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碧城三首》到底說了什麼?

碧城三首

(一)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

星瀋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二)

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

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鄂君悵望舟中夜,綉被焚香獨自眠。

(三)

七夕來時先有期,洞房簾箔至今垂。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珊瑚未有枝。

檢與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

這三首詩,歷來被認為晦澀難解。按常規的解讀,算是寫與女冠情事的作品。但我一直認為,這麼看李商隱,是把他看得淺了。先給一個結論,李商隱年輕時候曾有過學道經歷是可以認定的,但是否與女冠有艷情故事,我們只能說大概率有。但和誰戀愛不能敲定,戀愛故事經過朦朧不清,只能通過文字線索隱隱從邏輯推斷出似乎有過這麼一段情事。

而關於李商隱的女冠詩,一百多年來有很多學問家做過論述,研究論文汗牛充棟,但五四以來的很多著名的論文著作,卻都有閉門造車之嫌,重視戀愛本事的考證,卻缺乏嚴謹的邏輯與證據,依靠拍腦門式、靈光一現式的推定,比附索隱,做了一些十分駭人聽聞的論證。

我們先來一起掰扯掰扯李商隱的女冠詩。按照劉學鍇《李商隱傳論》的結論,被敲定為女冠詩的一共有三十多首,另有十七首晦澀不明,卻多少與女冠有些關係的無題詩。這其中,最容易看出端倪的,應該是下面這一組無題——

無題

(一)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二)

聞道閶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

第一首知名度極高,起手寫昨夜宴會,是在一處頗為豪華的處所,在宴會之際,寫到與某女子「心有靈犀一點通」,卻「身無彩鳳雙飛翼」,一個「無」字隱隱透出無法交流,只能在默默無言時靠目光交流,所謂「心有靈犀」是也。於是後面的「隔座送鉤」、「分曹射覆」,賓客們玩得很熱鬧,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都沒有」,最後「聽鼓應官」的路上竟然有了「轉蓬」這樣漂泊無依的悲傷情緒。

那麼我們可以靠邏輯推斷出,在宴會上與李商隱心意相通的這位女子,出入於官僚間的高級社交場合,李商隱又無法與之正面交流。

再看第二首,提供出了一些隱晦而又露骨的信息。萼綠華是道教故事中的女仙,又說「昔年相望」,逗出過往一段情事,這兩人是有故事的,但後一聯,「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分明是此女子已然歸屬於某職級地位遠高於李商隱的貴族,故而老情人相見,卻只能「偷看」。

加之,李商隱曾自述自己「學仙玉陽東」,又有一首詩叫《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

偷桃竊葯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

所以就有學者開始大膽假設了,與李商隱在昔年有著密切往來的是一位女冠,叫宋華陽。

這個論述的集大成者,名叫蘇雪林。蘇雪林女士是民國學者,平生最出名的就是罵魯迅,一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老人家還在罵個不停。

1927年,蘇雪林女士發表了著名的《李義山戀愛事迹考》,立論基礎就是李商隱在學道期間與名為宋華陽的女冠有愛情故事,認為:「(義山)無題詩都是戀愛的本事詩,真真實實的記錄。」蘇女士的思路頗為大膽,但毛病在於太過於天馬行空,幾乎是通過想像力構建出了幾段細節清楚的戀愛故事,甚至包括李商隱與宮女偷情這樣的狗血情節。後來,有很多學者在蘇雪林女士的基礎上,發展了這個理論,故事越來越有鼻子有眼,這裡簡單摘錄幾段:

  • 陳貽杴《李商隱戀愛事迹考》:「(李商隱女冠詩)純寫戀情,別無深意。」
  • 鍾來因《李商隱玉陽戀愛詩解》、《唐朝道教與李商隱愛情詩》:「作為道士的李商隱的風流韻事發生在詩人學仙玉陽東期間。」
  • 陶光《李商隱與女道士相愛的幾首無題詩考析》:「此詩(《聖女祠》)是隱寫詩人與女道士,大膽發生暖昧關係的。……七八兩句是回憶和隱喻當年曾和女道士有過楚襄王雲雨巫山之夢… … 十一、二兩句是和前來迎接他的道姑的對話、從而得知當年那位年齡小一點的星娥是先走的,但不知那位年齡大一點的月姊走後還會回來么 ? 結二句又以東方朔偷竊王母仙桃的神話故事,隱喻和回憶當年自己和女道士初次會晤時就大膽發生了暖昧關係。詩中的星娥即織女; 月姊,即嫦娥,是分別用來比喻當年那兩位女道士的。」

