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七日·隨筆
前前後後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終於下定決心在出國前完成這趟江浙之行。也是很久沒有動筆寫過什麼東西了,零零散散寫了不過幾千字,回到家裡坐在書桌前整理出來,權當是給這段時間一個交代吧。
八月六日·晴
【杭州·于謙祠】
「賴有岳於雙少保,人間始得重西湖。」
不誇張地講,這次的杭州之行,就是為了來看于謙。但是跟岳王廟的熙熙攘攘比起來,于謙祠實在是太冷清了。就連想在附近買束花,也沒能如願。
到的時候還沒有別的遊客,所以安安靜靜地站在於謙像下,沉默了很久很久。神台之上,忠肅面色淡然,目光如炬。遙想他的一生,少時博學,為官清廉,土木堡事變之後力排南遷眾議,文官之軀披掛上陣,保衛京畿,到後來含冤入獄,從容赴死。五百多年過去,世事更迭,他就站在這裡,溫柔地注視著自己曾拚死守護著的芸芸眾生。
令人欣慰的是,雖然于謙祠冷清又偏僻,但還是有一些和我一樣專程前來祭拜的人,談到忠肅生平,言語間無不是欽佩和入敬慕。歷史洪流,浩浩蕩蕩,但總有的人會因為正直,因為勇敢,永遠活在後來人的心裡。
寧正而斃,弗苟而全。于謙用自己的一生詮釋了少時在文天祥畫像旁提下的字。
出來的時候恰好到了正午,朗日高懸。站在忠肅墓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一鞠躬,敬兩袖清風,光明磊落。
二鞠躬,敬力挽狂瀾,赤手擎天。
三鞠躬,敬熱血千秋,丹心不朽。
八月七日
【紹興·王陽明墓】
去過於謙祠,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是真的來到這裡,還是被眼前的蒼涼驚呆了。
舉目望去,儘是荒草。幕前只有一束落滿灰塵的假花,甚至一樣供品也沒有。八十年代日本學者出資重修王陽明墓的銘文石碑也不見了蹤影。
默默替自己和朋友上了兩柱香。
拾級而上的時候,前面大概是一個老師帶著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學生,紹興四十度的天里,整整齊齊西褲襯衫,大聲地念著《傳習錄》里的句子——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口誦心存。
八月九日
【紹興·沈園】
再早一些的時候,初讀到《釵頭鳳》,我也以為是一個無可奈何痴心人的故事。但後來想想,並不是這麼回事。
蘇軾寫完「十年生死兩茫茫」,元稹嘆過「曾經滄海難為水」,陸遊題下「山盟雖在,錦書難托」,他們的生活卻並沒有因此停滯。詩詞是詩詞,生活是生活,故事是故事,歷史是歷史。悼念過後,他們跟其他人一起恩恩愛愛,共度餘生。
在和唐婉的這段感情里,陸遊擔不起「痴心人」這個角色。當今的很多人,往往過度解讀了這段感情。當年陸遊故地重遊,再遇唐婉時,內心一定是驚濤駭浪的,他寫下這首詞時,也一定是真情實感的噴薄。但不敢違抗母命與唐婉離婚的是他,後來跟別人生下八個孩子的也是他。而唐婉後來的丈夫趙士程,在唐婉死後並未再續弦,一生沒有留下子嗣。
陳升在《牡丹亭外》里唱到:寫歌的人假正經,聽歌的人最無情。
黃粱一夢二十年,依舊是,不懂愛也不懂情。
紅斷香消,鳳釵蒙塵。金風玉露一相逢,那往往都是別人的故事。
這個故事裡,最可憐是趙士程。
沈園裡到處都掛滿了許願牌,隨手翻看了一些,很有意思,幾乎一半是祈禱愛情順利,一半是緬懷逝去的愛情。很有趣。
陸遊是有大抱負的人,後人的解讀卻經常囿於情情愛愛。無關對錯,但是格局卻大小有別。
縱觀陸遊的一生,進《平戎策》,北伐獻計;作《蜀州大閱》,抨擊主和派苟且偷生,偏安一隅;臨終留下《示兒》一首,「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成為千古絕唱。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若是放翁泉下有知,得知自己被當作愛情鳥的化身,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沈園裡的陸遊,和大散關的陸遊,是同一個人,所以把這兩個形象割裂開來看,難免有些偏頗。雖然對《釵頭鳳》的故事頗有微詞,但這並不影響陸遊成為我最喜歡的詩人之一。
