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特立獨行的狗

大娘家有一條狗,通體黃色。遠遠看去,卧著的時候像一隻大鴨梨,但站起來也頗為威風凜凜。

我第一次見它的時候是在路口,那時我拎著褪色的行李包,面容疲憊地站在籬笆前,回想著我媽囑咐我的話。

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需要到別處借住半個月。我媽臨行前說了很多話,主要都用來描述大娘家的方位。

她總認為我的腦袋不太靈光,因為那時候有許多新聞,說的是一些智力有缺陷的人,被拐賣到外省的黑磚窯里。

而我的智力雖然還算正常,可是天生磁場紊亂,分不清東南西北。所以她交代半天,生怕自己的兒子羊入虎口,被人給拐走了去。

聽她的描述,我一度以為大娘家藏於深山老林之中,要不然就在懸崖邊上,用鑿石和木板支撐而成。

但下了車以後,我順著小路一直走,那條路竟然一個彎也沒有,就這樣找到了大娘家。

我站在籬笆前,心想她大可不必如此。

後來我走了進去,發現院子里是幾座瓦房,我對住的要求不高,所以睡在旁邊的小隔間里。

那裡周圍很是空曠,有一片平整的稻場,旁邊緊挨著一灣水塘,岸邊種滿了青翠的梨樹。碧水藍天,再往後去是一個天然的小坡,後來我登上過一次。

大娘家的狗叫大黃,是我在這裡認識的第二個朋友。那天由它看到籬笆後的我,然後跳起來大叫,屋裡的人聽到後走出來,給我開了門。

大黃很聰明,知道我是遠道而來的客人,便搖起尾巴往我身上湊。我對這種「牆頭草」份子很是鄙夷,就裝作不在意,然後去摸睡在台階上的貓。

沒想到這貓兇悍異常,看到我伸過來的手,炸著毛跑開了。等我再回頭看時,大黃好像有點失落,低著頭跑開了。

雖然它當時跑開了,但晚飯後又搖起尾巴,繞著我打轉。

原因是那晚大娘做了許多菜,還燉了一鍋蘆花雞。菜香撲鼻,我和大伯相對而坐,喝那種街上打的二十五塊錢一斤的散酒。

那酒的味道我至今記憶猶新,甘香醇厚,散發著糧食的味道。叫人喝了第一口,就忍不住上癮。然而那酒後勁極大,幾杯下肚我就面紅耳赤,不省人事。

大伯一邊吃菜,一邊說他年輕時在西山打狼的事情。他說的西山在距這裡幾十里的地方,據說以前山上有許多狼,經常下來禍害牲畜。後來生產隊集結人力,進行了幾次浩浩蕩蕩的打狼活動,直到狼群絕了跡。

大伯說野狼極其聰明,懂得埋伏和放哨。雖然和狗差不多大,但一肚子的壞水。他往後又說了許多,但我記不大清了。當時只覺著眼前有頭黃色的狼在晃來晃去,心裡一驚,就把碗里的肉菜全倒給了它。

在大娘家的日子也蠻輕鬆,因為那時正值農閑。我就拿著竹竿,上面系了個塑料袋,然後幫他們放鵝。

他們養了一大群白花花的鵝,而且領頭的那隻極其高傲,第一次見到我,就大叫著撲閃翅膀,躍躍欲試地要咬我。還好我跑得快,又有竹竿做武器,才勉強把它們攆出了鵝圈。

鵝與鴨子不同,都是欺軟怕硬的主。於是乎出門以後,鵝型亂成一團,根本不往河裡去。後來大黃見狀,衝上來把鵝群攆得團團轉,才勉強控制住了局勢。

大黃好像很會放鵝,這也許是犬類的天性,忠誠於主人,又善於指揮其他的動物。後來我又發現,大黃不僅有牧鵝的才能,還有別的秘密,這讓我大為驚嘆。

放鵝總是早出晚歸,只有中午的時間回去吃個飯。而大黃好像是突然得了指令,總是前前後後的跟著我,形影不離。我想一定是那一碗雞肉,讓它投靠了別的陣營。

這地方的雞肉頗為有名,來的時候司機就在車裡跟我大肆吹噓,叫我聽了以為這裡跑的不是雞,而是散養的鳳凰。前面說大黃是我認識的第二個朋友,這司機就是第一個。

來的時候車裡搖搖晃晃,因為路面坑窪不平,猶如坐著搖籃。而車裡的都是本地人,面無表情,一聲不吭。而我這是第一次來到這裡,所以異常的亢奮,不時地東張西望。

司機見狀,就像黃鼠狼見了雞,兩眼放光,開始滔滔不絕地和我聊天。我想開小巴的人一定十分無聊,需要想方設法地打發自己的時間。與其說是聊天,不如說是聽錄音機,我幾乎沒有講上話。

