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劍·章二
三
秋來冬往,白駒過隙,轉眼一度春秋。
這一年,東赫繼續過著隱居日子,每日飲泉,彈琴,下棋,從未出過這片宅子,名聲卻鶴起了,不知是古海城內經誰人傳出的,世間赫赫有名的天劍到來,隱居郊外。一時間古海城內劍客武者蜂蛹,登門拜訪。
青魘,以武立國,北地的年輕人尤愛舞劍的強者。他們背大鐵劍,披寒光鐵衣,頭戴斗笠,穿梭古海雄城的每條街巷,看十年大雪,生死兩茫;飲兩壺酒,縱身一躍,便是熱血江湖,錚錚劍海。
然而,他們無不碰壁而歸。抱劍的青魘族武者們在門前排了長龍隊,懷誠意守候在宅外多日,也未得東赫允准入內。
倒是也有人不顧他人阻攔,貿然闖入。
人們聽到那闖入的年輕人喊了句名號,下一刻人就已飛出院牆,經脈全廢,脊梁骨都斷了,他的鐵劍折在他身邊,裂痕遍布。
那天,人們只瞥到院中那一襲大紅衣,如熾熱的血,他在院內飲酒,身邊站著一捧劍的少女,清顏白衣,長發飄飄。
年輕人後來說,東赫未拔劍,只折了一根樹枝,便挑了他脊梁骨,他終生不再能使劍了。
天劍東赫的傳說,早已盛傳。
有人說,他曾以劍為舟,踏海八百里,波浪駭天,蛟龍俯首;
有人說,他曾佇立漢都紫禁,一抬手便是十個高手頭顱落地,天劍一出,劍氣沖霄,九千鐵朝禁軍攔不住他一步;
有人說,他曾一劍劈碎月光,翻雲覆雨,隻手遮天。
傳說,從未有人親見天劍,倒是與他過招的當世名劍,無不崩碎隕落。
入世七年,他四下尋劍者對決,讓天下名劍折腰。然而此後五年,他忽然消失滅跡。有人便說,他封劍了,正如他的入世,無人知他的來歷。
他那襲紅衣,是末世的大火。天劍的傳說,來得快,隱沒地更快。
有人說,天劍入古海,會掀來一場腥風血雨,也有人說,他始終只是芸芸眾生中捧劍的獨俠,劍是他唯一在意的事。
當今青魘國上下,外戚宦官當道,與瀛國勾結內政,國內早已民不聊生,食不保腹,只有寥寥劍客還存風骨,他們偶爾在深夜飲醉,嘆息這無奈的世道。他們都曾是太子澹臺雄德的賓客,如今唏噓著日薄西山的青魘朝廷,瀛人北上,青魘人早已淪作二等人。
太子澹臺雄德雄才略略,養劍士三千,掌鐵浮屠十萬,年紀輕輕便已橫槍躍馬,浴血沙場多年,先皇駕崩時,不幸遭身為瀛人的懿德太后陷害,懿旨一張,被皇城護法狄哀歌刺殺。隨後數載,狄哀歌率瀛中軍屠殺、流放、遣散所有劍士,終於將其勢力瓦解。
青魘,早已不是青魘族的國,而是瀛人的國了。
「就先到此吧。」東赫從院中石凳上緩緩站起,「明日,是你成年之日。」
天空還飄著雪,然而院里早被人打掃一乾二淨,兩棵梅樹花開累累。
澹臺茗雪手中白芨寒光閃動,最後一劍,她心中忽然傳過記憶中的畫面,一起手,身前木人便全身碎裂,轟然倒下。
終於有所小成了。
澹臺茗雪抱拳行了一禮,悵然若失,目光里閃爍著什麼。
「怎麼?」東赫問。
「東赫先生。」她道,「您怎麼得知明日是我的生辰之日。」
東赫先是一怔,轉而竟笑了。
