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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都塞訪談:馬克思主義的危機

法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路易·阿爾都塞生前罕見電視採訪,在義大利俯視梵蒂岡聖彼得羅大教堂的天台上,談論共產主義、談革命以及對政治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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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易·阿爾都塞

訪談:雷納托·帕拉斯坎多洛

英譯:羅恩·薩拉伊

中譯:王立秋

校對、編輯:屐鬆鬆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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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高興來到羅馬。你應該知道,對我們法國人來說,羅馬城,以及整個義大利,是這樣的地方:在這裡,你能遇見接近神的人物。」這是路易·阿爾都塞在這次訪談[1]開始前的開場白,彼時他正站在能夠俯視梵蒂岡聖彼得羅大教堂的天台上。樂居幕後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阿爾都塞,並不經常接受電視採訪。因此在1980年4月的這次採訪極為罕見,幾周後他殺死了妻子埃萊娜。此次訪談由義大利記者、散文家和講師雷納托·帕拉斯坎多洛(Renato Parascandolo)主持,在義大利廣播電台RAI播出,是《多媒體哲學百科全書》(Multimedia Encyclopaedia)節目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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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都塞在天台上接受採訪,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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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阿爾都塞是如何成為阿爾都塞的?

阿爾都塞:可這個問題無趣極了……

記者:您能說說您這一路是怎樣走過來的嗎?

阿爾都塞:我的經歷很簡單。我出生於阿爾及利亞,母親出生在法國中部莫沃(Movo)的一個小貧農家庭,她後來決定到阿爾及利亞當護林員。我的父親是一個阿爾薩斯人(英譯者註:阿爾薩斯人即來自阿爾薩斯區的人),在1971年他選擇來法國,但法國政府把他們趕去了阿爾及利亞。我的父母就這樣邂逅了,直到1980年,我都一直在阿爾及利亞生活。[2]接著,我在馬賽生活了六年,後來又在里昂生活了三年。我在軍隊里待了一年,然後被俘,並被送到德國待了五年,之後回到法國,於1948年完成了學業(哲學),留在高師當了教授。

記者:您的求知與文化經歷呢?

阿爾都塞:我遇到了兩個人。第一個是讓·吉東(Jean Guitton),一名天主教哲學家,是教皇聖若望二十三世的朋友,教皇保祿六世的密友。他幫助我完成了我的學位論文。另一個是歷史教授約瑟夫·烏爾禾(Joseph Hours),一個很棒的人。在1936年到1939年期間,他給我們講了歷史上發生過的一切:戰爭、戰敗、貝當失敗(Petain』s defeat)的奇蹟。他解釋了貝當為何不得不掌權,解釋了過去的一切……令人讚歎。所以我也是沿著這些思路來思考的,在那個時候我認為自己是一名天主教徒,還在上的高中里建立了天主教圈子(社團);作為天主教徒,我很驕傲,並且有兩個視角:一方面,教會號召我們懷著極大的尊重,來思考和研究社會問題。另一方面,這位歷史教授(烏爾禾),這位天主教徒,同時也是加拉太人-雅各賓派,會告訴我們他所從事的一切,給我們打開了一個因為特別而令人難以置信的世界。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

記者:您在何時成為共產主義者?

阿爾都塞:我成為共產主義者,是因為我是天主教徒,我沒有改變宗教,深層次上說我仍是天主教徒。我不去教堂,但這沒關係,天主教徒不非得去教堂。所以我是一個國際主義的普世主義者,我認為在共產黨內部有更充分的手段來實現普世之博愛。然後我也受到妻子的影響,她曾在可怕的抵抗運動中戰鬥過,並教給我許多。這一切都是通過女性給予我的,因此女性運動的作用很大、很重要。女性並不知道她們的能力、可能性,以及她們搞政治的才能。

記者:今天,天主教文化的地位如何?

