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群的劃分考慮過方言的相似度嗎?

方言是每座中國城市典型的文化符號,聽一個人說話,很多時候就能大致判斷出他從哪裡來。但與城市有清晰的行政邊界不同,方言的邊界可能很模糊,而且未必與現在的行政區劃相一致。

相比於我們通常理解的方言分區——四川人說四川話,河南人說河南話,而在江蘇因為南北中的方言差異巨大,不存在「江蘇話」,語言學家們對方言有更系統的歸類方法。在這套體系的定義下,且不論省份之間方言各異,相鄰的兩個城市、區縣,乃至鄉鎮之間的方言區都可能有自己的獨立歸屬。

新一醬這次打算在語言學歸類的研究基礎上,加入數據量化的研究手段,更有理有據地衡量中國城市間的方言差異,以及這些差異對城市間溝通帶來的影響。

首先我們來熟悉下語言學家們基於田野調查和科學研究得出的方言研究結論。儘管不同的研究流派分類方法不一,一般認為漢語有十大方言:官話、吳語、粵語、閩語、晉語、贛語、湘語、客家話、徽語、平話。

你可能也見過類似上圖這樣的方言地圖。

從地理位置上看,十個方言大區中除了官話和晉語,其他八種方言都在南方。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分子人類學的博士嚴實告訴新一醬,語言的演化並不完全是自然演化。南方的各種方言中混有相當多南方少數民族語言的底層辭彙和語音,是當地人學習漢語後用自己的發音習慣習得後的結果。

不過從覆蓋面積上看,官話的勢力範圍是最大的。現如今的普通話則是以官話,尤其是北方官話作為標準方言制定的。由於官話的內部差異也不小,於是語言學家又將其分成8個方言區,它們依次是:東北官話、北京官話、中原官話、冀魯官話、蘭銀官話、膠遼官話、江淮官話和西南官話。

在官話的分支中,北京官話,雖名稱中有「北京」二字,但其分布範圍可不僅限於北京。新疆也是北京官話的重要使用區域,其中北疆地區的北京官話主要是1950年代開始的生產建設兵團人口遷移形成的。

其他9種方言由於分布範圍相對較小,所以沒有更細緻的方言區的細分,暫且把方言大區的名稱順延到方言區——這種層級的劃分並不存在地位上的差別,只是語言學家根據各地方言語音、辭彙等方面的特徵做的歸類而已。

在方言區下,又可以細分成若干個方言片,有些方言片還可以分成多個方言小片,比方說我們通常意義上所說的上海話屬「吳語-太湖片-蘇滬嘉小片」,四川成都話屬「官話-西南官話-成渝片」,廣州話屬「粵語-廣府片」等等。

官話區貫通南北,分布範圍較廣,其他方言則「群雄割據」,在分布上地域性較強。那麼,它們的使用人群數量是否也與分布範圍有相關性呢?

新一醬於是啟用了數據手段,根據各大方言的分布範圍,結合2015年NASA的世界人口格網資料庫計算了它們各自所覆蓋的人口佔中國總人口的比例。

在新一醬的統計中,官話覆蓋了全國63.72%的人口,佔了一半以上,而在官話中,講西南官話的又最多,佔全國總人口的19.12%,其次是中原官話,佔16.3%。平話是通行於廣西一帶的方言,在十大方言中屬於規模較小的一個類別,覆蓋人口比例不足0.1%。

在計算方言的使用人口之初,新一醬是想用各省市的人口統計數據的,但很快就放棄了——方言區的邊界與省級行政區的邊界並不重合,甚至可以說差異巨大。

這個現象是值得深挖的。畢竟語言是文化的載體,同一方言區會在文化上更加接近。而如果文化和行政上的歸屬是錯位的,就可能產生「化學反應」。新一醬想起了知乎上的一個提問——中國有哪些「文化上屬於A省,行政卻歸屬B省的城市」。

