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捲風是什麼？殘忍與不同尋常（中）
讓我們繼續這篇對《超人：鋼鐵之軀》中備受爭議，在我看來卻盡顯編劇與導演對待角色、故事、現實與悲劇藝術的誠意的龍捲風事件的分析。請記得回顧本文的上篇。
（上）龍捲風之前的狀態——「我厭倦了安全」
（中）龍捲風發生時的行動——緊急情況下的人是如何決策的？（下）創作選擇與意圖——悲劇不該被美化上篇中談到了龍捲風發生之前肯特一家的生活狀態。我們知道了在此前的日子裡，對於他們17歲的兒子，他們所考慮的最高優先順序是安全，而這，是源於肯特夫婦對克拉克真誠純粹的愛，還有他們對世界、對人性與對克拉克的清醒認知，而這也包括對自己乃至全人類的認知與經驗的局限與事情的複雜與不確定性的認知。我們還提到了，他們對克拉克的了解，恐怕更多是在他的為人、品格、情感、需求層面，而並不真正了解他的能力，因此，在他們的意識中，克拉克是一個比平凡孩子需要更多關注、教育和保護的孩子，而非一個無所不能的超級英雄。
在此前提之下，讓我們來看這場龍捲風。本文將儘可能回答批評者們對這段劇情中的事件、行為、判斷、後果的疑問，如果我沒有談到讀者所關注的相關疑問，可以在評論中提出。但是，在此我們將暫不討論這些劇情背後的創作意圖、它在整個電影故事中的作用和它試圖傳達的主題，因為那將是下篇的內容。
不過在開始分析這段龍捲風劇情之前，必須明確一些問題的判斷標準。很多時候，當人們批判一個虛構故事中的人行動不合理，他們似乎是在說「他沒有做出當前情況下可能的最佳選擇」，但是這樣的標準顯然是極度不公正的，不僅完全忽略了虛構人物塑造的意圖是令他更加真實可信，而非令他完美無缺，而且也完全陷入了一種最常見的一種認知謬誤，就是Hindsight Bias，在中文裡……我們稱之為馬後炮。
在評價一個劇情和角色塑造的時候，正確的問題應該是：在這個特定時間截面上、在其當前對情況的認知範圍內、在其自身的經驗和能力允許範圍內、在其當前的心理狀態和擁有的決策時間內，角色做出的行動是否是可能的，而這也包括其犯下的錯誤是否是可能的。
具體到本篇所討論的劇情，恐怕我們還需要考慮到自己與這些角色的時代和文化差異：我們是2017年的中國網民，而他們是1997年的堪薩斯農民。美國人比我們更熟悉汽車和狗，也見到過更多龍捲風，但1997年，信息時代才剛剛在城市地區冒頭，至於美國腹地地廣人稀的農村裡……我說個真實體會吧：兩年前我和朋友在某農業州的一個國家公園附近遊玩，當地房東稱我們為「用手機的城裡孩子」，整個地區去哪裡都需要開車，零零散散有許多民宅，有充足的商店和加油站，但是手機信號縹緲難尋，只有一所社區大學裡有wi-fi。總之……請不要以2017年用智能手機刷著知乎的人意識帶入20年前的美國農民。
好了，下面是本篇意圖回答的問題，根據劇情的時間順序列出：
為什麼肯特一家會把狗留在車裡？
為什麼他們會前往天橋下躲避？
為什麼回來救狗？
為什麼不派克拉克去救狗？
為什麼克拉克不衝過去幫忙？
為什麼喬納森抬起手阻止克拉克？
為什麼克拉克聽從了他？
第一個問題上，如果瑪莎一開始就把狗從車上帶出來了，不是啥事兒都沒有了嗎？本篇暫不討論創作意圖，但我就說一句：啥事兒都沒有的場景出現在劇本里那是小學生級錯誤。不過當然了，重點是，這種行為在這種情況下是否是合理的、可能的？