君不見,「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有太白風骨;「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是少陵心腸。
公元一三六八年,明朝開國將領徐達率軍收復幽雲十六州,包圍大都,元亡。王師進京,中原得復,距離陸遊寫下《示兒》已經過去了一百五十八年。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六十二歲的放翁夢回大散關——那是他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親臨前線。而此時,距離他的衣襟被邊關的風雪沾染,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
那一夜,他夢見金戈鐵馬。
八月十日
【烏鎮·木心美術館】
「去時是個浪子,歸來像個聖徒。」
二零零六年,木心收到邀請回到烏鎮定居。然而很遺憾,木心故居在東柵,現在已經進不去。而木心美術館,又太單調乏味。
他在《文學回憶錄》里寫道:上次我說屈原是中國古代文學的塔尖,曹立偉立刻問:那麼陶淵明呢?這一問問得好。我當時的回答是:陶淵明不在中國文學的塔內,他是中國文學的塔外人。
塔外人,是陶潛,也是木心。
哪怕是最膾炙人口的《從前慢》,人人都知「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但有幾個人細細想過最後那一句「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自己說:「我身上存在三個人,一個音樂家,一個畫家,還有一個作家。後來畫家和作家合謀把音樂家殺了。」
六十年代的那場大風浪里,有個人坐在監獄的角落裡,在偷偷藏下交代材料的邊角手繪出鋼琴的黑白琴鍵,無聲地彈奏著莫扎特與巴赫。
是石頭開花的時候了。
八月十一日
【江陰·文廟】
1645年的江陰,清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抵抗。閏六月初一,常州府下令:「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江陰民眾反,囚禁縣令方亨。清軍二十四萬人圍困江陰。陳明遇、閻應元率江陰軍民苦戰八十一天,不得援。
八月十五。中秋的月是空朦的,照著江陰冰冷的城牆。此時糧草已經不多,但閻應元還是下發了做月餅的麵粉。城頭上傳出歌聲,悠遠又蒼涼——
「一更里,月初升,保守江陰城;月光照大地,江陰屬大明。
二更里,月漸高,江陰人膽氣豪;留得大明江陰在,性命如鴻毛。
三更里,月正中,江陰人是英雄;滿洲三王十八將,一概無影蹤。
四更里,月已斜,江陰城是一朵芙蓉花;芙蓉多美麗,大明江山多榮華!
五更里,月西沉,滿洲韃子苦凄凄;江陰攻不破,眼看大明江山壽與天齊。」
八月二十一。城破。主帥典史閻應元力戰不支,自戕後投水自盡,未死被俘,至死罵不絕口。典史陳明遇與清軍肉搏,力竭而死,全家自殺殉國。訓導馮敦厚著公服自縊於明倫堂,其妻、姐投井自盡。
不要說什麼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要說什麼愚忠愚勇。用現在人的世界觀去評判幾百年前的事情,本來就很可笑。我們可以不教育後來人捨生取義,但我們絕對沒有資格去取笑古人捨生取義。
正是這樣在面對強大的對手時,明知不敵,明知難逃一死,卻依然以殉道者的姿態反抗的精神,支撐著中華文明延續下去。他們的一生,跟1645年的江陰城一樣,堪與日月同輝。
關於城破後的描述,我覺得怎麼樣翻譯都不能比原文讀來更加震撼人心,所以直接放上許重熙寫的《江陰城守後紀》里這一段的原文吧——
