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姆|從心理機制上看,人為什麼會逃避自由

作者杜麗燕&尚新建|來自《求是學刊》2012第39卷第1期

一、弗洛姆心目中的自由

關於自由問題的經典名句,實在是太多了。信手拈來,我們看到,斯賓諾莎宣稱:「自由比任何事情都更珍貴。」盧梭說:「以任何代價都不能拋棄自由。」歌德說:「為生活和自由而奮鬥的人,才享有生活和自由。」席勒說:「只有自由才能造成巨人和英雄。」裴多菲的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這些名言一直是人們耳熟能詳的。

自由問題是西方哲學最關注的問題之一。自近代以來,幾乎所有的哲學命題,都離不開對自由的界定和探討。任何與人相關的問題,都不可避免地涉及自由問題。在西方哲學的經典文獻中,自由之論幾乎是俯首即拾。縱觀歐美歷史進程,始終圍繞一個中心發展:「這就是儘力從束縛人們的政治、經濟和精神枷鎖中獲得自由。希望得到新自由權的被壓迫者,向那些既有特權的維護者們,發動自由之戰。當一個階級正在為自己從統治者手中贏得解放而戰鬥時,他相信自己是在為所謂人類自由而戰;因而他訴諸一種理想,渴望自由在所有被壓迫者那裡紮下根來。」[1](P1)自由似乎是歐美文明深入骨髓的氣質,可以說西方歷史是一部爭取自由的歷史,對此無論怎樣評價都不為過。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西方哲學史也是一部探討人類最高自由的思想史。

在人類持久的自由之戰中,弗洛姆看到一個非常耐人尋味的現象:在整個人類發展史上,我們看到,自由一次次地歷經挫折獲得最後的勝利,但是隨後就會出現「逃避自由」的現象。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人們認為,這次世界大戰是自由之戰。一戰後民主政權比以往顯得強大些。一時間德國人認為,舊的君主制被民主制所取代。但是,沒有多久,獨裁者又重新登上政治舞台。不少人認為,獨裁者的勝利是少數人的狂熱造成的。但是,當我們看到對希特勒,德國人舉起的手臂如森林般的密集,我們還能認為這是少數人的狂熱嗎?弗洛姆終於「無可奈何地認識到,幾百萬德國人渴望放棄自由,就如同他們的父輩曾為之而奮戰一樣,他們在尋找著逃避自由的方式,而不是想要獲得自由」[1](P2)。我們不否認,專制體制是對自由最大的損害。納粹統治時期的德國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不過,納粹統治時期德國人的狂熱,不能完全歸咎為納粹的獨裁專制,這是一個「集體罪惡」。它與人的性格結構中的動力因素相關。

也是從這一角度出發,弗洛姆提出,他在兩種不同的意義上使用「自由」這一概念。「一種意義上講,自由是一種態度,一種傾向,是成熟的、全面發展的、有創造性的人的性格中的一部分;我可以在這個意義上說一個『自由』人,猶如我可以說一個有愛情的、創造性的、獨立的人。事實上,這種意義上的自由人就是一個有愛情、有創造、獨立的人。」[2](P122)這個意義上的自由,不涉及在兩種可能的行為之間作出選擇,只涉及人的性格結構。第二種意義是在對立的兩種可能性中選擇其中之一的能力。這種選擇指理性與非理性的、善與惡的選擇。弗洛姆通常從第二種意義上探討自由問題。即人在善惡、理性與非理性之間作出選擇的能力。在二者之間,人可以有自由的選擇。但是,事實一次次地證明,人往往是屈從和懦弱的。特別是當理性地選擇善需要付出代價時,人通常會作出相反的選擇。「每一次屈服和懦弱的行動,都使我變得更軟弱,它給更多的屈服行為打開通道,而且最終喪失自由。」[2](P126)

作為心理學家和精神分析學家,弗洛姆選擇了自己熟悉的視角探討自由問題。即從「分析現代人性格結構中的動力因素」入手,探討「自由問題的人的方面,也就是放在人對權力的追逐和對屈從的渴求」上。他的基本估計是,正是現代人性格結構中的動力因素,「使得法西斯主義國家中的人民想要放棄自由」[1](P3)。由於人性格的結構所致,人在自由問題上有一種非常矛盾的心態,既追求自由,也逃避自由。