阿爾都塞:它的地位很重要。在我看來,今天的社會革命或者說任何深刻的社會變革,都取決於天主教徒(我說的不是教會,儘管教會也可以是它的一部分)、世界天主教徒、世界所有宗教,與共產主義者的聯合。

記者:關於科學與人道主義,您曾批判過青年馬克思的思想,說他不能在不建立科學基礎的情況下做哲學。如今,您正循著馬克思的《資本論》的腳步,建立一種馬克思主義的哲學。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到底存在嗎?

阿爾都塞:馬克思主義的哲學不存在,它也不可能存在。我在很久以前就提到過這點了,在為義大利版的《資本論》撰寫簡短前言的兩個月後。在該書出版後,我理解到,幾乎一切都錯了。說到底,你不得不在哲學中談論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而不是談論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現在我肯定,以我十五年的經驗來說,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是不可能存在的,根本不可能。

記者:那辯證唯物主義可能存在嗎?

阿爾都塞:一回事,甚至更糟……

論共產主義

記者:「自我決定(auto-determination)」這個詞指的是「共產主義」這個詞嗎?

阿爾都塞:對我來說並非如此。

記者:有什麼差別呢?

阿爾都塞:因為迄今為止,「自我決定」這個詞都沒有任何實體/內容。但另一方面,共產主義是存在的。自我決定不存在,而共產主義存在。比如說,它就存在於我們之間,在這裡,在這個羅馬的天台上存在。

記者:在何種意義上說?

阿爾都塞:共產主義是一種生產方式,其中不存在任何經濟上的剝削關係和任何政治上的支配關係,也不存在威脅、恐嚇或壓迫,以及意識形態奴役。在這裡,我們之間就不存在這些(以上)關係。

記者:在這裡,在我們之間,在此刻?

阿爾都塞:是的,在此刻。世界上到處都有共產主義的島嶼,比如說:教會,特定的工會,以及共產黨特定的單元/單位之中。就我的共產黨而言,我們有共產主義的單元/單位,這意味著,共產主義已經實現了……看看足球是怎麼踢的,在那裡發生的事情……與市場關係無關,與政治支配無關,與意識形態的威脅無關。在那裡有來自(不同)隊伍的人,他們互相對立,他們尊重規則,也就是說,他們尊重彼此。共產主義就是對人類的尊重。

記者:尊重與愛有什麼差別?

阿爾都塞:天壤之別。看看教會,當基督說你要愛你鄰居時,愛就變成了一個命令,根據這個命令,通過包容他人,你要把鄰人當作自己一樣去愛。但我不想要任何命令。尊重他人是某種屬於你的(即你與生俱來的)東西。如果你說你不得不愛別人,別人就被捲入了你的愛,不能逃離。如果他不在乎(關心)你的愛,他又能做什麼呢。如果你堅持「我要愛你,我要愛你因為基督要我愛你」的話,你在做什麼?你在逃避。但如果你尊重他人的話,他就會任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如果他想要你愛他,那沒問題。如果他不想要你愛他,那也沒問題。如果你愛他,你得試圖對他人解釋說你愛他,但如果你不愛他,你就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記者:列寧曾說,在無政府主義者與馬克思主義者之間,有十分之九的同與十分之一的異:共產主義者想要讓國家消亡,而無政府主義者則是想要立刻廢除國家。您同意嗎?

阿爾都塞:是的,我同意。我是一名無政府主義者,一名社會無政府主義者。我不是一名共產主義者,因為無政府主義超越了共產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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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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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為什麼無政府主義與共產主義之間的這種文化聯合破裂了呢?

阿爾都塞:這是一段充滿戲劇性的歷史。你知道,在馬克思和巴枯寧的關係中,有個關於馬克思個性強勢的故事。那是一個可怕的故事,太可怕了。我想說,馬克思以一種不可能的方式,不義地,對待無政府主義者。這導致了一種大眾的怨恨,你不可能用幾天的時間就把這種怨恨吸收、消化掉。這些東西會一直持續存在,就像當你被他人無禮對待後,你得變身基督才能再次與之交談;你不可能寬恕,也不可能代他人寬恕。你怎麼能像馬克思對巴枯寧一樣侵犯人,像那樣不尊重人呢?[3]巴枯寧是有些瘋狂,但那也不能說明什麼。到處都有瘋狂的人,我也瘋狂。

論革命

記者:讓我們來說說西方的革命。今天的革命進程要在西方出現,我們需要怎樣的歷史條件呢?