這種城市所屬的文化區與行政區不一致的情況,有的是行政力量有意為之,有的是人口遷移自然演變的。我們先來看一個行政力量有意為之的例子。

中原官話覆蓋了陝西省86.39%的人口,是該省當之無愧的主流方言。然而,陝北的榆林市卻以晉語為主要方言的,與鄰近的山西省更接近。陝南的漢中市和安康市儘管也受到中原官話的影響,但仍有不少縣市的方言為西南官話,文化上與川渝走得更近。

秦嶺山脈隔斷了陝南和關中,從地形上看,漢中、安康與四川盆地交流更為便利。但由於「天下未亂,蜀先亂」的前車之鑒,後來的統治者為了避免四川形成地方割據政權,便把漢中和安康從蜀地剝離開來,劃歸陝西管轄。於是便出現陝南「在文化上屬於四川省,行政上卻歸屬陝西省」的情況。

這種城市的文化歸屬與行政歸屬相異的情況不止發生在陝西,連「東北一家親」的黑吉遼也非鐵板一塊。

東北地區通行東北官話,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東北話,而大連話常被其他東北人說成有股「海蠣子味兒」。這股「海蠣子味兒」的「東北話」就是膠遼官話,也是山東省青島、煙台、威海等城市的主要方言。歷史上,山東人口大量遷入東北,而遼東半島的移民主要來自於今膠東半島,由此兩地出現文化上的相似也是理所當然的。

同樣受人口遷移影響的還有廣東省的客家話地區。

說起廣東的方言,人們的第一反應都是粵語,但根據新一醬的計算,粵語只覆蓋了廣東省62.50%的人口,還有近四成的廣東人並不說粵語。比如在梅州、惠州、河源三市,客家話是當地的主流方言。

客家先民隨著歷史上幾次動蕩時期的移民潮,從中原遷移到南方,與此同時也帶來了自己的語言,在與當地人長期互動交往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現在客家話。不像其他方言存在至少一個佔據主導的地位的省份,客家話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是個名副其實的異鄉者。

另外,廣東省東南部的潮汕地區的所說的潮汕話被劃歸為閩語潮汕片,也與粵語有著很大的區別,文化上也自成一派。

除了地級市,很多區縣也會出現其主流文化與所屬城市的主流文化不一致的情況。例如,江西省上饒市的大部分地區受吳語和贛語的影響較大,而其下屬的婺源縣原為古徽州府轄地,是徽語的勢力範圍。而杭州市的建德市和淳安縣也有很多地方保留有古徽州的風貌。

事實上,城市的方言不同於所屬省份主流方言的情況並不少見。新一醬打算用定量分析的方式來完整統計下這樣的情況。

首先計算各省和各城市不同方言區覆蓋的人口數量,當首位方言與第二位方言的人口數量之比大於2時,我們便認為這一行政區內存在「主流方言」,由此便可以找出與省份的「主流方言」不一致的城市。

上圖中,江蘇省對應了兩種「主流方言」,因為江淮官話和吳語在省內的影響力實在難分伯仲。此時,說中原官話的徐州市和宿遷市反倒顯得有些「非主流」了。但與徐州相比,宿遷走得沒那麼遠,除了城區,宿遷郊縣的方言仍以江淮官話為主。

安徽省的情況與江蘇省類似,只是主角之一的吳語換成了中原官話。

為了量化省份之間,乃至城市之間的文化差異,新一醬參考了劉毓芸等發表的論文《勞動力跨方言流動的倒U型模式》中方言距離的計算方式——基於行政區各區縣之間的方言差異,綜合人口數據加權計算可以得到行政區之間的文化距離。另外,新一醬還定義一個行政區與自身的文化距離為該行政區的文化多樣性指數。