二、人渴望自由的心理機制

需要說明的是,儘管弗洛姆與弗洛伊德都是精神分析學家,但是二人是非常不同的。弗洛伊德相信天性邪惡的傳統教義。「對他來說,個人從根本上說是反社會的,社會必須馴化他;也必須准許他的一些直接生理性的,因而是根深蒂固的內驅力得到滿足。但對其大部分內容必須加以改良,要巧妙地壓抑人的本能衝動。由於社會對這種本能衝動的壓抑,某些東西不可思議地發生了:對本能衝動的壓抑導致反抗,這反抗具有文化價值,因而成為人類文明的基礎。」[1](P6)所謂天生邪惡,不是無惡不作,而是指個體受激情和焦慮驅動,須尋求滿足方得解脫。在弗洛姆看來,弗洛伊德認定人與社會的關係是一種靜態的關係。人的狀況要想有所改變,必須用社會的力量壓抑人的本能。所謂「文明就是壓抑人的本能」。

弗洛姆認為,自己與弗洛伊德的立場恰好相反。他堅持認為:「心理學的關鍵問題是個體與世界的特定類型的關係問題,而不是這種或那種本能的需要本身的滿足或受挫。」[1](P7)他不認為世界是這樣的:即有一個受本能驅動的個體,在他之外還存在著一個強大的社會。社會要麼滿足個體的本能,要麼挫敗個體的本能。在他看來,「人最美好的嚮往與最醜陋的癖好,都不是固定的生理本能的組成部分,而是創造人的社會進程的結果」[1](P7-8)。社會對個體有壓抑的一面,也有創造的一面。人的本性、激情、焦慮都是文化的產物。這一視角也導致弗洛姆與弗洛伊德的另一個差別,即弗洛姆更注重與個體性格特徵相關的社會性格。所謂社會性格是指「在某一文化中,大多數人所共同擁有性格結構的核心,這與同一文化中不相同的個人的個性特徵截然不同」[3](P62)。探討渴望自由和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主要是就社會性格而言。

人對自由的渴望源於一個基本的事實,即人生來是不自由的。就生理學而言,人作為生物,具有生物的一般需求,如進食、飲水、睡眠,等等。這些需求都有限度,不是可以無限滿足的。這首先導致人的不自由。即便是滿足慾望,也不可能為所欲為。進入社會,為了解決基本的生存問題,人必須去工作。他必須用自己賴以生存的那個社會的方式去工作。人作為個體,基本上無法改變自己生存的需要和社會制度。人是無奈的、無助的,也是不自由的。

人是社會動物,因而需要歸屬感。這便造成人與周圍世界的密切聯繫。歸屬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人的孤獨感。一個人可以選擇獨身,可以在生理上與他人沒有什麼接觸。但是,再孤僻的人也與整個社會的觀念、價值、文化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這些聯繫會給予他歸屬感。一個人或許覺得自己身在人群中,卻與環境格格不入,這是一種心理上、文化上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的產生本身也是無歸屬所致。修道院的修士,身在密室中卻可以和上帝溝通。被囚禁的政治犯和獄友關在一起,在軀體上和精神上都是不孤單的。不過,如果他堅持自己的信仰,即便當他被單獨囚禁時,他同樣不孤單,因為信仰給了他歸屬感。歸屬感給人以生活支柱,但它同時證明,人是不自由的。人必須屬於某個群體,無論這個群體是什麼。

從個體發生學的角度看,嬰兒在出生時是不自由的。作為生物體,他脫離了母體,成為獨立的生物實體。但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他在生理機能上,仍然與母親相關。精神的斷乳期是很漫長的。「只要個體尚未徹底切斷他與外界的聯繫的『臍帶』,他便沒有自由。可也正是這些聯繫給他以安全,並使他獲得一種歸屬感和附著感。我想把這些聯繫稱為『原始紐帶』。」[1](P16-17)依賴原始紐帶意味著缺乏個性,也意味著不自由。兒童的成長過程,也可以說是逐漸擺脫原始紐帶的過程,同時也是走向個體化的過程。而且「擺脫『原始紐帶』的程度越高,他就越發渴望得到自由和獨立」[1](P19)。就此而言,也可以說,擺脫原始紐帶的過程,也是個體走向自由的過程。

