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妖王孫悟空

1.

離萬仞峰最近的一個村子叫陳家村。

村口有間酒家,名曰登雲台。老闆叫陳季長。此人據說早年間讀了二十幾年書,屢試不中,眼看家產將盡,便乾脆咬咬牙娶了這家酒店老闆的女兒,接手老丈人的生意做起了掌柜。

如此一來,生計倒是沒了問題。但日子一久,卻倍感無趣起來:陳家村地處偏遠,又是大山腳下,來往的都是些販夫走卒,雖能幫襯生意,卻沒有幾個能入得了他的眼。日子久了,陳季常便常常懷念起以前的日子來,於是生意閑暇時,便終日望著青山發獃。

這晚卻不同,雖已酒過三巡,平日里不勝酒力的陳季常扔興緻高昂,和面前得少年高聲聊著天。

「客官你有所不知,這店本叫福旺樓,那是我家老泰山起的,討個喜氣罷了,聽著就俗氣。後來我給改了,現在叫登雲台,怎麼樣?是不是風雅得多?」

「為何叫登雲台?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陳季常幹了杯中酒,將酒杯重重的墩在桌上,抬起的手在空中劃拉了半天,最終指向後院的方向「此處三萬六千峰,最高的叫做萬仞峰,老話講的好:萬仞峰高逾萬仞,凡人只見半山中。半山中有一雲台。有此一故,便有我這店名,客官你一看便是有讀過書的,你來評評理,這店名起點好是不好?」

少年話不多,只是微微的點了點頭。輕聲道:「有些意思。只是這些年來,萬仞峰是真的無人登頂么?」

「絕對沒有!千真萬確!」不等少年說完,陳季常便打斷了他「莫說是普通人,就是那些日日撲猴的獵戶們也沒有誰能見得到雲台的,常有人抱怨,說現在猴子難抓,一有風吹草動便瘋了似的向雲台那邊逃。一旦近了雲台,便不好再去撲捉,只能悻悻而歸。」

「捉猴子?」少年不解「捉猴子做什麼?」

「吃啊!」陳季常瞪大了眼睛看著少年。「幾年前吧,那時候還沒有我家大柱,打城裡來了一伙人,指名要收山裡猴子。說是要販到城裡賣錢。後來我才知道,他們要的是吃那猴腦!」

「你知道怎麼吃?」陳季常湊近了少年,也不等回答,自顧自的一邊比劃一邊說起來「就這樣,在桌面上開個洞,將猴子捆住,只漏個腦瓜頂出來,一勺砸下去,哎呀!」說到這裡,陳季常身體猛烈的抖了一下,露出痛苦的表情,彷彿自己就是那隻被開了頂的猴子。

「就這麼活生生敲開腦殼,再澆一勺沸油!」

陳季常就這麼說著,表情不像是描述吃食,更像是在控訴什麼。

「這山上猴子多,趕上天氣好,滿山滿樹的全是,早些年還經常結了隊的下山來偷吃的。自打那些商人一來,便一日日的少下去了。可那些人不罷休啊,加銀子收,這十里八村的獵戶們全都被他們鼓動起來做了這營生,看看如今,還見得到幾隻猴子?全讓他們給捉去吃了!」

也許是讀過幾年聖賢書,多了些憐憫之情,陳季常又感嘆起來「本是比鄰而居,猴子雖非人,卻也是條性命,怎麼隨便就抓了去,活生生敲開腦殼吃掉。便是畜生相食,也不該這般肆意血腥!造孽啊,造孽啊!」

然後感嘆歸感嘆,傷懷之後更多的還是無奈,畢竟這僻野之處,手中有銀錢吃肉喝酒的恰恰還是這幫獵人,想想家裡的老老小小,陳季常終是沒了言語,末了只能賭咒般的說一句:「最好那些猴子都逃到萬仞峰去,過了雲台便誰也抓不到了!誰也抓不到了!」

2.