在省份的文化多樣性排名中,湖南、江西、廣東、廣西、江蘇位列前五,而上海、北京、重慶、天津、吉林等省市內的文化差異則相對較小。

文化多樣性指數並非按方言的個數來簡單排序,新一醬在計算的過程中考慮了人口因素,所以在包含相同方言單位個數的情況下,說不同方言的人口比例分布得越均衡,其文化多樣性指數越高。因此,儘管湖南省包含的方言單位數量不及江西省,但由於江西省內贛語一家獨大的現象更顯著,所以湖南省的文化多樣性指數更高。

到城市顆粒度上,文化多樣性指數較高的城市多半位於不同方言區的交界處。在這些城市中,可能很難找到它們對應的「主流方言」,同時,由於處在多種方言的交匯處,所以方言之前互相影響互相滲透的情況也更常見。

算到這裡新一醬想,既然我們已經可以計算城市之間的文化距離,那麼是否可以由此來分析城市之間基於文化的協同合作關係呢?

我們知道,城市群是城市之間交流合作的一種模式。城市群的劃分儘管存在很多難以量化的政策因素,但更多的是來自社會常規因素的考量。在接下來的分析中,新一醬將探討文化因素對不同城市能否進入同一個城市群的影響,為了排除其他因素的干擾,我們也會控制來自經濟、政治、空間等方面的影響。

在數據的選擇上,新一醬找了四個方向的數據來定義城市之間的聯繫度:

方言距離來衡量城市之間的文化聯繫

城市之間創業公司行業相似度可作為經濟或商業聯繫的代理變數

不同城市在行政上是否屬於一個同省份用來評判政治聯繫的緊密度

聯通城市之間的高速公路里程被定義為空間距離

先來看看各個城市群在不同維度上的聯繫。

長江中游城市群的規劃範圍內有西南官話、江淮官話、湘語、贛語、吳語等多種方言,城市之間的文化平均距離自然也比其他城市群更大,文化相似度較弱。另外由於長江中游城市群覆蓋範圍較大,橫跨多個省份,所以城市的空間平均距離也較大,政治聯繫度也較低。與之相似的還有海峽西岸城市群。

而滇中城市群和寧夏沿黃城市群規模較小,漢語方言構成比較單一,分別以西南官話和蘭銀官話為主,其文化平均距離在各城市群中最小。由於這些小規模的城市群都在同一個省份內部,所以其政治聯繫度都為1。

根據各城市之間的關係數據,新一醬構造了5個對稱矩陣。分別是城市群關係矩陣(在同一個城市群為1,否則為0)、文化距離矩陣、經濟或商業聯繫矩陣、政治聯繫矩陣,以及空間距離矩陣。為了探尋這些變數之間的因果關係,新一醬使用社會網路分析中常用的QAP多元回歸分析法——這是一種確定社會網路數據之間相互依賴關係的一種統計分析方法——來一探究竟。

在分析結果中,四個自變數都通過了顯著性檢驗,而文化距離係數顯著為負。也就是說在控制了經濟、政治、空間等因素的情況下,城市之間文化距離越小,文化相似度越高,越有可能進入同一個城市群。

新一醬雖然可以確定城市文化對於其是否在同一城市群存在影響,但這種影響的機制具體如何,則還需要進一步地探討。

新一醬猜想,城市之間文化的相似性可能是它們在歷史上長期的相互交往所致,所以能進入同一個城市群也算一種歷史的慣性使然。有經濟學家基於方言的視角,論證了「鄉音」可以降低一個公司的代理成本,那麼在城市群的協同合作中,城市之間的文化相似性也許也能助一臂之力。

在上述分析中,新一醬用方言距離來量化城市之間的文化差異。不過,對很多人來說,城市之間的文化相似性根本不需要具體的數據來論證。當你熟稔自己所在城市過去的歷史,感性地去認識它時,你自然知道誰跟它更像一點。

註:本研究只針對中國大陸地區的城市做方言及其他相關數據研究

題圖素材/不自然博物館、李雷和韓梅梅@FORK

文/劉偉峰 視覺/朱穎倫 王方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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