。細心的網友對比發現,英國人午間喝咖啡提神但不睡午覺後感慨:「難道只有我們想午睡嗎?」

其實,和中國一樣擁有悠久午休傳統的國家其實不在少數。如,以「嗜睡」而聞名於世的西班牙,地處熱帶、亞熱帶的菲律賓、哥倫比亞等國,為躲避正午時分的炎炎烈日,午睡傳統也一直保留著。昏沉的晌午,那些在杏樹蔭下酣睡的人也常見於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

回到中國。中國幅員遼闊,氣候類型多樣。如果說,橫跨東西、縱貫南北的中國人都因為太熱才午休,顯然是以偏概全的。

  • 「只要給我一個支點,我立刻就能睡著」 / sleepingchinese Bernd

其實,真正讓我們中午昏昏欲睡的,是我們最愛吃的大米飯。

我們不妨先回到一句俗語上,「早吃好,中吃飽,晚吃少。」實際上,很多人的早餐是在上班途中隨便打發的;晚飯也不敢多吃,過飽容易引起肥胖、結石等健康問題。所以饕餮時刻往往留到了相對「無害」的中午。白米飯與醬排骨齊飛,寬麵條共白斬雞一色。橫批拿白居易的「食罷一覺睡」,豈不極妙?

而讓很多人困惑的問題是,那些下肚的米飯麵條、排骨雞塊,為何就生出了睡意呢?

首先是飲食結構的差異。歐美的農業結構是種植業和養殖業平衡發展,因此食物中除了穀物蔬菜,肉類蛋奶比例也極高。以美國為例,從穀物攝入的平均熱量佔比22%,肉類蛋奶加起來就已經27%,蔬菜吃的比較少,只佔8%。

中國人的食物來源則主要是種植業,穀物佔主要成分,中原地區直到東周以後,70歲以上老人和貴族官員才能吃得上肉。因此,我們的飲食結構一直以來都是大米、麵食等穀物類為主食,佔據了我們日常攝入的47%,水果蔬菜15%,肉類蛋奶加起來才23%。

這種飲食結構的差異,帶來的最大的「惡果」就是,我們吃飽了飯就想睡覺。

要明白其中的原理,需要先了解下升糖指數(GI)這個概念。當我們吃進含葡萄糖的食物後,血糖值會上升,通常以食用100克純葡萄糖後2小時內身體血糖增長值為標準,即GI值為100。對照標這個准值,不同食物食用後兩小時內的血糖增值和增速,就是它們的升糖指數。一般認為,GI值高於55的屬於高升糖指數食物。

在常見的食物升糖指數資料庫中,我們可以發現,平時我們愛吃的主食大米、麵食都是排名第一的高升糖指數食物。

吃了這些高升糖指數的食物後,我們體內的血糖值會快速上升,刺激大量胰島素的分泌。而胰島素會使食物中的色氨酸進入腦部轉化為血清素,繼而代謝成褪黑激素。其中,血清素和褪黑激素都是穩定情緒、促進睡眠的腦內荷爾蒙,這就是午後催生睡意的元兇了。

而且食困症跟基因、人種的關係不大,歐美人吃了中餐後也會無精打采。甚者還有出現「食物昏迷」(food coma)的問題,需要依靠大量咖啡補救。

要改變個人的飲食習慣尚且不易,談何整個國家的飲食結構。這樣看來,倦意和中國人平素攝入的主食,打從一開始就是對雙生兒。

  • 2011年11月10日,一名來自四川在浙江桐鄉種蘑菇的菜農正在睡覺 / 網易看客

無處可睡

我們在追溯午休傳統時已經發現,八十年代伴隨單位制消解,新興商品房出現,工作地和住所被劃分得越來越遠。

在如今的一線城市,「家住城東南角,去西北角上班」的年輕人比比皆是。人們普遍都會面臨一個問題:「中午『飯』困了,睡哪兒?」

回家是不可能了,通勤成本太高,在辦公室將就將就?趴著睡長此以往不利於血液循環,還會影響消化、視力和腦供血。

  • 2011年12月11日,浙江嘉興房展會上,一名銷售人員午間小憩 / 網易看客

除了那些無奈委身辦公桌前的,午睡一族還會在街頭巷尾、餐廳商場,甚至辦公室的廁所里呼呼大睡。德國攝影愛好者Bernd Hagemann拍攝的中國人睡姿照就是很好的佐證,到處午睡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們無處可睡啊。