「殿下,隨我修習已快有一年,我雖不外出,卻也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公主成年自當上下皆知,舉國慶祝。」
「東赫先生,您竟然笑了。」
「笑又如何?」東赫繼續笑道,他與她平視,忽而伸出手,伸到一半卻又僵住,旋即他臉上竟一愣,放下了手。
澹臺茗雪愣在那裡,東赫先生在她心中是迷一般的人物,他常常面無表情,這一年都未曾笑過,整日面如冷雪,苛刻嚴厲,時常斥責她。但她心裡卻從未記恨,對東赫先生尊重有加,只怪自己天賦微弱,進步緩慢,一想到復仇之路渺然,她就暗自傷神。
東赫先生常說,她心底「情」與「恨」太多,出了紅塵,沾了青絲,才入得了這劍門。
可是,大仇未報,她怎出得了這紅塵?她年紀雖小,仇恨卻已深入心扉,十六年前那一幕幕,她未曾見到,但她永遠都忘不了那天以後,大殿上鮮紅的血。
先皇突然暴斃,太子被刺殺於大殿,二皇子失蹤,邊境五州全部淪陷在瀛國鐵騎之下。
那夜,天降大雪,人們走到大街上,無不落下悲愴的淚水。
澹臺茗雪見東赫閉上了眼睛,似是不想再說話了。她向他告辭,離開了院子。
東赫獨自站在風裡,抖了抖身上的雪。
他沒有進屋,而是在等待著。
他在等待著客人,就像等待自己未知的命運一般。
十六個黑衣人從四面八方而來。
他們手握利刃,寒光冽冽。
「天劍,是否真如傳說所言呢?」其中一人緩緩說道。
然而下一刻,他就再也不可能說出話來了!
他的頸項悄然綻放出一朵血花,灑落地面,落入地上一朵凋零的梅花之上,侵入了雪地中。他愕然地看著東赫,頭顱便從脖子上滾落下去。
「一群螻蟻。多少年了,你們一點長進都沒有。」東赫沉聲道。
空氣一凜,血腥味撲入鼻腔,其餘十五人沒有猶豫,齊齊沖了上去,他們袖口中驟然滑出黑色圓物,隱隱火花四濺。
霎時間刀光劍影,東赫腳下微動,朝天踏走。
背後,傳來巨大的霹靂轟鳴聲,燃起的火焰點亮了天空……
四
自瀛人北上,古海早已半禁了夜市,只幾家酒肆還有星星光火亮著,點綴著清冷的夜色。
桌上亂擺了數十壇酒,斗笠與鐵劍被丟到一旁。
漢子們醉了,癱倒在木椅上。他們時而大笑,時而慟哭,他們痛惜這世道,詛咒瀛人,緬懷逝去的親朋,追憶往昔崢嶸歲月。
酒碗被捏碎了,酒漿炸出,彙集成河。
十六年了,無數個萬里雪飄的夜晚,這些倖存下去的錚錚漢子借著渾濁的烈酒抒懷。
滿都拉圖是這群人當中最年長的,鬍子花白,眉間滿是皺紋。他曾是太子澹臺雄德手下前五的劍者。
今夜他喝了很多的酒。酒肉穿腸,他惆悵著這悲哀的歲月,喝到酣時呼喊著太子的名字,旁邊的同伴搖頭,讓他低聲下去。
酒肆厚重的門忽被推開,黑色的鐵靴踏了進來,外面凄冷的夜光也一同灑落地面,映出斑駁的影子,空氣驟然一凜。
來者們身著鮮艷的輕甲,頭戴鬼面盔,盔角衝天,腰間系著修長的武士刀,背後插著桿漆黑大旗。他們站在那兒,依次排開,遮住了光。
是瀛人的武士。
「狄大人有令,將這幫北佬帶走!」
為首的消瘦武者沉聲說道。他發聲如瓮,手裡拎著一張漆黑大鼓,鼓面圓滑,刻著複雜的櫻花紋路,上書「瀛中軍」。