我敬愛的前輩Dr Awkward在回答的這個問題的時候花了很長時間解說從法律上判斷一個行為是否合理的方法，包括理性自然人（reasonable person）與緊急避險原則（Emergency Doctrine）等法學概念，這部分內容非常有趣，但是就本文的討論來說，似乎聊得稍有些遠，甚至可能還要解釋一番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的區別，所以在此我只提出來，請有興趣的讀者自己去聽聽播客或者查閱一下這些法學名詞。
我倒覺得分析這個問題用不著那麼複雜，我們只需要看得認真一點。在發現龍捲風的第一個瞬間，喬納森、克拉克和瑪莎依次下了車，他們在幹什麼？查看情況。也就是說在這個時刻，他們根本就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也不可能在此刻就決定了棄車。也就是說他們下車時，潛意識裡的默認狀態是他們稍後就會再回到車裡，在這種情況下，把狗留在車裡並且關上車門，以防狗跑掉，才是正常操作。在這一正常操作後，他們才意識到龍捲風很嚴重且它正朝著這個方向運動，於是他們決定棄車逃生，尋找固定建築物庇護，在這個案例中，大概百十來米外的那個高速天橋下，這個避險操作本身的問題我們稍後再聊。
在這種情況下，狀態已經是三個人都在車外，他們要棄車，周圍所有人也都在慌亂地逃生，因為緊急情況的一時疏忽忘記了狗還在車裡，不僅是可能的，其實還是現實中已經發生過的事：1940年美國華盛頓州的塔科馬海峽大橋（Tacoma Narrows Bridge），因為自身設計缺陷會在風中產生共振，在建成通車後僅四個月後，它被風吹斷了。在這座橋徹底斷裂解體前，它在風中震動扭曲了40分鐘，橋上的人得以有時間逃生，其中很多人拋棄了他們的汽車，而最終這場事故中唯一的傷亡，恰恰就是一隻被落在車裡的狗。
關於這條狗的故事，在問題3中還要再聊一些，總之，這就是現實中的普通人，我們經常犯錯，我們在緊急情況下會更容易犯錯。
真相是理性思考並不是我們的本能。我們習慣於用我們習慣於的方式來處理問題，很多時候行動已經做出了，卻根本就沒有進過理性思考的領域，因此我們不善於應對從未應對過的情況，那些突如其來的災難令未經歷過訓練的人茫然無措，發獃，尖叫，犯下正常情況下不可能的錯誤。
舉個最近的例子來說，電影里這個時刻，喬納森幫助一個母親把她車裡的孩子抱出來。這時候顯然還沒有任何事物對她的車造成任何物理性破壞，這位母親顯然曾經無數次輕鬆地把孩子安置在車裡，再輕鬆地把她抱出來，但是這個時刻她沒能做到，因為這是一個突發的危險的緊急情況，她的恐慌和焦慮降低了她的判斷力和行動力。沒有人質疑這個情節，那麼，為什麼人們要強烈質疑瑪莎忘記了把狗帶出來？
坐在安全的地處批判危機中的慌亂，也不是不可以，這讓我們提高警惕，獲取如何處理緊急情況的知識和訓練，但是要求虛構故事裡人人都是緊急避險楷模，就彷彿是要把編故事的人逼到絕境了。畢竟，編故事就是要讓角色們出事的。
更何況那是1997年，還沒有無處不在的災害天氣手機通知，還沒有很多現代人所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這個時代因素在下個問題中影響會更加鮮明。
其實我也是開始看美國人的評論後，才知道甚至有人因為它給出了相當錯誤的龍捲風避險示例而批評這部電影。雖然本文的讀者大部分安居於幾乎沒有龍捲風的中國，不妨在此處做個龍捲風避險小科普，畢竟這種東西讀起來還挺有趣，萬一遇上了或許還能救命：不要在天橋下躲避龍捲風！
這有很多原因，大致來說，在天橋的空洞下，事實上風速會更快，而天橋下又沒有什麼結構可以很好地庇護你不被吹飛或者被吹起來的東西砸到。