陳季常喝多了,趴在桌上睡去。少年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轉身出了酒店。借著微微的晨光朝萬仞峰方向走去。

雲霧繚繞間,一首小曲自重山之中飄出來,聲音並不大,卻無限悠遠,於層巒疊嶂間蕩來蕩去,久久不絕。

「萬仞峰 高萬仞

頂上住了個潑猢猻

如意金箍頭上戴

官拜南天門,堂堂弼馬溫」

循聲望去,一眼認出所要尋的去處----此間號稱三萬六千峰,然而層巒點整之中,最高的那一處卻是獨一無二,遠遠望去也見不到山頂,只見到山峰拔地而起聳入雲霄。雲霞環繞之下,幾隻蒼鷹在半山腰盤旋。

哪裡是山峰,簡直就是當年頂天立地的定海針。

「花果山 水簾洞

猴子猴孫萬骨坑

美猴王兒一振臂

百萬妖靈成怨魂」

越往山中走,曲子便越清晰起來,綿綿不絕於耳。上山的道挺寬,兩輛馬車並行也不會覺得擁擠。顯然是修過。

昨日里陳季常提起過,為了多捉猴,商人們不但開出了更高的價錢,還花錢開山鋪路,甚至在半山之中搭起了屋子,供抓猴的獵人來往歇息。

然而即便如此,獵戶們所得還是越來越少,於是有些人索性住在山上,於是小屋變成了大屋,能過夜能開伙,甚至還有暫存猴子的牢籠,獵戶們白日里滿山下套抓猴,夜裡回到大屋裡歇息,一呆就是十天半月。

天越發亮了,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最先是一對父子。

父親走在前面,滿面疲憊,看樣子是補猴歸來,但似乎收穫頗微:肩上的簍子里只有一個小猴。

後面跟著的男孩約么七八歲,大概剛挨了揍,小臉上紅色的巴掌印還未褪去,一副恨恨的樣子卻又不敢聲張,於是折了樹枝使勁戳弄那猴子,戳的小猴吱吱叫喚。

少年見了,叫住那小孩,從兜里掏出些果子遞給他,教他喂小猴。

那孩子接過果子,卻先選一顆塞進自己嘴裡。牙齒剛碰破了果子皮便呸的一聲吐出來。

「這野果人吃不得,只有猴子愛吃的」少年笑道「你去喂拿猴子,比戳它有意思些。」

孩子將信將疑,把手裡的果子伸向簍子。小猴一把搶去,塞進嘴裡使勁的嚼起來。邊吃邊用黑溜溜的小眼珠盯著孩子手裡的果子,渴望而又畏懼的表情逗得孩子笑了起來。待猴子吃完便又餵了猴子一顆。

然而果子終究有數,小猴又吃的太快,一刻之後,無果可喂的孩子又重複起戳猴子的遊戲,弄出比之前更大的聲響來。

少年搖了搖頭,不再理那孩子,繼續前行。

沒有人看見他雙眉緊皺,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線天。沒人看見他鼻翼微顫,嚇得躲在暗處的山神土地四散逃開。

再遇到的是對爺孫,這家似乎家境好些,老頭兒趕了馬車前行,車上堆滿了裝著猴子的竹簍,整整兩層,用結實的麻繩捆著。

老頭的小孫女坐在旁邊,小姑娘扭著頭,眼睛一直盯著身後竹簍,竹簍裡面有一隻弄折了爪子的猴子。她想伸手摸一下簍里受傷的猴子,卻又畏懼於它們鋒利的爪子和呲出來的長長的獠牙。她小聲央求爺爺停下車來看一看猴子,然而老人卻顧不得那麼多,天黑之前必須要將猴子交到主顧手裡,不然是要扣銀子的。再說這些猴子送去便是被吃掉的命,只要不死,誰會管它們傷的如何。

小姑娘哀求無果,只有鼓足了勇氣,掏出懷裡的手帕想幫猴子擦擦爪子上的血跡,誰知剛一靠近,就被籠里伸出的幾隻猴爪撓到,白嫩嫩的小手瞬間多了幾道血印子。

也不知道是疼還是怕,小姑娘捂著手嚎啕大哭起來。

老頭只好一面柔聲哄著女孩,一面從懷裡掏出些吃食遞過去。馬車的速度卻絲毫不肯減慢半分。

少年沉默的看著,什麼都沒有做。他繼續前行,下山的人越來越多,但他再不為所動,只循著耳邊愈來愈近的曲子,迎著順山而下的人群朝山上走去。

「三目郎調聽宣不聽

藕蓮子扒過龍王筋

到頭來終是入天庭

不似你潑猢猻

生在東臨海,偏去念西經」

日子已過去大半,少年依舊不慌不忙的走著,眼看著身邊一群群人的過往,似乎根本不擔心漸漸陰沉下去的天色。

山中的大小屋子逐一出現,又逐一被甩在身後。隱沒於重重山林之間。就彷彿它們從沒有出現過,以後也不會存在。然而越往山上走,霧氣也越重,少年伸出手來,五個指頭間彷彿有一絲雲彩在飄蕩。想來距離陳季常說的登雲台不遠了。

