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西北街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澆水。突然一個大物從天而降,我嚇了一跳,差點把水壺扔他頭上。
從天而降的人正是是胡小桃,此人是我的同學加好友,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此刻院門大開,他卻非要翻牆而入。
這也不能全怪他,因為我那時即使在家,也習慣把大門緊閉。都是因為我爸我媽,他們乃是街上出名的牌友。只要周末不忙,吃完午飯兩人便有模有樣地走到門口,然後飛奔而去。
雖然人是走了,可來找他們的人卻絡繹不絕,一開始我還好心接待,後來乾脆把門一關,誰來也不給開。
胡小桃知道我的脾氣,就不敲大門,從牆頭飛躍過來。他雖然營養過剩,長了一個胖乎乎的身體,可身手敏捷,一口氣能跑好幾公里。
每次運動會的時候,班主任就笑呵呵地跟別人說,看,這就是我們班那個小胖子。待發令槍一響,胡小桃就一騎絕塵,看的人沒有不驚嘆的。
所以這傢伙體能甚好,我在家裡的時候,他常常落到院子里大叫一聲,然後由我出來迎接。
今天他來的突然,而我剛好在院子里澆花,所以不由嚇了一跳。
胡小桃看到我在澆花,笑呵呵地說:「怎麼?開始修身養性了?」
我只好嘆口氣說,其實不是我要修身養性,而是接我媽的班。
上個周末,她和我爸去運河邊看人放河燈,就感嘆生活中充滿了美麗,以前只顧著打牌,也沒好好去體會過。
而後就從市場上搬了十幾盆綠植、花樹。但堅持了幾天,就不想體會了,因為聽到搓牌的聲音就心裡痒痒。後來又轉而解釋道,麻將也是一種生活,而且這種生活頗為快樂。
之後就由我爸和我輪流看管,漸漸的他也經常失蹤,於是這些全部繼承到了我的頭上。其實他們也算靠譜的父母,也許是工作太累,需要時間放鬆。想到這裡,我就拿起鏟子蹲下來給盆里翻土,我就是這麼安慰自己的。
胡小桃知道以後,對我大為同情,還說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我。
我就問他是什麼好消息,一開始他吱吱嗚嗚,半天吐不出一個字,然後話鋒一轉,開始問我有沒有錢。
我聽到這裡終於明白,就回答道:「原來問我借錢啊」
他聽完後,連忙擺手說:「不是不是,這只是一個引子,真正的好消息,是要去林紅家吃飯」
我就說:「什麼時候去她家吃飯要錢了?」
據我所知,林紅家並不是開飯館的,她爸媽都在單位上班。而我之所以知道的那麼清楚,全是因為前幾天秋遊,我和林紅還有胡小桃分在一組。
和我爸媽不同,雖然他們常常在外流連忘返,家庭生活也算和睦。可林紅的父母,就像一座山上的老虎,互相容不得對方,可謂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而她的媽媽一吵架,就喜歡往娘家跑,經常一跑就是幾天。而她爸多年的吵架經驗,也沒有練成好手藝。要麼爺倆一起出去吃,要麼就熱熱剩飯冷盤。
我們秋遊時在樹底下吃飯的時候,林紅說他胃有點疼,還說要我們不要管她自己吃。我們哪能不管他,就坐在那裡看著她。
其實她不是胃疼,只是沒有帶什麼食物,於是我跟胡小桃就把兩人份的食物,分成了三人份。她先是不為所動,後來又揉揉鼻子,把以上的事情全告訴了我們。
林紅也是個神氣十足的小姑娘,她說如果我們之中,膽敢有誰把這件事張揚出去,就會受到她的報復。
她說這話的時候惡狠狠地,後來又笑著說在開玩笑。
但即使她在開玩笑,我們也會守口如瓶。林紅人挺不錯,只是很少與人說話,她這樣是拿我們當朋友了,她說她是不會報復朋友的。
我想如果她是男的,即使是個流氓土匪一類,也是個值得交往的人。
小胖那天聽了大為觸動,他內心豐富,很容易感動。所以他一本正經地站起來,說以後林紅都可以吃他的飯菜。
林紅聽完笑著說:「這種事也不常有,倒是這周末我家又沒人了,你們到時候來吃飯!」
我們就是這樣約定的,胡小桃為此興奮了好幾天。但我們約好了晚飯時過去,現在未免太早,而且林紅也沒說吃飯要付份子錢。
胡小桃又接著說,不是要付份子錢,而是第一次去她家,總不能白吃白喝,要帶點驚喜吧。
我說你是不是電影看多了,而且驚喜就是送錢嗎?這未免太俗。
他說那怎麼可能,然後把身子一歪,把背上的包拿了下來。原來這小子不是空手來的,剛剛竟然沒注意到,他還背了一個斜包。
而包一打開,裡面竟然是油瓶和刀鏟。原來這傢伙所說的驚喜,就是要親手做一盤菜帶過去。胡小桃說,林紅家常常一個人在家,就常常吃不到家裡的飯,所以我們要給她家人般的溫暖。
我回答道,你怎麼知道林紅不會做飯?而且她都叫我們去吃飯了。
