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是騙子！【科史哲系列5：可證偽性與非科學】

科史哲（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HPS）系列文章目錄（系列文章互相聯繫，推薦按順序閱讀）：

第零期：前言

第一期：大眾科學的誤解

第四期：科學方法的發展和演變

科學拼嵌（scientific mosaic）

雖然我們幾乎每一期的內容都和科學拼嵌這個概念有關，但這一期內容里，科學拼嵌可以說是重中之重，因此我們再來複習一下科學拼嵌的含義（科學拼嵌的具體解釋在第一期）。

科學拼嵌（scientific mosaic）：被接受的理論及方法的合集。（Barseghyan, 2015）

這裡需要再次明確一下，科學拼嵌指的並不只僅僅是科學理論的合集。假如說這世上有某人通曉一切科學理論，他熟知現在的廣義相對論，理解過去的牛頓力學，同時也明白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我們也不能說這個人掌握了科學拼嵌。因為科學拼嵌中還必須包括科學方法。例如，在第四期《科學方法的發展和演變》中我提到過的雙盲法和當代科學最為推崇的假說演繹法，都包含在當代的科學拼嵌當中。

可證偽性

可證偽性應該說是我在科學歷史和哲學這個領域裡最喜歡的話題之一。畢竟，這個東西砍死了無數騙子。

我先解釋一下為什麼需要有可證偽性。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回看歷史。歷史上有一群占星術師。他們可以通過星星的位置等等占卜一個人的命運。僅僅是占卜一個人的命運也就罷了，他們居然還能給一個人的命運做出解釋。

好比說，我考進了多倫多大學。他們可以說，這是因為XX星是你的幸運星，在你考試的時候正好在天空正中央。

如果我沒考上呢？因為YY星，我的厄運星，在我考試的時候正好也在天空正中央。

問題就出在了這裡，這時候你對他們最好的回應是：怎麼著都是你們對是吧？

於是可證偽性應運而生，可證偽性的一個主旨思想就是：不能怎麼著都是你對。如果你想提出一個理論，你就要冒著它有可能是錯的風險，這樣這個理論才有價值。

那麼，弗洛伊德的理論如何呢？我們之所以不再認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是科學（北美不允許使用精神分析作為治療手段），正是因為它可以解釋一切。

弗洛伊德：你是同性戀！

我：我知道我不是！

弗洛伊德：那是你沒有意識到！

我：我本來就不是！

弗洛伊德：你潛意識裡是！

我：……

是的，它甚至可以用童年陰影解釋一切。同性戀是因為童年陰影，犯罪是童年陰影，每天很開心也可以是童年陰影（因為你不想重複童年陰影）。

能夠解釋一切的理論沒有任何科學價值。

非科學

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可證偽性這個概念，所以我不準備在可證偽性問題上花太多時間。這篇文章的重點是非科學這個部分。

區分科學與非科學（現代）

僅僅可證偽就是科學了嗎？當然不可能。科學家沒那麼容易當。那麼，區分科學與非科學的要素是什麼呢？

-假設1：科學是符合經驗的，非科學不符合經驗。

嗯……這個假設貌似成立，但是仔細想想，很多人認為占星術很符合他們的經驗。而哪怕僅從可證偽性這條來講，占星術都已經不可能是科學了。

所以假設1不成立。

-假設2：科學是在科學拼嵌中被接受的理論，非科學是不被接受的理論。

先說頭半段。曾經，占星術也是在當時的科學拼嵌中留存了很久的理論。但是沒什麼用，占星術確實是非科學。

而後半段……牛頓的理論現在也不被接受了，萬有引力早已被相對論所取代，但不能說牛頓的理論就是非科學的。

所以假設2也不成立。

-假設3：科學理論解釋它領域中的一切現象。

嗯，聖經就可以做到。而牛頓的理論做不到。看來假設3也不成立。

-假設4：科學理論能夠解釋它領域中的某些現象。

有些科學理論確實能夠做到這一點，但占星術也能做到。於是我們給假設4加上一條：『並且理論上還可被證偽』。

我們得到最終結果：科學理論能夠解釋它領域中的某些現象，並且，最起碼理論上可以被證偽（我們現在可能沒有足夠的技術）。

這個最終結果，至少現在看來是無懈可擊的。任何一個被當做科學理論的理論，無論是已經被拋棄的理論還是現在的理論，都滿足這個條件。以弦理論為例，我們現在的技術確實無法證偽這個假說，但理論上，它是有可能被證偽的。