直到少年看到了那所大房子,看到了陳季常口中的那桿掛著斗大的「止」字的高桿。這就是登雲台前的最後一處歇腳地點了,少年隱約看見房子里晃動的人影,聽到屋後被關在籠子里猴群憤怒而不甘的哀鳴。

在他身前十丈的懸崖邊上,一個老者席地而坐,口中輕聲吟唱的,正是一路上聽得那首曲子。

少年停下來,整了整衣服,沖著前方那個精瘦的老翁行了個大禮:「見過前輩。」

「不敢當不敢當。」老翁停了下來,抬頭看著他。「不帶器具,如何抓得住猴子?」

「不抓猴子」少年道。

「不抓猴子,來此做甚?」

「上山頂去,見猴祖宗。」

「哈哈哈」老翁仰面大笑,忽然間狂風驟起。

樹歪了,屋子也歪了。人吹倒了,梁也倒了。八尺高的漢子被吹的直栽跟頭。就連終日雀躍於枝椏之上的猴子也都紛紛落地,力氣大些的也只能抱住樹榦瑟瑟發抖。

可少年未動:人不動,衣擺不動,連眉毛髮梢都未曾有一絲顫動。他的眼眉依舊低沉,雙目成線,分不清是睜是閉,卻有精光漏出,只一星一點散開來,遮住一方天地,抵擋這狂風暴虐。

咦?有些本領

老翁再笑,狂風漸漸勢微,頂上的雲頭卻迅速聚集起來。

三萬六千峰,萬千雲霞藏其中,這些誰也說不清楚,然而這老翁卻像是能號令它們一般,短短的幾息之間將它們聚集起來。潔白的,金彩的,烏黑的,火紅的,各種顏色的雲團聚合在一起,翻滾著擠壓著,隆隆的響起來,像極了天庭的戰鼓,又像是憤怒的龍吟,此刻的萬仞峰上,萬物顫抖,生靈俱伏,一派神罰場面,嚇得土地山神們都伏在地上抱緊了頭,各自祈禱這可怕的情形快些過去。

「你想見猴祖宗?」

老翁話音剛落,空中亮起,一道閃電劈下,正中少年!

接踵而至的,是第二道,第三道,第九十九道!

碗口粗的閃電,暴雨狂侵般落在少年身上,將少年團團裹住,炸出漫天火花。

「嗚。。」千里眼捂住了眼睛,這電光太亮,閃得他幾乎昏厥。

「呀!」千里耳封住雙這耳,雷聲太響,振聾發聵。

少年挺立不動,任由閃電傾瀉在自己身上。

衣服燒盡,露出白凈而健壯的胸膛和手臂。胸膛與手臂被劈碎,現出

了錚錚白骨。白骨仍然被劈碎,化作一團黑煙,四散飛去。

「你,攔不住我。」

老翁身後,少年輕聲道,原來那黑煙,已躍過老翁,重又聚在一起,現出少年模樣。

竟沒有一絲一毫損傷。

下一刻,老翁不再狂笑。

雲團散去,星空朗月,響徹群山的調子再度響起來,似乎剛才什麼都

沒有發生過,只有悠悠的調子還在繼續。

「齊天聖 齊地聖

七兄弟一個都不剩

你本是石猴天地生

怎得拜個荒唐僧?

莫非是憨痴愚呆蠢

貪圖那罵名:斗戰神?!」

傳說萬仞峰遠萬仞,半山便已入雲中,終年狂風大作,凡人再不得向上。然而少年越過老者,沿著陡峭的懸崖盤山而上,那裡既沒有風,也看不到半縷雲彩。唯有一片漆黑,抬起頭只看見天上點點繁星,低下頭是山底下星星點點的燈火,此刻的天上與地下,何曾相似。

上天為仙與落地成妖,究竟有何不同?