胡小桃又說,無論如何,自己做的和別人所做還是不一樣。
後來想想,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就問他準備做個什麼。
胡小桃提議我們做一個簡單又好吃的,於是說到了油炸豆腐。他說北街老劉賣的豆腐色澤光鮮,口感醇厚,他常替家裡去買。
但他說這次豆腐需要我買,而他提供油鹽醬醋,這樣就算那我們共同的勞動成果。所以他問我有沒有錢,是讓我去買豆腐。
我說豆腐我可以買,但是小灶不能在我家開。因為爸媽常常出門,為了安全,就立下了死規矩,不準擺弄廚房裡的東西。
胡小桃聽了大為失望,因為他之所以找到我,就是想用我家的鍋。因為在他家裡,自己做菜也是不可能的。
我看他神情低落,就安慰他說不要擔心,還說我們先去買豆腐吧,實在不行去林紅家也行。
他也沒有回應,我們就這樣出了門。
那天天氣不好也不壞,沒有太陽,頭頂像是蒙了一層黃布。有風吹過,就是一小陣飛沙走石。
因為已是初秋時節,所以街上行人很少,我和胡小桃繞了幾圈踏上大路,往豆腐攤進發。
其實豆腐攤老劉我也知道,據說此人脾氣極臭,做出的豆腐卻白白凈凈,豆香四溢。我毫不懷疑,如果他改行做臭豆腐,生意會比現在更好。
現在的生意也不賴,但豆腐這種東西,並不是每天都能賣完。只是老劉的攤上總是煥然一新,因為他從不賣隔夜的東西。他坐的地方很簡單,不過是木桌一條,白色厚紗布上列著整齊劃一的豆腐。旁邊放一把鐵制小菜刀,刀口無刃,因為是用來切豆腐的。
胡小桃說他常想把玩那把小刀,試試切豆腐的感覺。但每次老劉都鬍子一瞥,像寶貝似的不給他碰。那小刀並無別緻之處,只是柄上系著一條紅線。
據別人所說,老劉以前當過不大不小的官,後來運動中遭人陷害下了台。於是他棄官從商,揚言要賣一輩子豆腐以示清白。
不知流言是真是假,但他的豆腐總是新鮮,我想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而今天這種糟糕的天氣,他仍然捅著袖子沒有收攤,這也很不容易,可見賣豆腐並不掙錢。
我和胡小桃買完豆腐就往回走,我提議直接去林紅家,她一定具有對鍋灶的主宰權。他想了半天,最終同意了我的提議。他背著包,我拎著豆腐,一起向林紅家進發。
那時電線上有幾隻鳥,蹦蹦跳跳個不停。我覺得有趣就停下來看,它們卻馬上飛走了。
後來我們又沒去林紅家,因為在路上走,胡小桃在一口大鍋前面停了下來。
靠近東城市場的地方,是許多中老年人的聚集地,所以那地方的大饃特別有名,因為年紀大的人都喜歡吃麵食。其中有一家的蒸饃饃特別不賴,而且老少皆宜。因為老闆在家門口支了個露天土灶,上面架著個大黑鍋,他們家的饃饃就是用大鐵鍋蒸出來的。
灶台里燒的是柴草,所以傍晚時空氣中瀰漫草木燃燒的香氣。許多人聞到就走出家門,在鍋前面排起隊來。那煙容易迷了眼睛,我爸常說,那是人間煙火的味道。
大鐵鍋出來的饃饃,面感厚實,有一面被燒的平整焦黃,掰開來裡面全是小麥的熱香。我吃過幾次,真材實料,兩三個就飽了。聽說以前人們就這樣蒸大饃,因為農活繁重,需要補充大量的體力。
我和胡小桃走到鐵鍋前,看到四下無人,就兩眼對視,起了歪點子。
從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我們的關係很好,以至於到了可以用眼神交流的地步。後來我們分開去別的地方上學,我曾經落寞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碰到了同桌張二毛。那時我和張二毛常常去打遊戲機,有幾次老師突查,他看到後極為冷靜,不敢聲張。只是走到旁邊瞪我一眼,我倆就從後門跑掉了。
所以那天由我生火,胡小桃掌勺。我們把鍋刷乾淨,倒上一層菜油,用我們那邊的話說,叫炕豆腐。
那天我和胡小桃在大黑鍋里炕豆腐,我沒燒過這樣的土鍋,以至於火候過大難以控制。胡小桃卻拿著勺子大喜,因為這樣的大鍋做起豆腐來是極好的。
我蹲下來被煙熏的蒸不開眼睛,胡小桃扭著腰,把豆腐煎得風生水起。雪白的豆腐一下到鍋里,油就滋滋地響起來,開始四處飛濺。但他面色沉穩,用鏟子一塊塊鏟好。劉大爺的豆腐外柔內韌,下到鍋里彈性十足,翻轉起來也不會掉一點渣。
所以豆腐很快被油煎得酥黃,菜籽油又極香,可以看到許多細小的油珠在豆腐上翻滾。那會正好起了點風,所以小半個市場都能聞到油香味。如果走出家門,可以看到兩個孩子燒了半灶的火,在路旁邊在盛豆腐。
我們沒有帶盤子,就從旁邊的木櫃里拿了一個大碗,那是老闆平時裝饃饃用的。豆腐過完油外酥里嫩,金黃又滾燙,我們把它們乘到碗里,看了以後胃口大開。
那天我們拿了碗沒跟老闆說,因為那家店剛好沒人。其實正是因為沒人,我們才會擅用土鍋。
我問胡小桃,老闆會不會找我們麻煩?