區分科學與非科學（古代）

在亞里士多德時代，人們檢驗科學和非科學的方法顯然不是我們上面說的那個。在當時，人們認為：如果一個理論嘗試揭示事物的本質（或者我本人更喜歡的『天命』），它就是科學的。

所以說，類似建築學、工程學之類的學問在當時是不會被看做科學的。因為人造物沒有所謂的『本質』（我還是覺得『天命』這個詞更好，它更能體現出『自然』的意思）。它們不夠自然，於是研究它們也不能算作科學。

衝突

如同在上一章提到過的，科學方法會改變一樣，我們對科學本身的劃界標準也會改變。曾經不認為是科學的機械學到現代成為了科學；而在現在被認為是非科學的占星術，在過去卻是科學。

而我們絕對不能說，我們只接受現在的科學為科學，因為五百年後的人也可以認為我們的科學不是科學。這便是科學與非科學的衝突。這個衝突一直存在著，因此『區分科學和非科學的究竟是什麼』本身就是個偽問題。我無法給你一個滿足一切時代的標準回答。我只能告訴你，21世紀的人用21世紀的科學方法區分科學和非科學；但是，11世紀的人同樣有他們的方法來區分科學和非科學。我們有理由相信，26世紀的人一樣會有他們獨特的方法。

所以，真正的問題不是人們該如何區分科學和偽科學，而是『科學進程改變的特徵是什麼』。這裡，我要向大家介紹由Hakob Barseghyan博士所提出的，『科學改變的4項基本原則』。

基本原則

原則1（科學慣性）：任何一個已經存在於科學拼嵌的理論或方法，除非被其他理論或方法所替代，否則永遠留存在科學拼嵌之中。

舉例：演化論已經存在於當代的科學拼嵌之中了，如果想把演化論踢出去，就需要有更好理論來替代它。

原則2（理論接納）：任何一個即將進入科學拼嵌的科學理論需要經過當時正在被使用的科學方法的檢驗。

舉例：2016年的某種新葯想要聲明自己有效，必須通過2016年正在使用的雙盲實驗法的檢驗。

原則3（方法接納）：任何一個科學方法都應該由其他正在被使用的方法或者已知的理論所推導出來。

舉例：在亞里士多德時代，『不允許實驗法』是通過『實驗不能代表自然』這個理論推導出來的。

原則0：在同一個科學拼嵌的理論和方法必須相洽。

舉例：一個理論不可能既是對的，又是錯的。因此，當兩個理論衝突的時候，如果沒有更好的研究方法分出誰是對的，誰是錯的，科學拼嵌就會分成兩半。歷史上，笛卡爾和牛頓的理論曾經互相衝突，但當時人們不知道哪個理論更好。因此，笛卡爾的理論被歐洲大陸的科學界所接納；牛頓的理論則被英國所接納。這就是科學拼嵌的分裂（scientific mosaic split）。它們各成一個派系，直到衝突被解決。這種情況在大學裡面也出現過，兩個科系的代表人物可能分別有不同的理論，而這兩個理論在當時都貌似正確。於是兩個科系的科學拼嵌自成一體，直到某一天某個理論被證偽。當你看到兩個科學家互罵的時候，他們的科學拼嵌可能已經分裂了。而當你看到某個科學家自己和自己對罵的時候，分裂的則有可能是他的人格。

