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之行:陽明心學的九個關鍵

作者:譚無稽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陰陽論」(ID:dayinyanglun),專註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

前段時間讀到梁啟超的《知行合一與致良知》一文,非常喜歡。古代經典的註解,我喜歡讀學者之作,因為學問做得紮實,對文本的把握更準確而全面,可以為我們提供最穩固的攀登階梯。至於內涵,很多時候則是需要自己體悟的事。

難得的是,梁任公此文不但功夫下得深,對心學的理解我覺得也非常到位,每每給我很大的啟示。所以就想推薦給大家,讓更多的人看到和受益。但因為原文很長——將近一萬四千字,文言引用又太多,讀起來是有一定門檻的,就想著再重新整理下,從中提煉出不同的主題,摘錄其中的精華段落,並附以我的解讀,想來把握上就會容易許多。

這篇文章出自梁任公1926年的講稿《王陽明知行合一之教》,除引論分為四章,此文是第三章及重點和精華所在。因為知行合一和致良知在陽明心學中的核心地位,本文說到的因此都可以稱為陽明心學的大關鍵,望諸位珍之重之。

1、知行合一和致良知是否是一回事?

「致良知」這句話,是把孟子里「人之所以不學而知者,其良知也」和大學裡「致知在格物」那兩句話連綴而成。陽明自下解說道:「孟子云『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謂良知也。孰是無良知乎?但不能致之耳。《易》謂『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知行之所以一也。近世格物致知之說,只一『知』字尚未有下落,若『致』字工夫,全不曾道著矣。此知行之所以二也。」觀此可知致良知正所以為知行合一,內容完全一樣。所以改用此口號者,取其意義格外明顯而已。

我曾經以為兩者不是一回事,而是致良知是知行合一的發展和圓滿。因為知行合一不只可以指向善,也同樣可以指向惡——惡人也是可以知行合一地作惡的。這段話則給了我一個很大的啟示——說惡人也可以知行合一是不對的,因為惡人所謂的知,非真知而是妄知,是邪知而非良知。

2、「無善無噁心之體」究竟是什麼意思?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為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後來劉蕺山、黃梨洲都不信四句教,疑是王龍溪造謠言。……蕺山們所疑者,不過因無善無惡四字,不知善之名對惡而始立,心體既無惡,當然也無善,何足為疑呢?

「無善無惡」是禪之所言,而陽明一向是將儒禪分得截然的,又怎會提出這樣一個心體?梁任公給出了大概最合陽明精神的回答——善惡是相對而立的,沒有了惡自然就沒有了善。如何才能沒有惡?便是四句教的「知善知惡」「為善去惡」,依本有的良知而行,以及時時事事的省察克治。如此,四句教就是自然而然、渾然一體的了。

3、致良知的極容易

「爾那一點良知,正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何等穩當快樂。」

拿現在的話,只是絕對的服從良心命令便是。然則為什麼不言良心,而言良知呢?因為心包含意與知兩部分,意不必良,而知無不良。陽明說:「凡應物起念處皆謂之意,意則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與非者則謂之良知。依得良知即無有不是。」「所以良知是你的明師。」……本能的發動雖有對有不對,然而某件對某件不對,我們總會覺得。就「會覺得」這一點看,就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就是「人皆可以為堯舜」的一副本錢。

良知擁有先天的善惡判斷,任何人都是如此。即使是作惡的人,肯定也知道作惡不對。無條件地依照良知對善惡的判斷而行事,就是致良知的根本義,這便是極容易處。

4、致良知的極不易

良知雖人人同有,然其明覺的程度不同,所以要下「致」的工夫。「聖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賢人之知,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裡,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餘光未盡處。困學工夫,亦只從這一點明處精察去耳。」有人對陽明自嘆道:「私意萌時,分明自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卻去。」陽明道:「你萌時這一『知』,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把那私意銷除去,便是立命工夫。」抓著這命根往前致,致,致!由陰霾天的日致出個浮雲天的日來,由浮雲天的日致出個青天的日來……