對不想掏錢去咖啡館,也不想去商場睡覺的人來說,最適合的公共休閑場所就是公園。以中國的一線城市北上廣深的公園數量為例,深圳、廣州表現突出,分列全國2、4位,公園綠地面積分別有19241公頃和27200公頃。深圳是得益於幾大森林公園、濕地公園撐場子,廣州則是佔了老城區的優勢,綠化面積沒有被大面積吞沒。

  • 「這一刻,我是魚」 / sleepingchinese Bernd

相反,另外兩座城市連全國前200名都沒排上,在四座一線城市的CBD辦公集中區,上班族最需要休息的地方,都沒有想配套的中心公園。為什麼這麼少,因為一線城市寸土寸金,不捨得用來建公園啊。

同樣受困於愛吃大米、中午想睡覺的日本,綠化面積達到66%,僅次於芬蘭和瑞典,世界排名第三,即便是東京,人均綠化面積也達到3.01平方米,公園總面積達1969公頃,人均公園面積是上海的11倍,建這麼多公園,就是為了滿足城市居民休憩的需要。

  • 2017年6月3日,許多東京市民和年輕人在公園享受初夏六月的陽光 / 視覺中國

而在歐美城市裡,草坪也是他們天然的床鋪,午休、聚餐、會議、鍛煉、甚至避難,都可以在草坪上進行。對很多不想掏錢去咖啡館、不想在擁擠的商場里午休的年輕人來說,寫字樓附近的草坪是最好的最便利的休息場所。

跟日本、歐美的公園不一樣,今天我們的城市公共空間經過全面規劃,其中一項就是防止人在裡面睡覺,影響市容。常用手法包括長椅的隔斷設計,把表面抬高以防有人靠上去,草坪都用圍欄圍起來,不能踩踏,更別提躺在上面午休了。

  • 「再多的欄杆也阻擋不了我睡覺」 / sleepingchinese Bernd

為什麼我們的草坪不能踩踏?跟歐美的草坪究竟有什麼不一樣?

很多人認為,不能踩踏草坪是因為中國人太多,按這個邏輯推導下去,大意就是中華960平方公里的大地容不下14億人。相反,根據最新的政府報告,截至2016年底,全國人均公園綠地面積達13.5平方米,完全足夠你躺下來睡個午覺。

事實上,草坪最重要的特性之一就是要耐踩踏,而我們的草坪種類在一開始就沒打算給人踩,屬於觀賞草坪。以北方城市為例,為了延長綠期,通常用的是冷季型草種,如黑麥草、高羊茅、早熟禾等。這些草種根系淺,莖桿脆弱,踩踏過度容易死得快,圍欄圍起來不讓踩的目的就是減少維護成本。

因此,想要靠草坪解決上班族的午睡難題,只能期待我們的科學家培養出超級稻一樣的「超級踩」。

  • 「像家裡的床一樣軟」 / sleepingchinese Bernd

此外,睡草坪、睡公園真的是一種不文明行為嗎?

其實困了就躺下睡是人之本能。法國人類學家馬塞爾·莫斯的研究中提醒我們,睡眠這項本能,很大程度上會受社會環境的影響:二戰時期大兵們見縫插針地補充睡眠,不論地點場合;在極寒的火地島,原住民習慣圍著火堆集體入眠。

美國學者喬納森·克拉里則認為,如果一個人願意把自己最為脆弱的睡眠狀態曝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心無掛礙地入睡,反倒說明這個社會的安全指數較高,他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人和社會的保護。

  • 在草地上休息的老大爺 / sleepingchinese Bernd

除了室外草坪自由休閑,在同樣保留午睡習慣的西班牙,出現了更貼心的午休服務——休憩吧(nap bar)。它不僅提供單人客房、上下鋪位,還有沙發、搖椅等供午睡者選擇,類型更加多樣化。體驗者表示,為了防止睡過頭錯過工作時間,工作人員還提供人工叫醒服務。

今夏,在北京、上海、成都出現了和西班牙「休憩吧」很像的另一種公共休息室,美其名曰「共享睡眠艙」。掃描二維碼,開艙即睡,一分鐘才兩毛錢。

然而,操作便捷、價格低廉的共享睡眠艙,甫一問世就遭遇了未熱先撤的尷尬境遇。體驗者直言艙內悶熱、枕頭被褥潮濕、隔音效果差。相關部門更是以消防、衛生、治安等管理問題勒令停業整改。

這樣看來,午飯後打盹兒的上班族們,就差一張飛往西班牙的機票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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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風向新聞(2017)餐後缺氧愛睏 高升糖食物惹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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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人民日報(1980)中國人的『午睡』

[10] 人民日報(1980)關於『午睡』的兩種不用意見

[11] 祝浩傑(2017)共享睡艙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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