一直到了要下車的地方,他擰開茶杯喝了一口,笑著說:「小夥子,和你真投緣,以後常來玩!」,然後汽車「呼哧」一聲關上門,就搖搖晃晃地開走了。

其實也不是一無所獲,我來的時候走的那條小路就是他指的。這裡的司機往往神通廣大,長著大鬍子,就跟活地圖一般。我毫不懷疑如果問到哪裡的梨子好吃,他也能順手就給我指出來。

其實這裡的梨子都不差,因為都是天然的那種,又小又甜。而這時正是吃梨子的時候,我不由對門口池塘邊的那些梨樹起了心意。但我爬樹的技術不行,又不好意思麻煩別人,可謂有賊心沒有賊膽。

後來有天下了一場雷雨,雨珠鋪天蓋地地打下來,把房頂上的瓦都洗得乾乾淨淨。這種雨來得凶,去得也快。雨後天邊架起了半道彩虹,空氣清新極了,充滿了樹葉和泥土的香味。

大伯給了一把幫著棍子的鐮刀,讓我去摘些梨子吃試試。我心想竟還有這種法寶,就捲起褲腳,跑到池塘邊夠梨子吃。後來我知道,原來雨前和雨後的梨子完全是兩個味道。被雷雨洗過的梨子又冰又甜,可以說比我吃過的任何梨子都香。

那天沒有去放鵝,所以就呆在屋檐下吃梨子。大黃也在旁邊卧著,一副沒精打採的樣子。我想一定是今天沒有鵝去放,所以閑的慌。後來我又發現,大黃確實是閑的慌,但並不是因為放鵝。

那天吃飯的時候我才注意到,每次趕鵝回來後,這條狗都會突然消失一段時間。屋前屋後都找不到它,然後臨近飯點時又會突然出現在門口,有時還帶著一身的雜草。行蹤詭異,讓人不由起了疑心。

村裡的傍晚極美,因為沒有路燈,所以天色將暗之時,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天邊像是打翻了一瓶油彩,而油彩流經之處,儘是彩霞飛舞。地上也都浮起了微光,叫人踩在上面,有如蹚在淺淺的河水裡。

在這忽明忽暗之時,也是一天中最清閑的時刻,我就搬著小板凳,坐在那裡看著太陽一點點西沉山坡。那一刻天地間空曠極了,彷彿除了自己外再無他物。那一刻又有極大的滿足感,叫人不再去想別的事情。

後來又不能不去想別的事情,因為只有一件事還不清楚,就是狗子到底去了哪裡。

據我所知,那時節並不是狗類發情的時候。而我跟大伯提及此事,他表示一無所知。這對他來說很合理,因為他不會閑到掌握一條狗所有的行蹤,除非它成了精。

但對我來說,無論成不成精,大黃乃是保鏢兼朋友的存在。想到了這一點,我就說服了自己,決定弄清楚這一切。

兩天後的一個傍晚,我趕著鵝群回來之時,把竹竿一丟就奪門而出。極目四野,果然發現了一個黃色的影子在向遠處進發。我沒有多想,就緊隨狗步,跟了上去。

那天我跟隨著大黃的背影,足足走了幾里路,然後來到了一個山坡前。這山坡不大也不小,但長著一層青草,我想這裡一定視野極佳,就登了上去,看到了如下一幕:

山坡下是收割後的田野,那是一片極平的土地,只剩下瑣碎的秸稈。太陽在這裡繼續西沉,是一片未曾看過的場景。長天落日,彩霞齊飛,所有的光明一點點融化在地平線上,形成了一條蔓延天際的光帶。

而大黃繞過山坡走到了田野里,開始愉快地邁起身子,向天邊跑去,追逐著晚霞落日,一直到精疲力竭,才折返回來。

我坐在山坡上大為驚嘆,起身時也感覺精疲力竭。這時大黃看到了我,搖著尾巴跑過來,我們就這樣一人一狗,慢慢地走回了家。我們就這樣走回了家,踏進門口的那一刻,我突然無師自通,原來這條大黃狗,每天都會跑去追逐這,美麗的一切。

那晚我徹夜未眠,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那條朝天邊跑去的狗。我又想起來到這裡的原因,終於忍不住翻身起來,痛哭流涕。

這無疑是一條特立獨行的狗,或許這樣的狗世上不會再有第二條。

書上說狗的眼睛不如人類,分辨不出太多的顏色,還說狗的世界是昏暗的世界。這樣評價未免有失公正,我想狗雖然辨色不多,但它一定有自己的色彩體系,也未必就是灰暗的世界。

我一直坐到晨光熹微,直到第一縷明亮出現在腳下,不覺困意全無,心情通暢無比。心情通暢,也就完成了此行的一切。於是我收拾好行李,和大伯一家告了別。

大黃一直跟到村外的地方,我摸摸它的頭,在那裡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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