『清兵從煙焰霧雨中蜂擁而上,遂入城。應元率死士百人,馳突巷戰者八,所當殺傷以千數。再奪門,門閉不得出。應元度不免,踴身投前湖,水不沒頂。而劉良佐令軍中必欲生致,應元遂被縛。良佐箕踞干明佛殿,見應元至,躍起,持之哭。應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見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槍刺應元貫脛,脛折踣地。曰暮,擁至棲霞禪院。院僧夜聞大呼「速斫我」,罵不絕口而死。陳明遇下馬搏戰,至兵備道前被殺,身負重創,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或曰:闔門投火死。有韓姓者,格殺三人,乃自刎。訓導馮某,金壇人,自經於明倫堂。中書戚勛,字伯平,家青暘;入城協守,知力不支,大書於壁曰:戚勛死此,勛之妻若女、子若媳死此。闔門自焚。許用德,亦闔室自焚。黃雲江,故善彈唱;城陷後,抱胡琴出城,人莫識其為弩師也。凡攻守八十一曰,清兵圍城者二十四萬,死者六萬七千,巷戰死者又七千,凡損卒七萬五千有奇。城中死者,井中處處填滿,孫郎中池及津池疊屍數層,然竟無一人降者。』
城破之日,閻應元在東城城樓提筆寫下一副對聯——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萬人同心死義,存大明三百里江山。
什麼是氣節?這就是氣節。
不勝唏噓。
八月十二日
【無錫·徐霞客故居】
我自小就一心嚮往著遠方,想用腳步丈量千山萬水。
他們說我是個怪人,不求功名,不想做官,也不成家立業。父親早逝,家中也並不算富裕,只剩下母親無依無靠。有道是「父母在,不遠遊」,我開始猶豫著是否要停止追尋遠方的腳步。這時母親告訴我:「男兒志在四方,當往天地間一展胸懷。」於是我背起行囊,在母親慈愛的目光中踏上尋找遠方的路。人一生究竟能夠走到多遠的地方,我想試試。
三十餘年的行程中,我走過許多地方,險峻巍峨如五嶽終南,廣袤開闊如華北平原;波瀾壯闊如金沙漢水,蜿蜒曲折如西溪黃河;北至大興安嶺,冬雪紛飛;南極滇西邊陲,四季如春。我從沒停止過尋找遠方的腳步,雖然數次斷糧,多經匪亂,屢次負傷,常受饑寒,我還是想知道我能走到最遠的遠方有多遠。
在將去世旅伴的骨灰帶到他心心念念的伽葉寺時,我已經五十四歲。常年的奔波使我的身體大不如前,我預感到這將是我的最後一次遠行了,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在途中,我不斷在回憶,我這三十年的遠行中,走到過最遠的地方有多遠……
漢代的張騫,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他們都曾遊歷遠方,然而他們都是背負著皇帝的旨意,受命前往。而我,只是為了追尋自己心中的遠方而出發,遊歷天下,故雖死無憾。
三十多年的遠行中,我每天都記錄著所見所聞,從未止息。整理來也有厚厚一沓,合為一冊,就叫《徐霞客遊記》吧。我走過山川湖海,游遍橫野八荒,見過戰亂給百姓帶來的苦楚,也經歷過如許的磨難。但我從不需曲意逢迎這個亂世,無需為功名折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從著我的本心。
我終我一生都在追尋最遠的遠方,而此時,我更加清晰地明白,我所追尋的遠方,就是用自己的方式,度過這一生。
你若問我遠方有多遠?
我邁出的每一步,都是遠方。
八月十三日
【無錫·東林書院】
到東林書院的時候,天上紛紛揚揚下起了雨。
這個天氣游東林書院,可以說是真的「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了。
書生輕議冢中人。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缺真的「身無完骨,屍供蛆蟻,原所甘心」的殉道者,但是更不缺的是站在英雄的屍骸上吸血食肉的蛆蟲。
近些年來,把東林黨批判得一無是處,幾乎成為了一種政治正確。而很多人,往往並沒有親自翻開過史書去了解這段故事。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而今我們評論東林黨,就跟評價國民黨是一樣的,不可以偏概全。
有的人自以為自己很懂得人情世故,懂得趨利避害,審時度勢。一切不符合自己價值觀的人,會傾向於把一切歸結於愚忠和私利。這樣的人,你沒有辦法跟他講什麼叫家國情懷,什麼叫文人風骨。
我從不否認東林黨在明朝中後期並不是扮演著完全正面的角色,但為了標新立異而批判,實在是可笑又可嘆了。
我想,下一次有時間,楊公和左公的墓前,還是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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