胡小桃也不確定,只說一個碗沒什麼大不了,而且到時候會還回來。還說如果借個鍋如果都不行,那這家做生意未免太差勁。
我聽了胡小桃的片面之詞,就放下心來,和他輪流端著豆腐,向林紅家進發。
路上的人看我們端著豆腐,都忍不住湊上來看,那時臨近傍晚,突然又沒那麼冷。胡小桃很怕豆腐涼掉,用胳膊緊緊護著。
他邊走邊問我,林紅會不會很驚喜?
我說也許吧,畢竟吃我們的豆腐也不是那麼容易。
可是沒走多遠,胡小桃又問一次,我做了同樣的回答。他再問,我就不說話了。
後來他也不管我,就自問自答。那樣子像地攤上賣的一種玩具,大多是唐老鴨的造型,你說什麼,他就回答同樣的話。胡小桃是小胖,就有這麼傻。
那天我們敲開了林紅家的門,他看到我們帶來的豆腐,臉上只是一愣,卻沒有那麼驚喜。
原來林紅不僅會做飯,而且手藝極佳。但她不肯輕易出手,因為按她的話說,做給自己吃的飯太沒有意思。這話當時沒有感覺,後來上班一個人獨住時,深有體會。
不同的是,我是在他鄉,而林紅是在自己的家。那天林紅在她的家裡,燒了一個糖醋魚,半電飯鍋的排骨,還炒了空心菜和藕絲。我們把豆腐放下來,就這樣開始吃飯。
那天只有我們三個,要吃一大桌的菜。但我沒想到原來三個半大的孩子,竟然那麼能吃。那天我們要給林紅一個驚喜,她開頭不為所動,後來吃到豆腐卻哭了。
胡小桃放下筷子,急忙問是不是鹽放多了。林紅趕緊抹抹眼睛,說是風沙進了眼睛。後來可能是風沙太大,她一邊吃飯一邊抹眼睛,還放出話來,不許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林紅要我們保守的秘密太多,很多都忘掉了。但記得林紅哭的時候依舊楚楚動人,還說我和胡小桃是混蛋。
那天我們吃完晚飯,幫她收拾了桌子就推門走了。天色微晚,昏黃的天空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明凈的月亮。
我們順著月光回頭看,林紅消瘦的身影靠在門上,還朝我們揮手。
我突然想起那幾隻蹦蹦跳跳的麻雀,它們生性膽小,見到人停下就要飛跑。我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這些,但我就是這麼想到了。那小鳥速度極快,彷彿不需要翅膀。
這就是我和胡小桃送豆腐的故事,或許並不清奇,但卻值得說出來。也許是因為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歷,也許又因為每個人的又不一樣,誰知道呢?
我大學時認識一位老師,是個教哲學的老教授。聽他說話我常常一頭霧水,或許是專業素質太低,我是個地地道道的理工學生。但我又喜歡去蹭他的課,總是感覺很厲害的樣子。
他是個有大智慧的人,說過的兩句話我記憶猶新,一是,翅膀是鳥的累贅。二是,這節課我們來點個名。
我現在還常把這事說出來,逗得胡小桃和林紅哈哈大笑。胡小桃長成了大高個,已經沒有原來胖了,但身手依然敏捷,和我走在街上,看到牆頭仍然躍躍欲試。而林紅氣色頗佳,笑起來也楚楚動人,但又不敢太過放聲,因為她挺著個大肚子,胡小桃應對此負責。
所以我說,三人聯盟變成了一對二,我徹底失去了民主權利。林紅卻笑著保證:「那不會,三大友誼永遠是三大友誼!這是我的基本國策!」
那個土鍋早就被拆了,去年回家時又被人建起來,不過不蒸饃饃,開始做一些粉絲餡的大餃子之類。我去吃過,味道不減當年。
而林紅看到那個土鍋,就想起我們給她送的那碗豆腐,還說看我倆在月光下回家,感覺到神氣十足。
胡小桃連忙在一旁附和,這小子娶了媳婦,說話都開始變道。
其實那天我們並不神氣,因為回去還碗的時候,被老闆抓個正著。原來走的時候忘了熄火,把鍋都燒糊了。我們十分愧疚,老闆打了半桶水,讓我們給他刷鍋,後來刷完鍋回家,又送我們一人一包饃饃。
不知道這事胡小桃有沒有說過,其實說了也好,不說也罷。因為它們發生過,發生過的事情就永遠不會改變。
而我們依舊走在路上,一路引吭高歌,勇敢向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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