少年不知道,也想不明白。於是他問過許多人:父親答不上來,師傅笑而不語,老猿連聽都不願聽到。若是熔岩那老頭子還在,想必願意絮叨幾句,只可惜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

想起故人,少年抬起手想摸一下頸間掛著的小珠子,誰知珠子突然熱起來,久久不退。

到地方了。

忽然一轉,眼前豁然開朗。

高聳入雲的山峰不見了,腳下鋪滿雲彩,隨風輕浮。眼前是無窮無盡的果樹,各色果子掛滿了其間。

雖然是黑夜,卻並不暗,月光灑滿林間雲幔,一片祥和。

除了這些,其餘全是猴子:尋常的猴子,巨大的長臂猿,馬猴,猢猻,三尺有餘的山魈,林林總總百十類,密密麻麻千萬隻,全都靜立不動,睜大了眼睛望著少年。

一隻身材矮小的猴子分開猴群走了出來。

這猴子一身銀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兩隻鬼火般的綠眸子異常發亮。它盯著少年,直起身,將前爪合攏拜了拜,全當行禮。開口道:「大王已有百年未見生人,今後亦不會再見,還請上仙見諒,莫要強人所難。」

「我乃妖族。」少年道。

「大王有令,妖族也不見。」銀猴開口,語氣堅定。

「是明王派我前來。。。」少年又開口,卻又被猴子打斷:

「明王?不識!」

「我家師尊。。」

「我家大王已入佛門,一不問三界諸事。二不會陳年故友。上仙請回吧。」銀猴回話快而絕決。不帶半點情緒,冰冷的如鐵石一般。

」既然如此,休怪我動手!」少年低吟半句,突然伸出了手!

這一下來的極快,那銀猴轉了身想跑,可惜連前爪都沒著地便被少年牢牢的攥住了脖頸。

「既已皈依佛門,為何還自稱大王?!」

少年越握越緊,銀猴也越發掙紮起來。然而卻沒有半分用處。眼看著動作慢慢緩了下來,像要斷氣一般。

「放肆!」

猴群中傳來一聲怒吼,一隻身材高大的山魈昂然站立,單手較勁拔出顆果樹握在手裡,咆哮著直向少年而來。

那山魈本就身材巨大,越朝少年而來還越發變大,兩三步的功夫便長高到十餘丈,奔走間震得雲霞亂飛,巨大的腳掌落在地面上,隆隆聲不絕於耳。

就在離少年七八丈的地方,它卻再也前進不了了。

雲層中徒然伸出的兩隻大手,牢牢握住了山魈的腳腕,將那雙腳掌生生留在原地。

這一切來得太快,山魈根本穩不住身形,猛地向前傾倒,然而身子還未及地,雲層中突然伸出無數黝黑的手臂來。

這手臂極多,層層疊疊數不清楚,五指上又帶著鋒利如刀的尖指甲,一齊朝著山魈的身體抓去!這一抓,便生生挖掉了一塊肉!

那手來的極快,去的也極快,一抓之後再不逗留,直接縮回地下。第一批手臂剛縮回去,第二批便伸了出來,如是幾輪,也不知伸出了多少利爪,硬是生生將碩大如小山一般的山魈抓得只剩下一副白骨架子,而此時,白骨竟還沒落地!

銀猴見此情景,居然嚇得連掙扎都忘了。一直如鬼火般閃爍的眸子迅速黯淡下來,遠不如先前閃亮,卻依然不甘的跳動著,猶風中之燭。

「哼」少年鼻息微動,一揮手將銀猴甩出好遠「一路上山來,那歌謠聽了許久,這三界之中,除了你家祖宗自個兒,有幾人敢如此冷嘲熱諷?明明心有不甘,卻只敢縮起頭來,唱曲憤天的自怨自艾起來啦?

」「莫非真如傳言所說,齊天大聖美猴王,早已被五行山壓斷了脊樑,被緊箍咒束縛了鬥志,被斗戰聖佛的虛名掩了本心,被那諸天神佛磨平了野性?!」

4.

少年抬起頭,看著面前無數忽明忽暗的眼睛,他想起了忘川河中哭號的性命。想起了身在其中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距離的直視的那些目光:那些無助的恨意,瘋狂的鬥志,不甘的渴望再戰一場的的情緒。

然而如今的它們失了驅殼,更沒了靈韻,甚至不能入六道進輪迴。只能變成一縷無用的氣息苟存於世,終日悲鳴哀嚎。

少年低下頭,看著腳下:白色的,乾枯的,大小各異的枯骨。他想起了方才滿樹的猴子,想起了凶神殿中被魔頭藤蔓吸乾的師兄弟。這些彷彿前一刻還活生生存在著,下一刻便不再動彈散落一地的身軀。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少年默念著師傅的話,突然笑了起來。

既然天地不仁,何必遵那天條?既然萬物均為芻狗,為何他人做得雲上客,我輩只為泥中骸?