致良知工夫是要無間斷的,且要十分刻苦的。方才引的「私慾萌時那一知」,要抓著做個命根,固也。但並非除卻那時節便無所用力。陽明說:「譬之病虐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所以,「省察克治之功,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披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

聖人和凡人的區別不是有沒有良知這一光明本體,而只是明覺程度不同,受遮蔽的程度不同。即使不同,卻都多少有本體透出的明處。依照這明處進行省察克治——當下一念善的則留、惡的克去,不僅有事時被動省察克治,而且無事時主動追究披尋,不拔病根誓不罷休,便是致良知的工夫所在。

這工夫是需要時時處處進行的,是需要日積月累地刻苦打磨的,一點也不可姑息縱容,因為每一點不善都是從根本不善處發出的,姑息便永遠談不上克除根本、掃除廓清。這就是致良知的極不易處。

5、良知的先天是非判斷如何能夠成立?

陽明說「良知是我們的明師,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判斷下來絕不會錯。」這話靠得住嗎?

第一,須知陽明所謂知是知非者,其實只是知善知惡……最少如「無欲害人」、「無欲穿窬(盜竊)」之類幾項基本標準是有的。從良知所見到這一點致出去,總不會錯。

第二……陽明的致良知,驟看來很像純任直覺,其實不然。他以格物為致知的工夫,說:「欲致其良知,非影響恍惚而懸空無實之謂,必實有其事。」說要「在事上磨鍊」。說「除卻見聞酬酢無良知可致」。所以關於判斷事理的知識,陽明卻是主經驗論,並不主直覺論。

「我輩致知,只是各隨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見是如此,只隨今日所知擴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開悟,便從明日所知擴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由此言之,良知並不是一成一變的,實是跟著經驗來天天長進。……「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地。」

至於事理是非介在疑似兩可之間者,決定應做與否,誠然不能不憑良知一時之直覺。……對於此等事應付不誤,只有平日把良知摩擦得晶瑩,存養得純熟,然後遇事乃得其用。……臨時臨事的判斷……除卻憑主觀的一念良知之直覺以權輕重之宜,沒有別的辦法。然則我們欲對於此等臨事無失,除卻平日下功夫把良知磨得雪亮,預備用得著直覺時,所直覺者不致錯誤,此外又更有何法呢?

第三,一般人所判斷的是非善惡,自命為本於良知者,然而往往會陷於錯誤,這是常見的事,陽明亦承認。但陽明以為這絕不是良知本身的缺點,不過沒有實下「致」的工夫,以致良知被錮弊而失其作用耳。……俗語說的好,「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同是一個人,同是那良知,何以觀察旁人很清醒,自己當局便糊塗起來呢,因為一到當局便免不了得失或毀譽等等顧忌。……總而言之,以自己為本位,便有一種「我的成見」橫亘胸中,便是以為良知之賊,這類東西,陽明統名之曰「私慾」。致良知工夫,最要緊是把這些私慾劃除凈盡……

我們為甚麼判斷事理會有錯呢,都不外被「私的意見」蒙蔽著,只要把這種種「私」克去,自然會鑒空衡平,一切事理到跟前,都能看得真切。程明道所謂「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正是這種境界。

梁任公的這段解釋其實還不夠究竟——良知之所以可靠,是因為萬物包括人皆是由道而生而連通於道的,那光明便是從道中而生。致良知的工夫則是回去的路,是通過修鍊而使心與道實現更通暢、全面、徹底的連通,對事理的準確判斷也是淵源於此。從直覺和經驗上辨別,還是落在表面和現象了。

除此之外的那些則都很貼合陽明本旨,並極具價值。比如良知根本上觀照的是善惡而非是非,比如良知越精明對事理的判斷才越準確,告訴了我們做什麼和往哪做。尤其是「私慾」的提出,更是直指根本,所有良知的遮蔽,全由此而來。

