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焦慮的兆因

作者弗洛伊德|節選自《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 譯|商務印書館 1984

焦慮(anxiety)或恐怖(dread)實無描寫的必要;無論何人都有時親身經驗過這個感覺,或說正確點,這個情緒。但由我看來,神經過敏的人為什麼比其他人特別感到焦慮,這個問題我們尚未加以認真的討論。我們也許承認他們是應該如此的;「神經過敏(nervous)」和「焦慮(anxious)」兩個名詞可互相通用,好似有相同的意義,其實這是不對的;有些常感焦慮的人卻不是神經過敏的,而癥候很多的神經病人反而沒有表現焦慮的傾向。

無論如何,有一事實是無可懷疑的:焦慮這個問題是各種最重要的問題的中心,我們若猜破了這個啞謎,便可明了我們的整個心理生活。我雖不自以為能給你們一個完滿的解決;但是你們總可期望精神分析採用一種不同於學院派醫學的方法,來研究這個問題。學院派的醫學所注意的是焦慮所由起的解剖的歷程。我們知道延髓受了刺激,於是告訴病人說他在迷走神經上患了一種神經病。延髓確是一種好對象;我記得我從前研究延髓也曾費了許多時間和勞力。但是現在我不得不說,你們若要了解焦慮的心理學,最無關重要的事恐怕是莫過於關於刺激所經過的神經通路的知識了。

一個人也許花了很長時間討論焦慮而不認為它是神經過敏。我把這種焦慮稱之為真實的焦慮,以別於神經病的焦慮,你們就會立即了解我的用意了。真實的焦慮或恐怖對於我們似乎是一種最自然而最合理的事;我們可稱之為對於外界危險或意料中傷害的知覺的反應。它和逃避反射相結合,可視為自我保存本能的一種表現。至於引起焦慮的對象和情境,則大部分隨著一個人對於外界的知識和勢力的感覺而異。

野蠻人怕炮火或日月蝕,文明人在同樣的情境下,既能開炮,又能預測天象,自然就不用害怕了。有時因為有知識,能預料到危險的來臨,知識反而可以引起恐怖,譬如一個野蠻人在莽叢中見有足跡則懼而退避,但由白人看來則無動於心,因為他不知道這就是野獸近在咫尺的標誌。又如一個富於經驗的航海家見天際上有一小塊黑雲,便知風災將至,萬分驚懼,而由乘客看來,則似乎是不足為奇的。

然而真實的焦慮是合理而有利的說法,仔細研究起來,也實有修改的必要。當危險迫近時,唯一有利的行為是先用冷靜的頭腦,估量自己所可支配的力量以和面前的危險相比較,然後再決定最有希望的辦法是否為逃避,防禦或進攻。至於恐怖實屬無益,沒有恐怖反而可以有較好的效果。你們還可知道過分的恐怖最為有害;那時各種行動都變得麻木,連逃避也不能舉步了。對於危險的反應通常含有兩種成分:即恐懼的情緒和防禦的動作,受驚的動物既驚且逃,其實,這裡有利於生存的成分是「逃避」,而不是「害怕」。

因此,我們勢必以為焦慮實在是無益於生存;但是只有對於恐怖的情境作更詳密的分析之後,我們對這個問題或可有較深切的了解。第一件事要注意的是對於危險的「準備」,那時知覺既較敏捷,而筋肉也較緊張。這種期望的準備,顯然有利於生存;假使沒有這種準備,也許要產生嚴重的結果。緊跟準備而來的,一方面是筋肉的活動,大多數為逃避,高一級的則為防禦的動作;另一方面就是我們所謂的焦慮或恐怖之感了。恐怖之感的時間如果愈短,短到一剎那隻起信號作用,則焦急的準備狀態也愈易過渡而成為行動狀態,從而整個事件的進行也就愈有利於個體的安全。所以由我看來,在我們所謂的焦慮或恐怖之中,焦慮的準備(anxious readiness)似為有益的成分,而焦慮的發展則為有害的成分。

至於焦慮,恐懼,驚悸等名詞在普通習慣上,是否有相同的意義,我不加以討論。我以為焦慮是就情境而言,不問對象;恐懼則集中注意於對象;至於驚悸似乎有其特殊的涵義——它也是就情境而言,但危險突然而來,沒有焦慮的準備。因此,我們或可說,有焦慮,便可無驚悸之虞。