「來吧」少年伸出手,掌心的氣息彌散開來,滲入層層的魂靈之間「我帶爾等了結夙願」

少年閉上眼,散開的氣息凝成鎖鏈,拽住魂靈吸入掌心。

四周的魂靈開始聚集,那些困惑了百年的怨氣順著鎖鏈,洶湧著,前

赴後繼的向少年的掌心涌去,沒有絲毫的抵抗甚至猶豫。

「看到了嗎?!」少年道「你的猴子猴孫,當年的兄弟和下屬,他們的心中崇拜的,本是不信天道振臂反抗的美猴王。他們不信這生來為妖只能終日惶惶的命運,想要追隨你攻上天庭,見一見雲端之上的天地,斗一斗自命不凡的神靈。而你,背了初心,逆了眾意,去追隨那金蟬子,取什麼狗屁經書,普度天下眾生?」

魂靈漸漸的稀薄,濃重的墨色變了黑色,黑色又成了深藍,星光透進來,照亮少年的臉。

這是一張平靜的臉,唯有微微翹起的右嘴角顯示出它主人的輕蔑之情。少年雙目緊閉,只能看見細而長的眼縫。鼻翼隨著呼吸輕微的動著,而氣息卻不如上山時候悠長。顯然,面對這傳說中的人物時,少年還是有些緊張。

「帶走吧!都帶走吧。」

良久,少年對面的石桌後,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花果山,獅駝嶺,大雪山。南天門一戰,我妖族死了多少子孫。五行山下五百年,為了救我,七兄弟半數殞命。那地藏王老兒強銷生死簿,這些魂靈入不了輪迴,只能跟隨於我,可我哪來的辦法教他們解脫?!」

「唐僧答應我,若是保他取了西經,待他回復了無上法力,我這些子孫們或許會有個好歸宿。」

這便是,大聖的聲音?

美猴王?齊天大聖?孫悟空?斗戰勝佛?

少年心頭一顫,這垂垂老矣的聲音,怎能是出自多少妖族魂牽夢繞的英雄人物之口?

真讓他們聽到了,恐怕只會嘆息自己白白期盼上百年!

「在你之前,你父親,來過這裡。」石桌後頭某塊石頭開始龜裂,細小的渣滓隨著裂縫落下來,發出細小的嘩嘩聲,但在少年耳中,卻如雷霆一般。

「在你父親之前,你祖父來過,大鵬來過,巨猿來過,你師傅也來過。然而何用之有?」

「為何無用?」

「為何?」石渣落盡,一副蒼老的身軀露了出來:僧鞋布衣,黑色的腰帶,皮包骨似的手臂與脖頸,白毛叢生的猴頭上,一雙眉毛二寸有餘,若不是頭上的金箍。哪有人會相信眼前的這個老猴子竟是當年震驚三界的人物。

「五行山下五百年,靈韻早已經被吸得所剩無幾。這金箍兒又是何等厲害,能阻我吸收天地靈氣。如若不然,西行路上那般腌臢小鬼,你以為我會真的懼怕他們?」

「齊天大聖美猴王」猴子嘆了口氣「黃金甲來紫金冠,定海神針手中攀。五百年前諸多事,茶餘飯後作笑談。我一塊大限將至的枯石,卻又如何能擔得起妖族眾盼?」

「大限!」這是少年第一次吃驚,他知道五行山裡的秘密,亦知道所謂緊箍咒並非只是教人頭疼。

所謂天地之爭,不過是靈韻之爭。人蔘果樹,蟠桃園,便是吸取天地間靈韻的神器,然而上仙貪得無厭,還要騙得世人修鍊,所謂道家的渡劫,佛家的涅槃,無非就是將人世間那些痴於求仙之人千辛萬苦收集來的靈韻據為己有。

