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不是「一統天下」的阻礙：女海盜傳奇（1）—巾幗梟雄鄭一嫂

《加勒比海盜5》已上映半月有餘。歲月匆匆，傑克船長開始露出力不從心的疲態，看過1234部的忠實海盜粉也步入中年（過了24歲就是中年了···）。無論第5部的口碑多麼撲街，不可否認的是，加勒比海盜系列是一次海盜文化的強力輸出，影片以及影片帶來的效應對於國人認知的西洋海盜起到了奠基式的作用，大部分人對於海盜的印象都來源於此，影片系列也確實塑造了許多值得玩味的經典海盜形象。事實上，歷史上的海盜冒險故事可能比戲劇作品中的還要豐富而具有張力。男性海盜們已有諸多資料諸多故事廣為流傳，而我們想說說那些可能會被人遺忘的女海盜們。

此次系列的第一篇，我們將談談中國最為著名的女性海盜——鄭一嫂。也就是《加勒比海盜3》中不怒自威的「清夫人」原型。

《加勒比海盜3：世界盡頭》（2007）中的「清夫人」

可能很多人對於「中國海盜」並無概念。迫於和諧價值觀的引導，「海盜」並不是什麼值得被官方宣揚的職業。但其實中國一度是東洋海域的「老大哥」，海盜歷史也相當悠久，因篇幅限制，在此我們先不細談。

明清時期，因明朝嚴苛的「海禁政策」加之西方殖民者的東來壓迫，許多靠著海上貿易為生的普通百姓被迫變成非法之徒，也就是所謂的「海盜」。明末期間，海盜以鄉族血緣作為紐帶，形成了著名的鄭、石、馬、徐四姓疍家賊橫行珠江口。進入清朝，康熙收復台灣，鄭成功的部分殘兵流向珠江口為盜，珠江口疍家賊由明末四姓演變為清初紅、黃、藍、白、黑、紫六幫。鄭一嫂就出現在清朝嘉慶年間，其夫鄭一是其中勢力最強、船隻最多的紅幫（紅旗會）首領以及海盜聯盟盟主。

電影《屏風後面的歌聲 Cantando dietro i paraventi》（2003）劇照

鄭一出生于海盜世家，其父鄭連昌、表兄鄭七皆為聞名一時的海盜。令鄭一享譽海盜界的舉動是推動創立中國海盜聯盟，自聯盟成立以來，海盜行為變得有組織有紀律，有點類似於分管街道有情有義的「黑幫」。紅幫勢力逐漸壯大，最鼎盛時期擁有船艇600-1000艘之間，人數達到2萬到4萬之間。

海盜們除了本職工作打劫財產，在指定範圍收取保護費，也會順帶帶走看上眼的女性。1801年，鄭一嫂就是這樣被鄭一打劫到了船上（也有種說法是鄭一嫂早早領悟到當妓女不如當海盜有錢途，於是順水推舟做了海盜夫人）。

鄭一嫂畫像

鄭一嫂姓石，乳名香菇，1775年出生，廣東新會籍疍家女。妓女出身的她熟知人情世故，很快憑藉時刻在線的雙商贏得鄭一及其黨派的喜愛，得名「龍嫂」。在鄭一在世期間，她就已在著手培養自己的一脈得力助手，同時又整治紅幫內部的派系鬥爭，手握實權。鄭一因颱風事故落水去世後，鄭一嫂便操持起丈夫的舊業。面對群龍無首的海盜聯盟以及黃、藍、白、黑、紫幫對於權力勢力的覬覦，鄭一嫂生命中另一名佔據重要地位的男性——張保仔出現了。

張保仔畫像

熟悉香港電影或TVB的朋友應該多少聽過張保仔（或張保仔寶藏）的故事。張保仔原名張保，少時習武，打漁為生，15歲時被鄭一俘虜，因聰明靈活，被鄭一收為義子，呼作保仔。六幫聯盟動亂之際，鄭一的血脈後代大多膽小怕事，只有義子張保仔肯出頭，盡心儘力為鄭一嫂出謀獻策，團結鄭一留下的忠實黨羽，很快就將紅幫以及海盜聯盟重新廓清統領。據傳張保仔相貌清秀，長久相處下鄭一嫂愛上了身邊這位才貌雙全的後生仔，兩人明為義母義子，實為夫妻，隨著紅旗幫的發展擴張，兩人的關係也逐漸轉為公開，共同管理紅幫事務。

國內影視劇中（尤其是香港一帶），張保仔的藝術形象非常正面，比如在由張徹、鮑學禮及午馬三位導演聯合執導，倪匡編劇的《大海盜》（1973）中，就由公認的大帥哥狄龍出演。