不過，為什麼電影中不光肯特一家，而且是路上的所有人全都跑去天橋下呢？這不是劇情漏洞，也不是電影創作者拒絕傳達正確的信息，恰恰相反，電影創作者展示的正是真實情況。90年代大部分人認知就是這樣的，在1999年甚至有人聽到龍捲風預報，離開相當安全的房子專門驅車數英里去躲在天橋底下！直到今天依然有人以為天橋下是安全的，以至於美國的氣象部門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科普，向人們強調這一點，不要在天橋下躲避龍捲風。這一誤解或者說謠言客觀存在且由來已久，它的起源、存在和尚未消亡是個挺長的故事，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google一下，這裡提供兩個相關鏈接：
Tornado myths - Wikipedia【維基百科中關於龍捲風安全誤解的頁面，其中有一長段有關天橋的論述】
NWS Tornado Safety Tips【美國國家氣象局的龍捲風安全相關頁面】
但是這當然也不意味著本片中的眾人站在天橋下而活了下來是個劇情漏洞，因為很顯然，在這個劇情中，龍捲風沒有向這座天橋的方向運動，而龍捲風的破壞力基本上僅限於它的行進路線內，所以這群人儘管做了錯誤的避險選擇，卻逃過一劫。在虛構故事中，龍捲風按照什麼具體路線移動，不是過分的巧合，而是我們必須要允許創作者去為了劇情需要自由設計的東西。
好了，讓我們繼續，問題三，為什麼要冒著生命危險救一條狗？
這個問題就我來說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如果我會救人，我就會救我的狗，雖然其實我沒有狗，我有隻貓，比起很多我認識的和更多我不認識的人類的安危，恐怕我更關心我的貓。
但是為了本文的理性精神，拿自己舉例是不夠的，讓我們回到客觀的領域。人們熱愛自己的寵物這件事是有研究和數據支持的，也有無數的真實案例支持。在方才那個被風吹斷的大橋事例里，我提到該事故的唯一傷亡是一條留在車裡的狗，但這裡的重點是，這條狗絕對不是死於沒有人願意救它。在車主棄車並把它落在車裡的時候，橋樑很快就要斷裂，緊急和驚悚程度更甚於這個劇情里的龍捲風，因為所有人要在不停劇烈起伏搖擺的橋面上逃生，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真相是有三個人，三個人曾經冒著生命危險試圖拯救這條狗！首先當然是車主，他意識到了錯誤想要回到車裡救狗，但是橋面晃動劇烈，讓他難以跑回車裡，第二個人也遇到了同樣的困難，第三位乾脆就是個根本就不認識這條狗的路人，他打開了車門，但是，情況和電影里完全一致，狗受到了驚嚇，不敢從車裡出來，於是這位路人最終放棄了，勉強在大橋垮塌前的最後一刻逃了出來。
又一次，真實案例證明，我們所質疑的劇情不僅是可能的，而是已經發生過的，這個劇情中不僅人的行為非常寫實，連狗的也是。
這個案例也證明了另一件事，就是沒有人，不管是現實生活中的人還是這部電影里的喬納森，沒有人「冒著生命危險」救狗，是因為他們確信這一行動的結果是自己會死而狗會存活。這根本就不是什麼犧牲精神的問題！這些人去救狗的時候所想的根本不是這個，他們不知道具體多長時間後橋會塌或者龍捲風會吹過來，不知道具體要花多長時間把狗從車裡弄出來，他們冒這種風險是因為他們心存僥倖，認為自己和狗也許都能存活。