非科學的成因

任何一個違反上述四項基本原則進行的科學改變，都有可能成為非科學。

例如，如果違反第2條原則，強行將某個理論塞入科學拼嵌當中，這個理論很有可能就是非科學的。歷史上有很多硬性將沒有被當時科學方法所驗證的理論加入科學拼嵌當中的例子（多數為政治原因）。

曾經科學界有過對於『剛性遺傳』和『柔性遺傳』的爭論。剛性遺傳理論認為，子女的基因不會被父母的行為所影響。例如，張木匠整天用右手鋸木頭，因此他的右手比正常人強壯，但這不會導致張木匠的兒子基因發生改變，右手一出生也變得強壯。與之相反的則是柔性遺傳理論，這個理論認為父母的行為會影響子女的基因，張木匠如果把右手練得強壯，他兒子的右手也一定會很強壯。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斯大林時期的蘇聯普遍接受『柔性遺傳』的理論。因為當時的蘇聯政府希望人們相信，自己的努力成果可以直接傳給下一代。因此，這並不是因為柔性遺傳的理論受到了當時科學方法的審視，依照正統的方法進入科學拼嵌，而是由於政府的強制政策，人們不得不接受。這便違反了上文所說的第2條理論接納原則。於是，這個行為導致了非科學的出現。

對科學改變的總結

我們可以看出來，科學的改變是一直存在的，而這種改變，不僅僅局限於科學理論。無論是科學方法的改變（在前一章論述），還是科學與非科學界限的改變，都一直存在著。即使在21世紀，科學方法也有很多細節上的改動；而時常有曾經被認為是科學的理論成為非科學，相信在將來這些轉變也會一直進行下去……

神的問題

……於是我們就該開始說說神的問題了。

我在第0章的前言里就提到過這個問題。我當時說，『科學界認為神不存在』的這個結論是錯的。如果你沒看前言，這不重要。前面一章我也提到過一個關於宗教的觀點，總結來說就是：我們可以不接受宗教團體的理論。

但這不代表我們不接受神的存在。當然，像理查德·道金斯那樣的科學家可以很反感基督教，他也可以支持無神論，他同時還可以是一個很偉大的科學家。但這不能說明整個科學界都是無神論者。我將在下面中闡明這個觀點。

神？

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有很多所謂的科學作者濫用科學主義、濫用科學方法。而他們中沒有一個系統地學習過科學的歷史和哲學。最諷刺的是，他們認為自己懂得什麼是科學，或者說，科學該是怎樣的。其中的一個表現形式就是他們對神的批判。這其實正是我在這裡寫這一系列文章的主要原因。我要讓各位明白，他們所宣稱的科學，根本不是科學界所接受的科學。

我們現在不談亞里士多德時代的科學。僅從現代科學入手。哪怕是對科學史有一丁點研究的人都會知道，伽利略也好、牛頓也好，他們並沒有把科學從宗教的手中解放出來。

關於這一點，我們參考當時最權威的《法蘭西百科全書》中的一頁：

18世紀（也就是牛頓那個時代）的《法蘭西百科全書》是這樣寫的：

『Système Figuré des Connaissances Humaines』（人類知識系統）中，Raison詞條中明確包括了：『Science de Dieu』，也就是神的科學，神學。可以看出，神學和人文科學以及自然科學是並排的關係。因此，即使經歷了現代科學革命，18世紀的現代科學也都認為神學是科學。事實上，神學直到20世紀都一直存在於科學拼嵌當中。而即便是最狹義的現代科學，最晚也在17世紀就開始了。

這中間的幾百年，科學幹什麼去了？

誠然，21世紀的科學拼嵌中沒有神學的地位，但是請不要忘記，科學拼嵌這個東西一直都在改變。神學曾經存在於科學拼嵌中長達幾千年，我們有理由猜測（我沒說一定），神學可能會在未來回到科學拼嵌當中。