個體化進程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兒童軀體、情緒、精神的成長,逐步形成一個由理性和個人意志引導的組織和結構。如果把這一組織結構稱做自我,在這一點上可以說,個體化的過程是自我力量成長的過程。他能夠區別你和我。教育過程雖然不完全是,但是至少包含著對抗。教育意味著我和你。教育教會了孩子區分我和你,孩子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且極力想表現這種個性,以表明自己什麼都明白。然而,此時的孩子還沒有權利義務觀念,不知道一個個體不僅僅意味著獨立,同時還意味著承擔一個獨立個體必須承擔的責任。而教育恰恰是讓孩子在意識到自己是獨立個體的同時,承擔起應該承擔的責任。於是原有的面對面的關係,有可能演變為對抗關係。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現象,青少年自我力量的成長,常常表現為強烈的逆反行為。有時我們覺得在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不好溝通,不好教育,概源於此。

另一方面,個體化進程也使孤獨感增加。原始紐帶給孩子帶來安全感,當他與原始紐帶分離時,在叛逆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是孤獨的、與他人相分離的個體。周圍的世界像特定鏡頭一樣,兀立在面前。「這個世界與某個個體存在相比,顯得絕對強大有力,導致個體的軟弱感和焦慮感。」[1](P20)在世界面前,他孑然一身,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是無法抗拒的。對自己命運的焦慮、對自己力量的不自信導致的軟弱感、事事無助的孤獨感油然而生。這是自由的代價。自由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自己為自己的一切行為負責。而這恰恰是人不願意、有時也無法承擔的責任。以一己之力與整個世界對抗,獲勝的可能性很小。在這種情況下,人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路是,放棄自我,服從外部某種力量。這意味著放棄自由,回到讓他有安全感的境遇中。第二條路是,在不否定個性的前提下,重新建立個人與世界的聯繫。「這種聯繫的最高表現是愛和生產性工作。」[1](P21)有時你覺得孩子懂事了,或者可以溝通了,可以說這種新的聯繫就建立起來了。

從種系發生的角度來看,同樣存在個體發生的過程。弗洛姆之所以強調亞當夏娃不服從上帝不是原罪,不應該殃及後代,是基於一個基本的理念:他認為,正是從他們背叛上帝那一刻起,人類的歷史開始了。背離上帝是人類擺脫束縛的行為,因此,人類的歷史與自由同時發端。這裡所說的自由,不是指「自由地做什麼」,而是指「解脫了什麼」。人從自然中顯露出來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人曾經是自然的一部分,像其他動物一樣,人受到自然力的約束。他是安全的,但是,他是不自由的。安全感同樣來自自然的原始紐帶。當人類逐步脫離自然的原始紐帶,成為理性動物,人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感,也感受到在自然面前的渺小、無助、孤獨、軟弱。與個體發生一樣,人類渴望掙脫原始紐帶,但是,一旦掙脫,人類的孤獨感會增加。自由成為人類不能承受的重負。於是新的服從便開始了。

從亞當夏娃,到中世紀、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乃至近代資產階級革命和20世紀的歷史進程,人類歷史沿著一條曲線行進:掙脫束縛獲得自由—服從外力失去自由—再掙脫束縛。想獲得自由的內在動力是:人渴望成為獨立的個體,渴望擺脫自己所依附的力量。而逃避自由恰恰是因為獲得自由的人,感受到自由帶來的孤獨和焦慮,於是,為了解除這種孤獨和焦慮,人重新回到服從的老路。自由在弗洛姆這裡具有雙重意義:擺脫傳統束縛「雖然給予個人新的獨立感,但同時又使他感到孤獨彷徨,滿腹懷疑和焦慮,並且驅策他產生新的屈從,以至作出被迫的、不明智的行動」[1](P73)。從人類社會產生直至當代,自由進程始終是這樣走過來的。到了今天,現代人性格中便沉積了與自由進程相關的兩種特質:「一方面,人變得更加獨立,更具批評精神;另一方面,他又變得更加與世隔絕,更孤獨、更加恐懼。」[1](P73)人們在思考自由時往往只注重一個方面,忽略另一方面。即注重擺脫外在的束縛,卻忽略自身內在的束縛。也就是說,忽略伴隨自由而來的焦慮和孤獨感。正是這種內在的束縛,促使人不斷進入這種循環:爭取自由,擺脫束縛—陷入孤獨、焦慮—走向服從,重新處於不自由境地。