喬納森絕對沒有任何為了救狗而戲劇性地獻出生命的主觀意圖，很多奇怪的影評在批判這裡的喬納森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這真的是不能更扯淡了，機靈不是這麼抖的！比起意外慘死，喬納森肯定更想安全地回到家裡，繼續種他的玉米地，和他的妻子一起變老，親眼看到他的兒子驕傲地站在全人類面前的那一天，直到最後腿傷了而龍捲風已經來到他身邊的前一刻，他一直都在努力求生。喬納森絕對沒有試圖給克拉克上一堂英雄主義和犧牲精神課！這根本就不是這個劇情的意圖！這一點我在討論第六個問題時會再聊一些，而總體劇情意圖是下篇的內容，這裡先留給讀者思考。
咳，繼續，繼續……這篇文章好長……問題四！為什麼不派克拉克去救狗？
好多觀眾和批評家們都在此處破口大罵，為什麼不派超人去！超人去不是啥事兒都沒有了嗎？對此我本來想說bullshit，但是既然我在寫一篇充滿理性精神的文章，我決定提出以下這些解釋，你可以選擇你相信哪種或者哪幾種，或者你也可以相信它們全部都是有道理的：
如前所述，這時候根本就沒有超人，克拉克還不是超人，他離成為超人還有16年之久，他不會飛，肯特一家包括克拉克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能力極限，不知道也不敢假設把他丟到一場龍捲風中是安全的。因此，在這個克拉克尚未成年的時間點上，根本就沒有人把他看做一個無所不能的超級英雄，他成年的、壯年的、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喬納森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才是這個家庭里負責保護的那個人。
上篇中談到，到此刻為止，肯特夫婦在養兒子上的重要宗旨是保護克拉克的秘密，他們已經這樣做了17年，也就是說他們會盡量避免讓克拉克遇到可能會暴露能力的情況，比方說衝進龍捲風裡。或許在外人看來，生命安全都受到威脅了在乎那個幹嘛，但是喬納森絕對不是這麼想的。從理性角度來說，喬納森從一開始就認為這個秘密的影響會比自己與周圍人的生命更重要，從直覺角度來說，在緊急情況下，人們更傾向於他們習慣的選擇，而不是（如人們幻想的那樣）突然間迷之輕易地突破自我。
剛剛經歷的那場爭論可能更加提升了喬納森的保護欲：克拉克質疑了他作為父親的身份，雖然這是氣話，但是這依然促使喬納森承認了，他們為這個過於特殊的史無前例的天外來客孩子所提供的安全已經不夠了。這一剛剛結束的對話在潛意識層面讓喬納森會更加傾向於表現得更加強大、更加保護性、更加像一個父親。
喬納森在前去救狗的同時把自己幫忙救下的小孩塞到克拉克手裡，並且對克拉克說讓他把他媽媽帶到天橋下。他讓克拉克去保護瑪莎，他認為妻子和兒子的安危比自己和狗更加重要，他認為萬一要是龍捲風往天橋那邊移動了，他擁有超人類力量的兒子和他深愛的妻子待在一起是更加令人放心的情形。而且他把一個孩子往克拉克手裡一塞，基本上可以迫使他先把小孩送到安全地帶，而不是留在這兒作無謂的爭論。
在喬納森所了解的範圍內，克拉克的能力對救狗並沒有特殊的優勢，他力氣很大，那又怎樣呢？在此刻喬納森看來，救狗這件事就是跑到十幾米外，打開車門放狗出來，然後再跑回來，這根本就用不到什麼超能力。再強調一次，喬納森不知道龍捲風移動的具體方向和速度，他不知道自己具體有多少時間，他只是心存僥倖在這段時間裡他可以完成以上任務，他沒有預料到狗不願意從車裡出來，更加不可能預料到就在這個瞬間一輛車會砸在他的車上面。