阿爾都塞: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它超越了我們的研究領域。比如說,讓我們以義大利的情況為例,和法國一樣,它很閉塞。然而在我看來,義大利的情況比法國更嚴重,儘管這可能更多是個假設(而非事實)。列寧提出了一般意義上的條件,這些條件總是沒錯的:在上位者不能再統治下去,底層的人也不能再被如此地統治下去。(這)是一個條件,但這個條件還不存在。上層人不能再統治下去了,這是真的;但低層的人民——工人、農民、知識分子等等,還可以支撐現存的體制,他們依然支持它。可以說當政權遭低層人民反對時,革命就會爆發。

記者:所以,你說只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危機,才能使社會主義革命爆發?

阿爾都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一直處在危機之中。這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定義,即,資本主義永遠處在危機之中;換句話說,危機是資本主義的常態。

記者:你說意識形態國家機器是階級支配的重要結構

阿爾都塞:是的,我的確這麼說過。但我強調的是「國家的……」,這是一個問題,因為每個人都習慣於使用「意識形態機器」這個詞。我不知道葛蘭西是否用過「霸權機器」這個術語,那說的是一回事,只是「國家」消失了。我非常謹慎地保留了「國家」,因為它最重要:這些意識形態機器是國家的意識形態機器。當然,它在很大程度上也取決於你對國家的定義。你得給國家另一個定義,不同於馬克思給出的經典定義,因為馬克思不懂國家。的確,他理解(國家)是支配階級的工具,這是對的,但他一點兒也不理解國家的功能,或者,讓我們這麼說,是國家的空間。

記者:比如,葛蘭西也說過報紙,指出無論是公共的還是私人的(報紙)都是霸權機器。

阿爾都塞:是的,我完全贊同他的說法。

記者:如今,再生產機器不限於大眾傳媒的手段了,如政黨、工會和家庭。工廠也生產出特定的再生產機器,比如等級、職業等等。

阿爾都塞:當然了,我沒有說到這個,但這麼說是對的。

記者:您以創造了「過度決定(overdetermination)」這個新概念而有名,能解釋一下這個概念嗎?

阿爾都塞:我是從弗洛伊德那裡發展出這個概念的,但在一個與弗洛伊德沒有任何關聯的理論領域使用這個概念。當前,你不可能在弗洛伊德與馬克思的思想之間建立任何關係,除非在(其)與哲學的關係中,也即哲學類比——唯物主義,等等——的關係中為之。我用這個概念來談論社會現實、歷史事件中的各種東西,其不總是以「決定」的形式出現,也表現為「過度決定(overdetermination)」或「不充分決定(underdetermination)」。這不是單一的,而是復多的;在此復多中,有一種你認為的、你相信你認為的、你相信你在你的研究中獲得的或多或少的「決定」中的復多。

記者:您能舉個例子嗎?

阿爾都塞:比如說斯大林的例子,這是一個非常「過度決定」的案例。赫魯曉夫給出的解釋,簡而言之是斯大林瘋了,這是一個「決定」的解釋。但這個解釋並不充分,這點再清楚不過了:這個解釋不足以(讓我們)理解斯大林的個性與世界。我們還需要其他的「決定」——「過度決定」和「不充分決定」——因為當你相信你理解了「決定」的支柱時,你並不知道在實在中,在實在面前,你確切說在哪裡,你可能在實在之上(over-reality),也可能在實在之下(under-reality)。你應該上去、出去、或下去。

記者:「實在之上」的意思是說你在實在前面嗎?

阿爾都塞:一般來說,在實在中,你總是遲來的、在後的。在特定的情況下,比如詩人、音樂家和烏托邦主義的哲學家是先於實在的。比如說,這裡(在這個天台上),我們當然是在實在中遲來的。因為我們沒有認出(實在),我們只試圖辨認它。

記者:我們被不充分決定了?