跳出三界外不墮輪迴的大聖,居然也會有大限。是少年所不知的,大限將至這四個字,如一記重鎚,重重的砸在他心中,一路上準備的千言萬語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無人知道。」猴子坐在那裡,手撫著石桌,像是撫摸著自己的孩子般溫柔。「冥界之事我已知曉,所以才容你帶走他們。我尋找了近百年,苟且於此,就是為了讓他們不至於無處可待。如今交予你,已經是他們最好的歸宿了。」

少年睜開緊閉的眼睛,瞬間精光乍現!一片明亮的火紅照耀開來。「

便是大限,我也願幫大聖戰上一戰!」

「哦?」猴子抬起頭,皺紋層生的老臉綻開了笑容「千年了吧?妖族還沒有失了血氣,好啊!」

猴子睜開眼,金光四射,整個雲台便籠罩在光線之中。金光太盛,哪裡還看得到少年眼中的紅色,不僅如此,連少年的瞳孔中都隱隱映出金色來。

火眼金睛!

金色的光,包圍了少年,也包圍了那些還沒有吸盡的魂靈,而猴子已經飛身其外。迎著獵獵的風,浮在半空中,抬頭望著天。

少年隨著猴子的目光望去,才發現在天空的西北角里,一團異樣的亮光在閃動,先前沒有注意,只以為是星光,而現在仔細觀看,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耀眼的白光在飛速移動,周圍翻滾的氣團吞噬著一切,縱使之前大鵬與彌勒一戰,萬年道行的殊死決鬥,也未必有此時的白光中的氣勢盛大。那白光似乎根本不屬三界之中,就好像是一股撕裂的天際的什麼東西,正以極快的速度向萬仞峰而來!

近星而星滅,進空而空裂。此刻的蒼穹,就像是被刀划過的燈籠紙,漏出了長長的口子。

「這就是大限。」猴子看著少年道。語氣竟是如此的平和,又是如此的坦然。彷彿在談論一件於自己毫無關係的事。「即使跳出三界不在五行,卻依然要受此考研,而我這半殘之軀,已經絕無可能挨過這一回。這些魂靈,便是我能留給妖族最後的一絲力量,你絕不可辜負於我。不然。。。。」

「不然。。。」猴子笑起來,「哪裡還有不然?!今日以後,便不再有我,我又有什麼資格和你說不然。」

「大聖!」少年想要向前,然而那金光罩著,他根本無法移動哪怕一步,與老祖平起平坐的人物,即使再如何衰弱,又豈是現在的他可以比擬的。

「大聖?」猴子似乎想起了什麼,咧嘴笑起來,滿是皺紋的臉更皺起來,多了幾分邪氣,卻也多了幾分狠戾。

猴子伸出右手,大喝一聲:來!

一聲巨響,整個萬仞峰開始坍塌。

巨大的山峰滑落下去,揚起塵土,伴著隆隆聲筆直的向下飛去,途中砸到其他的山石,就一道化作碎塊繼續向下。

一切來得太快,只在一剎那,山中熟睡的猴子與獵人們來不及醒便已失了性命,而山下村莊中的人們,被巨大的聲響驚醒,無頭蒼蠅般的四散奔逃。

碎裂的萬仞峰中心,一根棍子飛向猴子手中,棍子上五個大字:如意金箍棒。

猴子握住棍子舞了個花,看著少年笑道「我是齊天大聖啊,怎能沒了它?」卻又臉色一變嘆了口氣,「若是沒了它,那該多自在?」

少年知道,猴子是再說頭上的箍兒。此時他的耳邊有些嘈雜,那是山石墜地的隆隆聲和山下百姓的呼號聲。然而猴子這一句,卻分外清楚。一股心酸的感覺湧起來,少年眉頭皺了皺,忍住了什麼,開口道:」有沒有它,您都是大聖!」

「說得好!有沒有它,俺老孫都是齊天大聖,孫!悟!空!」猴子大笑起來,瘦小的身軀在風中抖動,身上破舊的布衣在狂風中獵獵作響,黑色的腰帶上下翻飛。突然讓少年想起了師傅教他看的那片殘影。

「賊老天,吃俺老孫一棍!」怒吼驚起,猴子的身影也高高飛起,那根曾經的撼動天地的神兵,帶著一代妖王最後的狂傲與殺意,重重的擊向空中那片白光的中心!