技術上來說，具備片中這種威力和致命性的龍捲風只佔所有龍捲風的大概1%，（上面那個美國氣象局的鏈接里有介紹，關於龍捲風的分級），這是1997年，他們不會收到無處不在的手機災害天氣預警，他們很可能根本就沒有手機，他們根本無法在自己的地面視角上快速判斷清楚龍捲風的級別、方向和速度，喬納森作為住在堪薩斯一輩子的人，可能見過幾次另外那99%的破壞力不那麼大的龍捲風，他非常有可能低估了這場龍捲風致命性。
這個角度恐怕偏得很，但是事實情況是，作為一個17歲未成年的監護人，把未成年人派去一個危險的龍捲風營救任務中，這恐怕甚至有點不太合法。法律名詞叫「將未成年人至於危險中（child endangerment）」，國內有沒有這回事我不知道，但是顯然美國是有的。當然了，喬納森此刻絕對是沒考慮到這個，他做出的是一個直覺的選擇，沒有冰冷的功利主義算計，但是批評他的那些功利主義算計者，恐怕也根本沒有算進去所有該算的因素。
總結一下，要理解這個問題，還是要擺脫馬後炮視角：你不能用其他故事裡的超人或者是16年後的超人來批判此刻的克拉克，你不能用後一分鐘發生的事來批評前一分鐘角色的認知和判斷，你不能用一個安坐的人的標準來批判一個突發緊急事件中的人，你不能要求虛構故事中的角色總是做最好的選擇。而且，你也不能荒唐地忽略掉劇情的一部分早已展示出來的角色意圖，在這裡，當然在危機中倖存的意圖是存在的，而批評家們卻全然忽略了喬納森要保護克拉克的秘密的意圖。
問題五！為什麼在喬納森伸手阻止克拉克前，他不跑過來幫忙？
這個我們要一步一步分析，第一個瞬間，瑪莎想起來漢克（狗的名字）還在車上，克拉克立即說，我去救他，並且回頭準備往過跑。所以在這個瞬間這個問題不成立。
下一瞬間，喬納森表示不，還是我去，保護好你媽，並且把手裡的小女孩塞到克拉克手裡。這時候克拉克當然一不能抱著無辜的小孩跑到危險中，二不能把小孩扔下，三不能迷之忽略這個喬納森交給他的保護母親的任務。在他到此為止17年的人生中，他最信任的就是他的父母，他習慣於聽從他的父母，他也習慣於保持安全和隱藏力量，他從不炫耀自己的能力，他從沒有把自己當成無所不能的超級英雄。所以此刻，他聽從喬納森的安排，和瑪莎一起到天橋下去才是正常的。
接下來，克拉克和瑪莎跑到了天橋下，克拉克把小女孩還給了她母親，這時候為什麼不去幫忙呢？但依然，此刻喬納森還沒有直接的生命危險，克拉克根本預料不到具體多長時間後龍捲風會移動過來，預料不到漢克的行為，更加預料不到有輛車會飛過來砸在他們的車上……（老天這個排比句我都說煩了）所以他更傾向於繼續留在瑪莎身邊，相信喬納森的能力，或者相信此刻他們共同的僥倖心理。
當一輛車咣當砸在肯特家的車上的時刻，喬納森從視野中消失了，瑪莎驚恐地尖叫，而克拉克攔住她，他說「媽媽，沒事的，沒事的——」，顯然，他正在做喬納森要他做的事：保護他的母親。
然後喬納森從車裡出來了，他的腿傷了，龍捲風已經來到了他身後，喬納森所面臨的生命危險一瞬間清晰明確了，這時候克拉克做了什麼呢？請睜大眼睛認真看，他對瑪莎說：「媽媽，待在這兒。」然後他回頭看了一眼人群，接著他向前走了一步。
這兩個動作非常明確地表現出他打算行動了，他非常想要去救他的父親。但是，他依然沒有突然之間忘記了自己不應該公然使用能力，他沒有突然之間忘掉了喬納森教給他的一切，所以他會回頭看一眼人群，他明確地意識到了代價所在：不管他做什麼，所有這些陌生人都一定會看到。但是此刻他依然決定行動，這不需要解釋吧？這不是那些批評者們認為最正確的反應嗎？