6、良知唯一的仇敵

陽明以為,良知唯一的仇敵是功利主義,不把這個病根拔去,一切學問無從做起。

「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

功利兩個字,在今世已成為哲學上一種主義——最時髦的學派……陽明之「非功利」,並不是叫人不做事,也不是叫人做事不要成功,更不是把人生樂利幸福一概抹殺……是各個人自私自利——以自己利益為本位的那種念頭……陽明統名之為私慾——即功利,認為一切罪惡之根源。

「知善知惡為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所謂善惡者以何為標準呢?凡做一事,發一念,其動機是否出於自私自利,即善惡之唯一標準。良知所知之善惡,就只知這一點,而且這一點,除自己的良知之外,沒有別人或別的方法能知得真切確實的。

當今之大病,也是功利,也是棄良知如敝履。天下的人都在為了滿足功利的私慾而謀求增長才具,卻從來不想以良知打底,於是破壞力也就更大,負面的價值觀影響和實際影響也就越深。「然而天下事到底是要靠有學問有才具的人去做的」,重拾良知何等關鍵和緊迫。

共業既成,最終必是誰都落不到好,冷漠者也要承受這冷漠,傾軋者也要受他人傾軋。我們應該怎麼做呢?陽明說「若自己病痛未能除得,何以能療得天下之病」,先治好自己的病,先做好自己。又如何下手呢?「凡做一事,發一念,其動機是否出於自私自利,即善惡之唯一標準」,就從這破自利而行利人開始。

7、致良知是否是強迫壓制自己?

陽明說:「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這句話又怎麼樣解釋呢?我們想徹底了解他,要回復到他的心物合一論之哲學上見解來。陽明固為確信心外無物物外無心,灼然見得我身外之人們及天地萬物們都是「真我」或「大我」的構成要素,因此得著此「物我同體」的結論……

所以他說:「這心之本體,便是你的真己。你若真為那個體殼的己,必須用著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這真己的本體。有一毫虧損他,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才是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因此之故,克己功夫,非惟用不著強制執行,或者還可以說發於本能之不容自已。所以他說道:「凡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愛憎取捨之類,皆足以蔽吾良知之體,而窒塞其用。若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塵沙,聰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將必速去之為快,而何能忍於時刻乎?」

克己本是一件極難的事,然而「見得良知親切時,其工夫又自不難。」所謂見得親切的是見個什麼,就是見出那物我為一痛癢相關的本體。

這些話驟聽著像是大言欺人,其實只是人生習見的事。例如慈母對於他的乳兒,青年男女對於他的戀人,那種痛癢一體的意思何等親切,幾曾見有對於自己的戀人而肯耍手段頑把戲犧牲他的利益以謀自利者。假使有這種念頭偶爾湧起,一定自己覺得有傷害愛情神聖的本體,立刻感深切的苦痛,像目中塵耳中楔一般,必拭去拔去而後為快,是不是呢?

陽明以為人類的本性原是如此。所有「間形骸而分爾我」者,都不過良知受蔽隔而失其作用。「致」的功夫,只是把良知麻木過去那部分打些藥針,令其恢復原狀,一旦恢復之後,物我一體的感覺自然十分靈敏,那裡容得纖毫間隔,下手功夫又何難之有呢?

如此,凡做克己工夫還需要壓制、抑制和忍受者,都還沒有入門。其背後必定是抱著為了什麼、求個什麼的功利之心,比如職場上克制自己是為了搞好人際關係,以立足和發展;比如強迫自己努力地學習提高是為了提升能力,以獲得更高的職位和收入。這不是說不要奮鬥和發展上升,而是說這些私心雜念正是對良知的遮蔽,可能走向虛偽自欺、不擇手段、竭澤而漁的自傷和傷人之途。良知精明才是無咎的最高明入世法,陽明自己巨大的事功就是最有力的例證。

只有真正看到這是為了真正的自己,才能到達非要去克、不克不行的境地,才算真正體貼上去、切入進去了,致良知的門就在這裡。要看到這一層,則在於看到我與他人及萬物的一體,要看到這一體則需要回到自己的本心和良知上去,然後那種本來的一體便會自然呈現。立於此處,才能既時時心安又事事從容,得真正的安身立命,這便是良知大用。

8、為什麼很多人致良知致不起來?