我們在前面簡單地陳述了弗洛姆的一個理念,也就是人在獲得自由之後,面前有兩條道路可走,一條是前進到積極的自由之中,即通過愛和工作建立自己與外部世界的關聯,前者是基督教的信念,後者是馬克思主義的信念。這樣做,既能保持他的自身獨立性,也不損害自身的完整性。一條路是當受到孤獨、焦慮重壓時,放棄自由,退回到依附狀態,以此克服孤獨感。後一條道路是一種逃避,對自由的逃避。弗洛姆對自由的探討,基本理念是黑格爾-馬克思主義的。他運用否定之否定說明人追求自由的心理機制。就方法論而言,這是馬克思主義與弗洛伊德主義的完美結合。

三、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

與對自由的探討相應,弗洛姆對於逃避自由的探討,依然遵循心理分析的思路,也就是說,他關注的是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

分析逃避自由的機制,是要解決個體在壓力、孤獨和焦慮中放棄自身獨立性,把自己與新的外物相結合,以獲取自己所缺乏的力量。即尋求建立新的「第二性紐帶」,以代替已經失去的「原始紐帶」。直白地說就是,自己切斷了與生俱來的靠山,出於孤獨、焦慮和外界的壓力,個體重新為自己找個靠山,以便讓靠山替自己承擔某種責任。

在弗洛姆看來,「逃避機制的最明顯形式,可以在屈從或控制他人的欲求中發現;或者如果我們願意的話,也可以從受虐狂和施虐狂中發現它」[1](P99)。從表現形式來看,受虐和施虐是兩種相反的行為,然而就心理而言,「二者都是想要逃避不堪忍受的孤獨」[1](P99)。受虐最常見的形式是顯示他們的卑微、無能為力、無足輕重。儘管他們在意識中想擺脫這些感受,然而內心深處的某種無意識的力量,卻讓他們的行為表現出他們想擺脫的東西。就本質而言,自我貶低是一種依賴。他們不想承擔責任,不想堅持自己的見解,不願意做他們想做的事情。他們情願服從外在的力量。生活世界在他們眼中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個人無法支配和控制。他們的生活字典中,沒有「我是……」,「我想……」。

從外部表現來看,施虐狂與受虐狂不同。弗洛姆概括出施虐狂的三個特徵。第一,想使別人依賴自己,想擁有絕對的無限權力去控制別人,玩弄他人於股掌之中,如同捏泥人一般。第二,從情感、智力、精神、物質諸多方面絕對控制、壓榨他人。第三,以折磨他人為樂,或者希望看到他人痛苦。這種痛苦既指肉體上的,更指精神上的,其目的是主動傷害他人。施虐狂有依附性嗎?施虐的一切表現似乎都告訴人們,他企圖通過施虐讓他人服從自己,人們從中看不到施虐者自身的依賴性。其實不然。施虐者生活的全部價值,都依賴自己施虐的對象。他的生活方式就是虐待他人。如果沒有對他人的虐待,他的生活就失去了價值。因此,從受虐者身上證明自己的生活方式,形成了施虐者最大的依賴性。施虐者與受虐者一樣,同樣是為了躲避孤獨。他們都是弱者。在很多情況下,施虐和受虐常常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最典型的代表是希特勒。

弗洛姆宣稱,他不願意從弗洛伊德的角度探討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因為弗洛伊德理論中的受虐與施虐,通常指性行為和性心理。而這個角度與弗洛姆要解決的問題沒有太大的關係。為了集中解決自由的心理機制,弗洛姆將施虐受虐限制在一個特定的範圍——權力欲。「虐待狂不同於權力欲;前者以傷害和折磨他人為目的,可是權力欲卻是它最主要的表現形式。」[1](P112)「Power」這個詞本身有力量的含義。如果把虐待狂的範圍限制在權力欲上,很容易使人產生一個誤解,即權力意味著有力量。在人們心目中,有權力意味著「強者」。「但是,從心理意義上看,對權力的貪婪不是起源於力量,而是植根於虛弱。它是個體自身不能獨立生存的表現,它拚命試圖獲取第二種力量,而真正的力量正在喪失。」[1](P112)

如果說被支配或者說依附,是人感受到自己的軟弱孤獨,自己為自己建立的第二性紐帶,那麼執掌權力者同樣是心理虛弱的表現。如果沒有權力作為支撐,施虐者可能根本就沒有生存的力量。施虐者的生存能力來自他為自己建立的第二性紐帶——權力。弗洛姆更願意把依賴權力而生存的人稱做「權威主義性格」,以有別於弗洛伊德「受虐-施虐」特定的含義。