尤其是最後這一篇,是說李商隱的《聖女祠》一詩,全詩如下:

杳藹逢仙跡,蒼茫滯客途。何年歸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異紫姑。腸回楚國夢,心斷漢宮巫。從騎裁寒竹,行車蔭白榆。星娥一去後,月姊更來無。寡鵠迷蒼壑,羈凰怨翠梧。惟應碧桃下,方朔是狂夫。

由「星娥」、「月姊」,勾連到前面說的送給宋華陽姐妹的那首詩,作者大膽推斷,認為李商隱和這對姐妹花同時戀愛,甚至精細到「當年那位年齡小一點的星娥是先走」這樣的程度。這非常類似於思入微茫劉心武,看到「不在梅邊在柳邊」馬上認定薛寶琴沒有嫁給梅翰林,嫁給誰了,「在柳邊」,所以是柳湘蓮。

索隱可以,過度腦補就讓人非常臉酸了。

負責任地說,李商隱和女冠的愛情故事,可能有,但最多說可能,記載太少,靠李商隱迷宮一樣的詩來捕風捉影,靠不住,也大可不必。

但可怕的是,以上捕風捉影的結論,似乎已然成為民間公論,隨便百度一下,都滿屏的李商隱和女道士談戀愛,指名道姓,故事清清楚楚。

這就很尷尬了。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考究要講證據啊!

比方說,持宋華陽與李商隱戀愛這一論點的學者,很多都認為李商隱是在玉陽山求仙的,為什麼,因為李商隱自己寫詩說自己「學仙玉陽東」。

  • 清代馮浩注引沈荃纂《河南通志》:「相傳唐睿宗女玉真公主修道之所。」載:「玉陽山有二,東西對峙。相傳唐睿宗女玉真公主修道之所。」
  • 陳貽焮引喬騰鳳等纂《懷慶府志》云:「九芝嶺,在濟源西九十里陽台宮前……玉陽山,在濟源西三十里。唐睿宗第九女昌隆公主修道於此,改封玉真公主。唐玄宗署其門曰靈都觀。」
  • 鍾來因《唐朝道教與李商隱愛情詩》:「李商隱二十三歲去河南玉陽山學道。玉陽山上有兩座道觀,一座叫玉陽觀,在玉陽山東峰。另一座叫靈都觀,在玉陽山西峰。靈都觀里有一位姓宋的女道士,她本是侍奉公主的宮女。」

有鼻子有眼睛,玉真公主在此修道,有個玉陽觀,有個靈都觀。到了鍾來因這兒,有了公主,所以還推斷出……宋華陽本是侍奉公主的宮女……

這就是所謂的比附索隱了,一點也靠不住,所以後來有很多學者出來打臉,找出一堆史料,隨便摘錄一點:

  • 《新唐書·諸帝公主傳》:「睿宗十一女,金仙公主於太極元年,與玉真公主皆為道士,築觀京師,以方士史崇玄為師。」
  • 《舊唐書·睿宗本紀》:「景雲二年五月辛丑,改西城公主為金仙公主,昌隆公主為玉真公主,仍置金仙、玉真兩觀。」
  • 《中國道教史》卷二:「李旦又大修道觀,並因修金、玉真二觀在朝廷上引起一場風波。史載,因天下議論,群臣力諫,睿宗不得不下詔言:『所欲修營兩觀,外議不識朕心,書奏頻繁,將為公主所置,其造兩觀並停,其地便充金仙、玉真公主邑司。』」

可見,玉真公主修道的道觀,是在長安,因為花費太巨,導致睿宗於大臣吵架,最後還停了工程。這可是正史記載,而關於玉真公主在玉陽山修道的記錄出自哪兒呢?

尷尬得臉酸,清代的《河南通志》、《懷慶府志》,你沒看錯,清朝的地方府志。馮浩還算可以,加了「相傳」二字,說得就是這材料不見得靠得住。在沒有其他硬證據之前,千萬別當回事兒,不然下面這故事也能當證據了——

相傳清乾隆帝下江南水旱兩路必經河間,一次錯過住處在農家吃飯,農家為了讓皇帝吃著方便,把精心煮制的驢肉加到層次鬆軟的火燒里,乾隆吃後連連稱讚美味可口。問農家此為何物,農家如實回答:「大火燒加驢肉。」乾隆甚喜,即興賦詩一首:「河間處處毛驢旺,巧婦擀麵似紙張。做出火燒加驢肉,一陣風來一陣香。」