你們總不免覺得「焦慮」一詞的用法有某種浮泛而不明確之處。大概地說,這個詞常用來指知覺危險時所引起的主觀的狀態;這種狀態稱為情感。那麼,情感在動的意義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它的性質當然是很複雜的。第一,它含有某種運動的神經支配或發泄;第二,它包含某些感覺,這些感覺共計兩種——即已經完成的動作的知覺,和直接引起的快感或痛感,這種快感或痛感給予情感以主要的情調。然而我決不以為這種敘述已深入情感的實質。關於某些情感,我們似可有較深切的了解,而且知道它的核心連同整個複雜的結構,都是某種特殊的已往經驗的重演。這種經驗的起源很早,帶有普通的性質,為物種史中的所有物,而不是個體史中的所有物。為使你們較易了解起見,我或可以說,一種情感狀態的構造和癔病很相類似,它們都是記憶的沉澱物。因此,癔病的發作,可比作一種新形成的個體的情感,而常態的情感則可比作一種已成為遺傳的普遍的癔病。

你們不要以為我剛才告訴你們的關於情感的話乃是常態心理學的公共財產。其實,這些概念生長於精神分析的沃土之中,只是精神分析的土產。心理學對於情緒的理論——例如詹姆士朗格說——在我們精神分析家看來,絕無意義之可言,也沒有討論的可能。但是我們也不以自己有關情感的知識是無可非議的;這不過是精神分析在這個朦朧領域內所作的第一次嘗試。再繼續講下去吧:我們相信自己知道這個在焦慮性情感中重新發現的已往的印象究竟是什麼。我們以為是關於出生的經驗——這種經驗含有苦痛的情感,興奮的發泄,及身體的感覺等適足以構成生命有危險時的經驗的原型(prototype),且可再現於恐怖或焦慮狀態之中。

出生時的焦慮經驗產生的原因是由於新血液的供給內部的呼吸既經停止,於是刺激乃異常增加——所以第一次的焦慮毒液的引起是有毒性的。Angst〔焦慮〕——angustate,意即狹小之地,或狹路——這個名詞所側重的為呼吸的緊張,而這種用力的呼吸乃是一種具體情境按即指子宮口等所產生的結果,後來幾乎總是與一種情感相伴而起。又第一次的焦慮是由於與母體分離而起,也很令人尋味。我們自然要相信有機體經過了無數代,已深深埋有重複引起這第一次焦慮的傾向,所以沒有一個人能免得掉焦慮性情感;縱使他像傳奇中的麥克杜夫太早脫離了母胎,以致不能體驗到出生的動作,也不足成為例外。至於哺乳動物以外的他種動物,其焦慮經驗的原型究竟是何種性質,我們可不能亂說;我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有什麼複雜的感覺,相當於我們所感覺到的恐懼。

我說出生是焦急性情感的起源和原型,你們或許急於知道我如何竟產生這麼一個觀念的。這可不是由於玄想;而是得自人們的直覺的啟發。好多年前,有許多家庭醫生正圍餐桌而坐,我也在內。有一產科醫院的助理告訴我們一些關於助產士畢業考試中的趣事。考試員問出生時羊水中若有嬰兒的胎糞,那有什麼意義呢?有一考生立即回答說「那是因為孩子受驚了」。她被嘲笑,因而落第了。但是我卻暗暗同情她,由此才懷疑這個可憐的純賴直覺的女人,以其準確的知覺,看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關係。

現在可回過頭來討論神經病的焦慮。神經病人的焦慮究竟有什麼特殊的表現和狀態呢?這裡可有許多話要說。第一,這種焦慮裡頭有一種普遍的憂慮,一種所謂「浮動著的(free-floating)」焦慮,易於附著在任何適當的思想之上,影響判斷力,引起期望心,專等著有自圓其說的機會。這種狀態可稱為期待的恐怖(expectant dread)或焦慮性期望(anxious expectation)。患有這種焦慮的人們常以種種可能的災難為慮,將每一偶然之事或不定之事,都解釋為不吉之兆。有許多人在其他方面,雖不能說有病,但也往往有這種懼怕禍患將至的傾向;他們可稱為多愁的,或悲觀的;但是屬於實際神經病中的焦慮性神經病,總是以這種過度的期待的焦慮為不變的屬性。