不能致良知的人,如何才會致起來呢?陽明以為最要緊是立志。孔子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又說:「我欲仁,斯仁至矣。」陽明接見學者,常以此激勸之。其在龍場,示諸生教條四章,首即立志,其在《傳習錄》中諄諄言此者不下數十條。

「君子之學,無時無處而不以立志為事。……故凡一毫私慾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即私慾便退。聽一毫客氣之動,只責此志不立,即客氣便消除。或怠心生,責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責此志,即不忽;燥心生,責此志,即不燥;妒心生,責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責此志,即不忿;貪心生,責此志,即不貪;傲心生,責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責此志,即不吝。……」

立志是老生常談,多數人卻根本不明白立志究竟立的什麼——「志」不過是表面,最底下其實是對本心和良知的明覺,基於此而生出完善和提升的深切願望,最後才是「志」的形式呈現。本心良知和深切願望才是根本的、打底的、能主宰人的那個,陽明所說種種私心雜念,責此志便消的道理,就在這裡。

太多人完全沒有前兩者,或者只有懵懂下的功利願望,卻妄談志,自然是大而無當,註定持守不下去的。要想真正的立志,則必須回到自己的本心和良知,從此處立起方是。

9、王陽明的偉大洞見

志是個什麼呢?陽明說:要志在必為聖人。

不知現代青年們聽了怎麼樣,我想不是冷笑著以為迂而無用,便是驚駭著以為高不可攀。其實陽明斷不肯說迂而無用的話,也斷不肯說高不可攀的話。我們欲了解他的真意,請先看他對於「聖人」兩字所下定義。

他說:「……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萬鎰,文王、孔子有九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聖人,猶分兩不同而足色相同,皆可謂之精金。……蓋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聖人……」

這番話可謂妙喻解頤。聖人中可以分出等第,有大聖人、小聖人、第一等、第二等聖人,乃至第九十九等聖人,而其為聖人則一。我們縱使夠不上做一萬斤重的一等聖人,最少也可做一兩重一錢重一分重乃至一厘重的第九十九等聖人。

這段話最讓我震動,可以說解決了一個千年懸案——「人人皆可為堯舜」「人人皆能做聖人」真正之義。陽明的成色說是對這個懸案最直接而明確的回答——聖人在成色而非分量,成色是心性的成色,分量則只是才力的差別。這成色又只在心純天理、不違良知,所以確實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還要注意陽明強調的另一點:立志必須在做聖人,不可有一點妥協。因為所有的妥協,背後必定都是私心雜念,便與聖人之道遠矣。致良知與做聖人,對於陽明心學缺一不可,必須合之才是完整。

結語

本篇以梁任公的文章為主題,結尾就也以他的結尾作結。梁任公在最後,提到了參學陽明心學和致良知最大的陷阱:

陽明致良知之教,總算平易極了,切實極了。然則後來王學末流,為什麼會墮入空寂為世詬病呢?

錢緒山說:「師既沒,音容日遠,吾黨各以己見立說,學者稍見本體,即好為徑超頓悟之說,無復有省身克治之功,視師門誠意格物為善去惡之旨,皆相鄙以為第二義。簡略事為,言行無顧。甚者盪滅禮教,猶自以為聖門之最上乘。……」王學末流……結果知行不複合一,又陷於「知而不行,只是不知」之弊,其去陽明之本意遠矣。

然後再回顧下陽明發自肺腑最深處的那句話:

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

最後,讓我們再強調一次吧:致良知和知行合一是陽明心學的根本,這根本又包含兩大核心——良知與致。循直向良知的至簡至易,行依良知指引而時時處處省察克治的刻苦磨礪,才是陽明心學最根本、徹底、完整的精神所在。

否則,就算把心學鑽研再深,也是大違心學宗旨的,非陽明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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