這裡，我們需要明確一點：DCEU中的超人，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超級速度能力。意思是，他的運動總體上來說是遵守物理規則的，他需要加速，他會與周圍的環境產生互動，他無法像部分漫畫和動畫中那樣，一道根本看不清的紅藍模糊過去就把事情都解決了，而周圍的人只感覺到清風拂面。這在電影中表現得非常清晰：我們看到他攀爬鑽井平台，看到他徒步旅行和搭便車，看到他徒步爬山，看到他起跳時踏裂地面，墜落時撞碎山脊，顯然他飛行速度是很快的，但是他會造成音爆——那是破壞性巨大的，絕對不適合在人類甚至普通建築物附近發生，他進入大氣層的時候空氣的摩擦形成一道火光，他起飛前要跟露易絲說你站遠一點。如果他純靠力量強行在地面上跑得極快，那不光不能變成一道無法看到的模糊，而且恐怕會相當抓眼球，地面會在他腳下碎裂，空氣會劇烈震動，他所路過的一切東西都會被扯碎和帶飛，而他要是想靠這個救人，那人只會死得更慘。
這個宇宙中，為了它的現實主義基調，為了滿足21世紀有基礎科學素養的觀眾，創作者拾起來了當初被輕易忽略的物理定律，這可以給我們更可信的角色和更有張力的戲劇衝突，那種人們想像中彷彿時間停滯大法的超級速度，恐怕在這個宇宙中只屬於氣死物理學家的無賴設定神速力。
所以，此時此地，非常明確清晰地：絕對不存在克拉克使用他的能力救了喬納森而沒人看到的可能性。而非常不明確的是……即使他行動了，他到底能做什麼？
他可以快速跑過去，這需要加速和減速，畢竟他不想把喬納森撞飛，然後他需要把喬納森帶回來，如果這時候龍捲風還沒過來，他可以繼續以超過人類所能，卻不至於傷到喬納森的速度移動，依然，要有加速和減速的過程，加速度太大，喬納森會死……而且不管怎樣，天橋下的人群100%會看到他們。如果龍捲風已經吹過來了，那可麻煩了，克拉克的體重和普通人一樣，並且這時候他還不會飛，也就是說如果他不抓住點什麼固定物，他也會被吹飛，在龍捲風中與汽車大樹建築碎片共舞的情況下，他恐怕沒有辦法好好保護喬納森，如果他機智地及時抓住了此地唯一的固定物也就是地面，也護住了喬納森，那麼他恐怕沒法帶著喬納森快速移動脫離龍捲風，這樣有很大可能性喬納森還是會死，因為高速的風中人很容易因為氣壓差而窒息。而且這種情況下，顯然天橋下的人群還是會看到他。
不管是哪種情況，他不會飛，在他暴露了能力後，他沒有任何可靠的手段快速地帶著家人離開現場，此刻汽車毀損，道路狀況也難說，這群躲在天橋下的人很可能會被困在原地很長時間，克拉克的事迹不會是一個稍縱即逝的UFO，讓目擊者可以當自己眼花，而是一個就站在他們面前的活生生的……似乎不是人？
當然了，此刻的克拉克與喬納森恐怕都沒有想那麼詳細，但他們顯然也絕對沒有做一道模糊閃過喬納森就安全了這種童話幻夢。
於是喬納森舉起了手，他堅定地搖頭。不，他清晰地表示。即使其他所有人都看不清，克拉克也能，克拉克停下了，喬納森露出一個微小的欣慰神情，他們隔著遙遠的距離對視，然後龍捲風席捲而來，遮蔽了視線，吞沒了喬納森。
喬納森為什麼這麼做，這是我們要回答的第六個問題，而我其實覺得大部分在上篇中已經講到了。答案是很簡單的，喬納森自己的台詞已經完整地解答了，答案又是很複雜的，因為這之中所體現的也恰恰是世界的複雜：
There』s more at stake here than just our lives, Clark, or the lives of those around us. When the world ... when the world finds out what you can do, it"s gonna change everything. Our...our beliefs, our notions of what it means to be human, everything.