弗洛姆明確表示,他所說的權威主義性格有幾個理由。首先,施虐受虐的特徵通常與他對權威的態度有關。這種人推崇權威,對權威有屈從傾向。由於這種傾向所致,他有極強烈的成為權威的渴望。因而在受虐的性格中,也潛藏著施虐的稟性。其次,「法西斯制度自稱為權威主義,因為權威主義在它的社會和政治結構中起支配作用。我們使用『權威主義性格』一詞,還隱含有這樣的意思,即它所代表的個性結構,構成了法西斯主義的人性基礎」[1](P114)。權威主義之「權威」,不是某人所具有的性質,不像他有財產、有家庭等。權威指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關係,當一個人認為另一個人高於自己時,這種權威關係就形成了。

弗洛姆並不認為,所有的權威都是病態的。世界上有權威存在,這是事實。然而,權威分為合理的權威與壓抑性權威。合理的權威並不是指對他人的壓抑,例如,正常的師生關係。在這種權威關係中,心理動力是愛、仰慕、感謝。在這種狀況下形成的權威,人們對之心悅誠服,權威不是生殺予奪的象徵,而是人們學習的榜樣。它不屬於施-受範圍。還有一種權威主義是弗洛姆所說的施-受權威,即壓抑性權威,如主奴關係。這種關係是敵對關係,是壓迫與被壓迫的關係。敵對首先指事實上的敵對,即便奴隸沒有意識到自己與主人是敵對的,而且他也不認為自己敢於敵視主人,這種敵對關係也存在。確切地說,這種關係是一種異化關係,因為奴隸出於自身生存考慮服從主人。長期的壓抑感,形成了潛意識中的怨恨。怨恨有可能暴發,使雙方處於敵對狀態。但是,由於沒有獲勝的可能性,因而也有可能在壓抑下,怨恨成為對異已力量的一種盲目崇拜。這種盲目的崇拜,使奴隸把主人神化。主人那原本壓抑的形象,成為強大、聰明、優越的形象。美化主人的傾向是一種受虐,它產生了兩種作用:「一是消除痛苦和危險的仇恨感;二是淡化屈辱感。」[1](P115)恥辱變成了榮耀,壓抑變成了崇拜。主奴關係的心理機制大抵如此。對主人的神話是奴隸受虐心態所致。

維繫權威主義狀態中的主奴關係的力量是權力。就人生的態度而言,權威主義最擅長做的事情是,「喜歡那些限制人們自由的環境,喜歡把別人的命運交由他們來安排」[1](P118)。弄權決定別人的命運是施,服從上峰意志,服從他們為自己作出的安排是受。造成這種施-受關係的,不是別的,正是權力。權威主義運作的支柱是權力。如果從這個角度看,權力與權威者的關係是狐假虎威。施-受關係不是一種長期穩定的關係,它潛在的危險是衝突和破壞性。主奴關係靠權力的高壓運作,與此同時,在高壓下,潛在的心理衝突和破壞性力量也在增長。「破壞行為的特點在於,它的目標不是積極的或消極的共生,而是消滅它的對象。」[1](P124)破壞性的心理動因,同樣是無助感和孤獨感。主奴關係使受者的無助感與日俱增,為擺脫自己的無助感,受者會奮起摧毀使自己產生無助感的力量。破壞這個世界,使自己從受蹂躪狀態中解放出來,是受者最後的迫不得已的舉措。施虐者是通過統治別人來獲得自己的權威感,而受虐者則是通過破壞行為消滅施虐者,以增強自己的權威感。受者如同活火山,當壓抑達到一定程度時,它會噴發,其結果對雙方都是毀滅性的。結果是束縛雙方的次生性紐帶再度斷裂,人自由了。然而,獲得自由的人由於感受到孤獨和無助,會再次對環境產生適應,於是新的聯繫紐帶會建立起來,人又成功地逃避了自由。

參考文獻

[1]弗洛姆.對自由的恐懼,許合平,朱士群譯,范進校[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8.

[2]弗洛姆.惡的本性,薛冬譯,陳恢欽校[M].北京:中國婦女出版社,1989.

[3]弗洛姆.健全的社會,孫愷祥譯,王馨缽校[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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