也有傳聞《加勒比海盜3：世界盡頭Pirates of the Caribbean: At World"s End》（2007）中周潤髮飾演的「嘯風船長」原型為張保仔，但更多人認為其原型是海盜傳奇鄭芝龍。

1809年9月，東印度公司的官員格拉斯普爾Richard Glasspoole以及其部下在與紅旗幫會混戰中被綁為肉票，在船上待了11周，親眼目睹了疍賊的日常生活。回到倫敦之後，就寫了一本回憶錄《可怕的海盜The terrible Ladrones》。回憶錄一經出版，立刻成為暢銷書，這本書不僅讓鄭一嫂成為了西方人最為熟悉的中國海盜之一，也成為了現今難得的紅旗幫內幕記載。

電影《屏風後面的歌聲 Cantando dietro i paraventi》（2003）劇照

格拉斯普爾記載，紅旗幫主要基地在香港大嶼山一帶，活動範圍由珠江口直迄瓊州海峽，鄭一嫂管理著大小船隻五六百艘，部眾三四萬人（另有文書記載鄭一嫂張保仔時代紅旗幫最強實力有船隻1000餘艘，部眾十萬人）。在與洋人的多次交戰中，開明的鄭一嫂也開始學習西方技術，琢磨起威力更強的洋槍洋炮：在一次與英國戰船的交火後，鄭一嫂（也有一說是張保仔）打掃戰場時仔細觀察對手所遺彈頭，發現英國人發射的是最新研製的24磅炮彈。幾個月後，紅旗幫海盜船隊也裝備了這種新式大炮。而當時清朝政府水軍的武器還處在冷兵器時代，紅幫卻已經擁有1315門大炮，2798件兵器，還有大量的火藥。

紅旗幫的另一大鮮明特徵是良好的紀律。海盜們通常意義上都劫殺淫掠無惡不作，但其實海盜們的管理，甚至比現代的一些中小型企業都要嚴格。鄭一嫂指導張保仔制定基本紀律：違背命令者，斬；擅自專權者，斬；違抗上級者，斬；私藏戰利品者，斬；臨戰退縮者，割耳示眾；對於普通百姓民眾不得擅自加害，不得隨意強取平民財物，不得對平民濫施淫威，違規者死罪處置。

最為先進與出乎意料的是：一般海盜略奪而來的女性，成為「女票」，即女人質，強姦女票者，斬；女票同意的情況下，一個嘍羅可以擁有一個固定女票，且必須對其忠誠。幫中不準男女私通，不準發生亂七八糟的性行為，一旦發現，男的斬首，女的腿綁重物沉入大海。

電影《屏風後面的歌聲 Cantando dietro i paraventi》（2003）劇照

在鄭一嫂的經營下，紅幫完全成為中國南海一帶的霸主。紅旗幫憑藉精良的裝備與先進的技術稱霸一方，不僅屢敗官軍，甚至取得重創葡澳艦隊（其中有美國傭兵）且把澳門圍困得幾近斷糧的輝煌戰績。

《全球海盜史》（1836）中正在掠奪的鄭一嫂插圖

在嘉慶十二年（公元1807年）十月兩廣總督吳熊光奏：「舟師奪獲盜船十隻內，起獲五千斤大炮二位、二千斤大炮一位、一千斤至一二百斤鐵炮五十餘位，併火葯三干余斤……」。嘉慶帝聞奏感到十分驚訝且不可思議：「起獲炮械、火藥如此之多，則其餘各船以此類推,更不可勝計」。（出自《清仁宗實錄》）

紅幫如此強大的勢力已成為清政府眼中的重大威脅，朝廷分別於嘉慶十三年（1808年）七月、八月派兵清剿，兩度被紅旗幫大敗於馬洲洋和阿娘灘。紅旗幫的這些大行動讓清庭極為惱火，連續派出大軍征討。紅旗幫及其它各幫在鄭一嫂及屬下張保仔的指揮下，連續打敗了前來圍剿的官軍。在浙江海面，打死了浙江水師提督徐廷雄；戰萬山群島，生擒廣東水師提督孫全謀。