天空是那麼明亮,少年眼睜睜的看著眼前的一切,那個漸漸溶入這巨大明亮中的身影,這即使自己用盡全力也依然無法打破的罩子。讓他真正明白了孫悟空這個名字。

老祖敬之,師尊重之,眾神懼之,群妖愛之。若沒有實力與血氣,哪配贏得這些?即使五行山下五百年,即使緊箍咒加身,卻又如何擋得住這般英武?

天庭玉帝,西天如來,用儘力氣不就是要扳倒這面樹在妖族心中的大旗么?然而他們成功了么?那最後一聲怒吼,必將流傳在妖族心中,這便夠了!

在一片金光的籠罩中,於體內萬千妖靈的哀嚎中,淚流滿面的少年倒地跪拜,長伏不起。

5.

陳季長又喝多了。

少年走了之後,他便又沒了說話的人,雖然這屬常態:來往的販夫獵戶在他眼裡不過是粗鄙之人,偶爾路過的文人雅士卻又嫌他粗鄙,能和他對坐而談的本就不多。

喝多了的陳季長就趴在桌子上喃喃著那些念叨了千百遍的老話:「都爬上雲台去,都爬上去!讓他們一隻也抓不著!一隻也抓不著!」媳婦關了店門便自己去後面睡了,留他一個人呆著。

夜半時刻,巨大的響動驚醒了陳季長,隨之而來的是周圍紛雜的痛苦的哀鳴與逃命的呼號聲。待他搖晃著站起來,點著火把,跌跌拌拌的跑到後院,才發現媳婦和兒子睡的卧房早已被巨石砸得粉碎。

這下陳季長的酒意醒了個通透,他瘋了似得奔過去,想要挪動廢墟上的石頭。然而三四百斤的巨石又怎麼可能僅靠他自己挪開。他終於放棄了努力,他轉過身,面朝著仍然坍塌的萬仞峰,看著連綿落下的山石,頹然跌坐下來,嘴裡喃喃的罵道:

「報應啊,報應到了啊,我早就說過,同是天地所生,卻非要分出個人與畜生。猴子也有祖宗庇佑,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卻為何這般殘暴肆虐。你們不信,你們偏不信啊!如今報應到了,到了吧?!」

說到此,陳季長突然想起,前半夜來了個猴販子,正住在客房,現在也不知如何了。他跳起來,朝著客房跑去。

推開房門,看見一塊鋒利的山石,如鑿子一般穿透了屋頂,將猴販子正正的釘死在床上。牆角簍子里猴子安然無恙。陳季長連忙打開籠子,猴子卻已呆若木雞,任憑陳季長怎麼呼喊拉扯都不敢出來。眼見山石越來越密,陳季長心裡越發著急,舉起火把照著猴子屁股捅上去,那猴子吃了痛,終於嗞哇亂叫著逃了出去。

「快走吧!你那祖宗顯靈啦!快躲上雲台去,叫那幫人再逮不到你。」陳季長大叫著。「上雲台,雲台!」他手指著萬仞峰的方向,卻被那裡的景象驚呆了。

巨大的白光中,一個身影手持著比自己身形不知道大多少倍的棍子,直衝雲霄,怒砸下去!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多少年,多少夢,多少次酒醉時念起的情景,如今就真的在眼前。陳季長使勁揉了揉眼睛,。獃獃的看著天空中那道影子,慢慢消失在白光之中,終於不見。

此時的客棧早已倒塌,而陳季長卻未曾有一點知覺,或許是多年好生的福報,一片瓦礫中的他居然存傷未沾,全身上下連衣服都沒有刮破一處。

天空之中,吞噬了猴子的白光慢慢的消散,被劃破的地方也恢復如初。而萬仞峰已經不見了,墜落了大半夜的落石將方圓十里內的生靈滅得一乾二淨。碩大的一方天地,只剩下三個生靈:天空中長拜不起的少年,院子中仰天呆立的陳季長。

還有一個,跪在萬仞峰腳下,運足了氣,大聲唱著:

「天也長 地也長,

陰謀詭計中間藏,

縱使身隕魂不散,

齊天大聖,美猴王!」

-----------------------分割線---------------------

大概每一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猴王情結,我也有。

這段文字其實是兩年前寫下來的,祭奠我心中的孫悟空。我可以叫他

齊天大聖,叫他猢猻,叫他美猴王,卻獨不肯叫他斗戰勝佛。

因為他是妖王,孫悟空!


推薦閱讀:

抽情筋
白精靈
影子

TAG: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