阿爾都塞:是的。

記者:厄內斯特·布洛赫說,人的命運是永遠不合時宜的,永遠活在他們的歷史之前,或者說通過思考來經歷他們自己的歷史的,就像他們在思考二十年前,或思考一個世紀前的事情那樣。

阿爾都塞:是的,人們總是遲的、晚的、在後的。的確是這樣,但他也不需要幫助。他為他人,而不是為自己說話。

政治

記者:您的工作方法是研究,而不是……

阿爾都塞:我傾向於那麼做,我認為對一切事情來說,那是最重要的事情。 「次序(order)」這個詞是第一位的。(首先是研究),然後是思想的變革,思想方式的變革,再然後是你行動方式的變革。這意味著,改變組織、動員、使他人理解事情、鼓勵人們行動、在工會中在政治中組織行動等等的方式。

記者:這意味著,也要改變搞政治的方式。什麼是政治?

阿爾都塞:什麼是政治?(笑)。為自由和平等而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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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幟上寫著「為了自由」,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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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能知道如何搞政治意味著什麼?

阿爾都塞:那意味著,對擁有政治觀點的人和其他事物的真正關係有所意識。

記者:您曾用比喻說,「要知道怎樣搞政治,你需要學會彈鋼琴」。那是什麼意思?

阿爾都塞:對,那是毛的話。我在一篇即將發表的文章中解釋了它的意思,今天就沒有必要重複了。

記者:您講過的另一個故事是橡樹與驢的故事……

阿爾都塞:那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有人告訴我,列寧在瑞士的時候也講過這個故事。他試圖對人民解釋,他們需要改變他們的思考方式。這個故事發生在俄國農村,一個半荒漠的地區。凌晨三點,一個叫伊萬的人在家睡覺時,被猛烈的敲門聲吵醒了。他起床去開門,看到了正在發生的事情,在門口一個名叫格里高利的年輕人在叫喊:「有個可怕的東西,可怕的……請跟我來。」年輕的格里高利把伊萬帶到一片田野,田野中間有一棵橡樹,但那是晚上,所以看不清楚。年輕的格里高利說:「你知道他們對我做了什麼?他們把我的橡樹還給了驢。」但事實是,一頭驢被拴在橡樹周圍。伊萬回答說:「你真是瘋了,格里高利。改變你的想法就夠了。別說他們把橡樹綁到驢身上,說他們把驢拴在橡樹周圍不就行了。

記者:我沒其他問題了,你還想說什麼嗎?

阿爾都塞:我們可以去沙灘嗎?今天天氣不錯。

訪談最後一分鐘的內容這裡沒有翻譯,它主要是記者和阿爾都塞之間的簡短對話。阿爾都塞對他從天台上看到的教堂穹頂,實際上也就是梵蒂岡的聖彼得羅教堂的穹頂表示好奇。在記者給他解釋那是教皇生活的地方後,阿爾都塞說他做好了隨時去拜訪教皇的準備,白天、晚上、冬天和夏天去都行,並鼓勵記者和他一起去

[1] 這次訪談是為電視節目所做的,許多句子都經過了剪輯,導致意義不清。在轉錄這個訪談時,我們儘可能地忠實於原版本。原訪談可見鏈接:bit.ly/AlthusserIntervi

[2] 阿爾都塞在談到他到法國的年份和他完成學業的年份時說錯了。我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語言的障礙。不管怎麼說,阿爾都塞的父親是在1930年率全家赴馬賽的。而阿爾都塞是於1947年,在加斯東?巴士拉的指導下完成他的高師學位的。

[3] 英譯者註:在訪談中,阿爾都塞說的是「布哈林」而不是巴枯寧。這可能是阿爾都塞的錯,因為他談論的是馬克思和巴枯寧,而非馬克思與布哈林之間的張力。布哈林生於1888年,而馬克思1883年就去世了,這表明,馬克思與布哈林之間是不可能有什麼糾葛的。

本採訪原文參見:

crisiscritique.org/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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