嘉慶十四年（1809年），一直愛慕鄭一嫂卻被張保仔搶先一步的黑旗幫首領郭婆帶考慮到自身海盜事業的發展瓶頸，有心對官方「投誠」。同年，張百齡出任兩廣總督，一反過去的武力鎮壓，而採用斷絕糧食，杜絕接濟，禁船出海，令其自斃的辦法。張保仔在海洋上無所劫掠，出現困境。大嶼山之戰時，張保紅旗幫陷入重圍，向郭婆帶發出求救信號，郭婆帶念及往日矛盾，又有攀附官方的想法，選擇坐視不理。張保仔在戰役中死裡逃生，揚言報仇。郭婆帶投靠張百齡，受封為「把總」，聯合官軍對紅旗幫進行了狠辣圍剿。海盜幫內部撕逼，紅旗幫軍心大動，種種形勢逼迫鄭一嫂和張保仔走向「招安」之路。

雖說張保仔在後世一直是「義賊」類正面高大的形象，但「招安」這件事，遠比不上鄭一嫂的膽識與果決。清朝的招安條件並不算特別嚴苛，但有一條是不能免的，就是招安時海盜們須下跪。紅旗幫海盜一向看不起清軍，讓他們向昔日的手下敗將下跪，很難接受。雙方陷入僵局。

關鍵時刻，鄭一嫂沒有同任何人打招呼，親自前往廣州，直接與兩廣總督百齡談判，而且不帶任何武器。1809年4月17日，帶了一個由17名婦女兒童組成的代表團親赴廣州面見總督。為表誠意，她願意留在省城作人質，給足張百齡面子。精明的鄭一嫂盡最大努力保留了一隊帆船。至於「跪拜」一事，鄭一嫂接受了張百齡的方案：由皇帝賜婚，准予張保仔、鄭一嫂結為合法夫妻，鄭一嫂、張保仔跪拜謝恩，同時，也算跪拜接受招安了。

招安後的鄭一嫂與張保仔畫像

招安後，張保仔封三品官，後升從二品，調福建閩安、彭湖等地任副將，鄭一嫂授誥命夫人。張保仔雖然屢立戰功，幫朝廷平定不少混亂，但有傳其迷信鬼神，因招安被昔日同行嘲諷為「叛徒」，中年後較為抑鬱，道光二年(1822年)，張保仔病死於任上，去世時還不到40歲。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五月，鄭一嫂的命婦銜被朝廷追奪回去而成平民。

網路上的鄭一嫂插畫

鄭一嫂的晚年生活有兩則比較著名的傳聞：

一是其輔佐林則徐，作為她的軍師傾盡所能幫助國家抗戰；二是她在澳門開設「賭場」，是澳門「賭場之母」。與其他晚景凄涼的海盜不同，鄭一嫂在某種意義上是得到了善終的，據說她以平民身份回鄉養老，享年69歲。

有人說「鄭一嫂」是《加勒比海盜》系列被遺忘的「歷史彩蛋」。因為史料不足，或因為東方人尤其明顯的性別偏見（此處偏見指客觀歷史沉澱的結果，並無貶義），以及文化上的差異等等原因，鄭一嫂並不符合長久以來國人心目中的「英雄」標準，作為曾令「洋人」聞風喪膽的傳奇女海盜，其故事在國內也僅僅只在其故事發源地——東南沿海地區小範圍流傳。如果不是《加勒比海盜3》中僅出現幾分鐘的「清夫人」，很少有國人會關注這位被西方視為獨立女性Icon的海上女王。

遊戲《文明6 Sid Meier"s Civilization VI》中的鄭一嫂

當然，鄭一嫂的故事中，「海盜」職業帶來的負面影響、感情故事中的「亂倫」成分，都令其難以在國人的影視作品中獲得符合史實的形象和定位，更別提成為主角。更多的時候，她都是以慈母的身份出現在以張保仔為主角的改編劇中，或者乾脆隱身，毫不提及。

TVB劇集《張保仔》（2015）由邵美琪飾演「石嬌」（鄭一嫂），片中與張保仔並無感情戲

事實上，從小或主動或被動吸收過不少西方價值觀的 85後、90後們已不再被「偉光正」式的標準英雄收買，金庸先生所描繪的「武俠世界」與「俠盜義士」等設定亦有逐漸抬頭之勢。近年來，好萊塢工廠（尤其是以漫威為首）的IP大片越來越傾向於模糊主角「影視虛擬人物」與「現實可觸碰人物」的界限，超級英雄摒棄「神性」，冒險主角也不再始終站在道德制高點，小人物、邊緣職業人士、底層人民的逆襲故事越來越受追捧。

2014年有報道稱，美國預計拍攝一部名為《紅旗(Red Flag)》的迷你歷史劇，講述鄭一嫂波瀾壯闊的一生，女主擬定為Maggie Q主演。但是這部劇到現在仍然沒有眉目，我們姑且還是希望好萊塢能看到「鄭一嫂」作為海上女王的藝術加工潛力吧。

Maggie Q網路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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