那麼,既然沒有找到什麼硬證據,怎麼就能考證出「靈都觀里有一位姓宋的女道士,她本是侍奉公主的宮女」?更何況,玉真公主是什麼時期的人?762年就去世了,李商隱813年才出生,算起來宋華陽若是玉真公主的宮女,那也得是「白頭話玄宗」的奶奶輩兒了。

所以,回到正題,《碧城三首》這三首詩,或與女冠有關,但是非得捕風捉影,敲定城鐵案說就是寫女道士的,而且就是寫宋華陽的,那絕對當得起四個字——思入微茫。比方說,有人根據艷情故事大膽推測,其中第三首的「鐵網珊瑚未有枝」說的是打胎……真是非常尬。

而且,這些索隱派的學者,恐怕一點也不懂詩人的創作規律,他們往往認定,作者寫詩,就一定是先想一個特定的場景,然後描摹敷衍成篇,所以寫女冠就一定是寫女冠,也不可能有什麼別的意味,陳先生說了嘛,純寫戀情,別無深意。

這明顯是違背實際創作規律的。剛剛起步的新手,可能亦步亦趨如此創作,但是大詩人絕對不是,他們往往已經找到了自己特定的審美主題,不會單純呆板地去就事寫事,而是會力圖寫出具有廣泛性的象徵的作品來。

所以我說,這些人是把李商隱看得低了。

劉學鍇先生針對這個問題的論述非常精當,他提出李商隱詩歌自傷、懷人、女冠三位一體的「境類相通」說,其實就是在說明,李商隱的女冠詩,絕對不僅僅具有記錄戀情的功用,而懷有更大抱負。這也是符合作者創作規律的確論。

《碧城三首》,劉學鍇先生的意見,並沒有敲定是自敘性質,還是從旁觀者角度來記敘女冠戀情,這就比拍腦門敷衍故事的一派強了很多倍。

我的意思,這三首詩提供的信息非常晦澀,不易也不宜做出準確的解讀。但有一些可以簡單說說的地方,在這裡說說我自己的理解。

我個人認為,這三首是李商隱棄道逃禪之後,充滿了佛教思想的一組作品。李商隱早年學道,晚歲卻皈依佛教天台宗,曾自己出錢,在梓州長平山慧義精舍藏經院特創石壁五間,金字勒《妙法蓮華經》七卷。

詩歌里反映出對女冠的態度,是非常正面的,如「犀辟塵埃玉辟寒」,寫其潔凈,如「玉池荷葉正田田」,寫其姿態美;而「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寫戀愛之際通信頻繁,「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是艷語似爭議不大,寫如膠似漆的熱戀;而這樣美好的戀愛,最終卻是歸於虛無,「綉被焚香獨自眠」的獨自,「鐵網珊瑚未有枝」的一場空(指漁民乘船到珊瑚洲,把鐵網中沉入水底,用船的力量將珊瑚拖拽而出,未有枝,即沒有得到珊瑚,不必作什麼打胎講,太過牽強)。

到這裡,還不能體現出李商隱的真味,最讓人悵然的一句是第一首的尾聯: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曉珠者,早上的露珠。前人有說曉珠是太陽的,太過牽強,在此不取。在中國古代的固定象徵體系中,露水多指容易消逝的物體,佛教也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愛情本來就是像早上的露水一樣容易消逝的,這也就從上面的美好,哀愁中超脫出來一層,寫出了李商隱清醒的認識,在這裡,甚至都不必說僅僅是愛情,一切所執都可以說是如露如電。

但李商隱在這裡用了一處顯而易見的反諷:假如晨露可以明又定呢?明知不可能,但他固執地追問了一句,那麼由清醒之上,他便得了一個「痴」字——

那我就一生長久地面對著水晶作的乘露盤吧。水晶盤的解釋也有很多種,比如說配合上面說曉珠是太陽的說法,有人認為水晶盤是月亮,在此亦不取。

寫出人世間事物的美好是一層,哀苦是一層,超脫出來清醒認識又是一層,可貴的是在清醒認識之後,還願意一生長對,這就是李商隱想通過這幾首詩表達的東西吧。

簡單的一點見解,歡迎大家一起探討。去年講過一期關於李商隱的Live,即是關於李商隱與女冠的,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聽一聽(Live鏈接:李商隱與女道士艷情故事考)。


推薦閱讀:

從長安到巴格達 | 一位唐朝俘虜的傳奇之旅
盛世危言:中國何以從巔峰墜落?

TAG:诗词 | 唐朝李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