這危及到的不僅僅是我們的生命，克拉克，甚至大於我們身邊人們的生命。當世界認識到你的能力，這會改變一切，我們的信仰，我們對身為人類的概念和理解，一切的一切。
這是上一個閃回中喬納森在那句同樣備受爭議的「也許（maybe）」之後的台詞，它重要極了，也正確極了。喬納森擁有一種極為難得，極為抽象也極難做到的，思考不可見的大局和不可預測的未來的遠見和智慧。這個問題到下篇我們再做深入探討，為什麼我說這是極為抽象也極難做到的，為什麼這至關重要，這裡我們不妨先根據上篇談到過的那些內容和我們在MoS-BvS以至於整個DCEU的劇情中的印證，相信他是對的。儘管喬納森是一個一生居於堪薩斯的50年代生的普通人，在他從田地里撿到一個來自宇宙深處的嬰兒後，他顯然付出了很多思考。
因此，雖然說喬納森不能精準地判斷龍捲風的威力和運動軌跡，不能神奇地預測狗在從未見過的自然災害中的行為，也不能擺脫一個善良真誠擁有英雄之心的人會有的那種或許過分的僥倖心理和傾向於冒險的行為方式，但是，他對此刻面臨的問題，卻有一個深思熟慮的、經歷多年而心意未改的、堅定明確的答案：克拉克的秘密和它可能對世界造成的改變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但是，問題又來了，你不是說喬納森一直都認為克拉克終有一天會改變世界嗎？你不是說喬納森從不打算讓克拉克隱藏一輩子嗎？他說「終有一天，你將可以選擇驕傲地站在全人類面前」，那麼為什麼今天不行呢？為什麼即使要付出生命，也一定要推遲這一天，甚至於讓自己永遠沒法字面意義上地看到那一天呢？
還是因為這時候的克拉克只有17歲啊！並且他就在剛剛還說出「你又不是我爸」這種荒唐的氣話。
某種程度上，在任何時候當人類知曉外星人藏身於此，且他擁有神一般的力量，我們都「恐懼我們所不能理解的存在」，我們會給他套上一層層我們賦予的身份和意義，會有不健康的宗教式崇拜，會有人想要利用他，會有仇恨和威脅，會有恐懼和警惕，會有陰謀和質疑，甚至會有人把自己內心的失衡和無力感投射到他身上（是的，我說的就是BvS劇情）。
問題並不是世界什麼時候能準備好，世界任何時候都準備得不夠好，而是克拉克自己是否準備好了。在喬納森眼中，這個17歲的少年顯然還沒有，此刻讓他與世界接受這個衝擊，經歷這個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拜託有興趣的人自己查查吧），這太早了！一個17歲的孩子，以他此時遠未成熟的心智、遠不是無所不能的力量還有他對意義和使命的茫然無知，去面對所有這一切，這甚至可能會將整個世界帶入不可預料的災變。
而在未知的將來，克拉克或許會找到自己來到地球的緣由和意義，他或許甚至真的會與自己的生父重逢，即使不能，那他也至少會有時間成長，他會獲得更多經歷和智慧，他會最終理解喬納森一直努力教給他的那種極致的大局思考能力。喬納森願意付出生命，來給克拉克爭取成長的機會和時間。
這個問題的分析有點寫飛了……拉回來，最後一個問題，就算喬納森的意圖是這樣，為什麼克拉克就這樣接受了他的判斷呢？
我……唉……我都真的不知道這為什麼還是個問題了。
因為喬納森是個好父親，克拉克是個好兒子。儘管喬納森教給克拉克的東西很複雜，儘管這是個沉重的負擔，這讓他的童年裡甚至不能和別的孩子自由玩耍，這讓他茫然、孤獨、煩惱，以至於讓他一時失控要用刻薄的言語傷害他的父親，到了此時此刻，喬納森的教誨讓他看著龍捲風面前摯愛的親人的生命即將逝去，而他儘管擁有遠超常人的力量，卻什麼都不能做，這讓他痛苦萬分，撕心裂肺……
但是克拉克知道他父親是正確的。
好了，煽情的東西我還是盡量留到下篇再說，到此為止我覺得本篇的內容講差不多了。
還有別跟我說如果這些劇情需要這麼多講解才能看懂，那它還是失敗的，所有我談到的東西，除了客觀的事實和公共的知識以外，全部都是電影里清晰地表現出來的。事實上，這部電影之所以選用這樣的非線性敘事，從克拉克的尋找之旅切入，把這些成長關鍵時刻作為閃回插入，一部分來說就是為了在合適的時刻，觀眾已經接收到了足夠的、合適的信息。
但太多人只是根本就沒有認真去看。
感謝閱讀，下篇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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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受到Man of Steel Answers Insight Commentary播主Dr Awkward啟發所作，我的意圖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幫助他的內容翻過語言牆，但其實我的文章還遠不如他的播客詳盡透徹，如果英語水平允許，非常建議聽一下他的播客31 - Tornado Part 2 - Present - Judg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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