與這種焦慮相反,還有第二種焦慮,在心靈內較有限制,常附著於一定的對象和情境之上。這是各種不同的特殊的恐怖症的焦慮。美國著名的心理學家斯坦利·霍爾最近曾採用一些堂皇的希臘語命名這些恐怖症。它們聽起來象埃及的十疫(the ten plagues of Egypt),只是它們的數目遠多於十而已。你們要注意恐怖症的對象或內容可以有下列各種:黑暗,天空,空地,貓,蜘蛛,毛蟲,蛇,鼠,雷電,刀劍,血,圍場,群眾,獨居,過橋,步行或航海等。這些亂七八糟的現象,或可分成三組。有許多對象和情境,即由我們常人看來也兇惡可怕,它們和危險確有一些關係;這些恐怖症的強度雖似過分,但仍可完全理解。譬如我們見蛇無不駭避。蛇的恐怖症可以說是人類所共有的。達爾文曾自稱看見攔在一塊厚玻璃板後面的蛇撲來,也不禁感到恐怖。第二組所有的對象和危險仍不無關係,但是這種危險是我們常常忽視的;大多數情境恐怖症屬於這一組。

我們知道在火車中比在屋內較易遇險——譬如火車互撞也間或有之;又知道船沉則乘客常有滅頂之禍;然而我們對於這些危險並未放在心上,遊歷時坐船乘車都不至於擔憂。又如正在過橋時,橋忽斷塌,我們在橋上也必落水,但是這種事件很少發生,它的危險也就不值得注意了。又如獨居也有危險;在某種情形之下,我們雖不願獨居,但未必在任何情形中都不耐獨居。他如群眾,圍場,雷雨等都是如此。我們對於這些恐怖症不能理解的,與其說是它們的內容,不如說是它們的強度。隨恐怖症而來的焦慮是絕對無法形容的。反過來說,神經病人對於我們在某些情境中感到焦慮的事情,實際上卻絲毫不怕,雖然他們也同樣地稱它們為可怕的。

此外還有第三組,就完全不是我們所能了解的了。譬如一個強壯的成人在本城內竟怕跨過一條街道或廣場,一個健康的女人竟因一隻貓擦過身旁或一隻鼠在房內疾馳而過而大驚幾乎失去知覺,我們如何能看出這些人所憂慮的危險呢?就這種「動物恐怖症」而言,就不是一般人的畏忌增加了強度的問題了;譬如有許多人不看見貓則已,一見便不禁撫愛它而引起它的注意。鼠原是大多數女人所畏忌的動物,然而同時也用來表示一個親愛的小名;有許多女子雖喜歡愛人稱自己為「小鼠」,但一看見這小小的動物,便不禁驚駭大叫了。一個人怕過橋樑和廣場,行為就象小孩子。小孩子因受成人的教訓才知道這種情境的危險,而患空間恐怖症的人,若有朋友引導他走過空地,他的焦慮也可因此減輕了。

這兩種焦慮,一為「浮動著的」期待的恐怖,一為附著於某物之上的恐怖症,二者各自獨立,沒有相互的關係。這一種不是另一種進一步的結果;它們很少合而為一,即使混合起來,也很偶然。最強烈的一般性憂慮也不一定造成恐怖症;反過來說,終身患空間恐怖症的人也不一定便有悲觀的期待的恐怖。有許多恐怖症,例如怕空地,怕坐火車等,都是長大時習得的;還有些恐怖症,例如怕黑暗,雷電,動物等,則似與生俱來。前者為嚴重的病態,後者則為個人的怪癖;無論何人若有後者的一種,便可懷疑兼患同類的他種。我還要申明一句:所有這些恐怖症都應屬於焦慮性癔病;換句話說,我們以為它們和所謂轉化性癔病有密切的關係。

第三種神經病的焦慮是一種不解的謎;其焦慮和危險之間沒有明顯的關係。這種焦慮或見於癔病之中,而和癔病的癥候同時產生;或起於不同刺激的條件之下,由這種條件我們本來知道會有某種情感的表現,但決未料到是焦慮性情感;又或者和任何條件無關,只是一種無因而至的焦慮病,不但我們不懂,病人也莫名其妙。我們即使多方面研究,也看不出有什麼危險或危險的蛛絲馬跡之所在。由這些自發的病症看來,可見我們的所謂焦慮的複雜情況可分成許多成分。這整個病症也可以一個特別發展的癥候為代表來代替——例如戰慄,衰弱,心跳,呼吸困難等——而我們所認為焦慮的一般情感,反而消逝不見了。然而這些癥狀,可稱之為「焦慮的相等物」和焦慮本身有相同的臨床性及起因。

現在發生了兩個問題:真實的焦慮是對危險的一種反應,神經病的焦慮則與危險幾全無關係;這兩種焦慮究竟有沒有相關聯的可能呢?神經病的焦慮又如何才能了解呢?我們現在姑且希望,凡是有焦慮出現,則必有其所可害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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