如果在未來，神學沒有回到科學拼嵌中呢？那也沒有任何問題，因為即使是現在，正統的科學界也從來沒有宣稱過科學主義是無神論主義。

神的主義

關於神的主義有如下幾種：

有神論：認為這世界上有神明存在。

一神論：認為這世上有神明存在，而上帝是唯一的神明。

多神論：認為這世上存在不止某個單一神明。

無神論：認為這世界上沒有神明存在。

不可知論：認為我們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神明存在。

科學共同體所廣為接受的，關於神的主義，其實是不可知論，而不是無神論。我相信這個觀點和大眾所理解的科學界有很大的衝突。因此我在這裡需要強調幾點：

首先，不可知論跟是否信神無關。一個不可知論者可以相信神也可以不相信神，但不相信神的人不一定是無神論者，他也有可能是個不可知論者。

其次，神這個概念並不等同於基督教中的上帝。我覺得這點需要特彆強調，我們在這裡討論的神不等同於基督教中的上帝，也不是伊斯蘭教的真主。我們討論的神，是指那個超越人類認知的存在，而不是某個宗教中的神。

並且，雖然有理查德·道金斯這樣的科學家，幾乎每天都在宣揚無神論觀點（當然，他有可能是對的），科學界也不會為某個人的意志所左右，無論這個科學家多麼偉大。我甚至可以說，即便科學界里的每一個科學家都信奉無神論，也不能代表科學共同體就信奉無神論。科學共同體是脫離於科學家意志之外的存在。而科史哲所研究的，正是這種脫離科學界意志之外的科學。我們所探索的，不是『科學家們聲稱他們做了什麼』，而是『科學家們究竟做了什麼』。因此，無論是否有某個或某幾個科學家討厭哲學，他們也影響不到哲學對科學的研究。所以，某個或某幾個了不起的科學家反對宗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當然，他們支持宗教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

最後，科學界接受不可知論並不是毫無理由的。原因我已經在前面提到過了，科學拼嵌隨時都有可能改變，而我們不知道這種改變會以怎樣的形式發生。因此，本著科學家對知識該有的素養，科學界普遍接受不可知論。更何況，無神論是無法經受現代科學方法的考驗的。因為它無法提出新預測，更不用提證實新預測了。

無神論

如果你仔細想想無神論和第2原則的話，將無神論說成是科學共同體普遍看法的這種行為，同樣是非科學的。因為無神論思想如果要進入科學拼嵌當中，也需要經過現有科學方法的審視。很可惜，現代科學方法中沒有任何一個在審視了無神論後能證實它的。

所以，把無神論強行塞入當代科學拼嵌中和蘇聯政府把柔性遺傳硬說成是科學並無二致。

我在這裡拜託各位，『科學界不接受神的存在』這種話，以後還是少說點兒比較好。你自己可以不信神，但把無神論說成是科學共同體的思想，實在和你們口中的偽科學沒什麼區別。更何況，偽科學起碼還可能在古代的科學拼嵌中找到一席之地，而你們的行為則是教科書般的非科學。

嚴正聲明

同時我在這裡嚴正聲明：我也從來沒說過科學界承認了神的存在。我奉勸某些別有用心之人不要刻意曲解我的本意。科學雖然不認為神不存在，但同理，『有神論』這個理論也一樣無法被現代科學的方法所驗證。因此，用我這篇文章的觀點來論證神，甚至邪教合理存在（評論區出現過這樣的帖子，已經被刪）的做法，不僅愚蠢，而且是對科學和我本人極為無恥的挑釁。因為這種行為一樣是在濫用科學，同時也在濫用我的文章。我在這裡強調，這一系列文章所討論的神都是某個『超出目前人類認知範圍的存在』，而不是某個具體宗教中出現的神。因此，我不認為任何一個有正常智力的人會認為我這篇文章是在支持有神論或者某個具體的宗教，更不用說邪教了。

綜上所述，科學界所接受的是不可知論，而不是有神論或者無神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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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來，科學好像沒有什麼是不變的，那麼，科學還有救嗎？下一期，我們來談談科學是否在接近真相。

參考資料

題圖來源

http://artflx.uchicago.edu/images/encyclopedie/web_images/systeme2.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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