鼓聲驟然響起,音波炸出,眾人只覺突然耳鳴,氣血從耳流出,霎時間刀光劍影,青魘漢子們嘴裡罵著,有些已醉倒,鮮血頓時湧出,兩個外圍的青魘漢子已被武士刀迅猛地切去頭顱,滾落到地面上。
後排的窗戶全部被破開,十多個武士手握巨弓躍了進來,人剛落地,箭已出弦。頓時有幾個漢子被釘到牆上。屋內的盆器,桌椅全部被那大鼓發出的音波切開,巨大的力量蔓延開來。剩餘的漢子都清醒了,手握鐵劍,拚死相殺,短兵相接。
偌大的屋子血流成河,門被完全破開,背後射出大大小小的冰晶,像一顆顆含刺的鐵球,寒光與血色連接成一片。
滿都拉圖心頭熱血一涌,目眥盡裂,大喊:「兄弟們吶,跟他們幹了!青魘,不屬於瀛人!」
青魘的漢子被逼入絕境,他們口中怒吼,身邊弟兄或倒地不起或身負重傷,瀛人刀快,刺耳的音波如利刃,讓本就喝醉的他們站立不穩,口鼻出血。
滿都拉圖拎起長劍砍死兩個瀛人,自己被突兀的音波刮傷,倒在血泊當中,他看到自己的兄弟們被瀛人們抓住,套上鎖鏈。
就在這時。
屋頂上突然傳來碎碎的腳步聲。眾人只覺這聲勢浩大,一時超過鼓音,像是有無數東西在屋頂遊走,碎瓦翩飛。
瀛人為首的武士冷冷看著那方屋頂。兩邊人戰鬥未止,但他已充耳不聞。霎時間,只聽到一聲雪崩般的重響,屋頂碎出一大口子,大雪球落入,砸中數人。衝擊力讓他站立不穩,朝後退了數步,身後眾人穩穩拉住他。
這時,從那空中劃入多個身穿黑袍的「人」,他們步履迅速,只輕輕一跳,便落到地面,黑袍包裹著他們全身,消瘦無比,全身彷彿只有骨架,沒有血肉一般,臉隱藏在黑袍當中,眼睛散發猩紅的光。
酒肆的屋頂忽又被掀開數處,他們從上方空降下去,像一隻只黑色的飛蟲,瀛人們被天上掉落的黑袍人撲倒在地,頓時血光四射。
「是亡靈軍團!該死,他們怎麼會到這裡!」瀛人首領駭然,他手中的鼓皮上不知何時已多出一個黑索物件,定睛看去竟是一顆小小的骷髏頭。
他的手不住顫抖,凄厲道:「帶他們走。快走!」
話音剛落,那骷髏頭髮出陣陣陰森的笑聲,隨後炸開,爆發出奪目的火焰,瀛人首領與旁邊數人被瞬間撕扯成無數塊,血濺如雨。那些黑袍的人腳下彷彿生風,手上握著鐵鉤銹劍,朝著逃竄的瀛人追去。
「亡靈軍團……」殘活的人們滿面血污,費力地看著彼此,又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議的神色。
一個紅袍人從他們身旁走過,忽然回過頭來。
滿都拉圖被幾個青魘人扶起來,頓時噤聲,倒吸一口涼氣。
那紅袍包裹下,猩紅的眼竟是兩團鬼火,而這個「人」儼然是一具骷髏。
骷髏「看」了他們兩眼,用手勢示意他們出去。他的鼻腔發出煙霧,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可是上下顎敲打著發出詭異的聲音。
可他最終什麼也沒說,疾步掠出屋子。
幾個人扶著滿都拉圖,一同走了出去。
鈴聲悠揚,刀劍相撞的聲音還依稀傳來,緊接著火把點燃了,他看到宛若黑蟲的「亡靈軍團」追逐著瀛人的部隊,朝著遠處走去,隊伍的最後,幾個黑袍人拉著黑漆漆的古樸棺材,直奔夜色當中。
「亡靈軍團……不是已絕跡多年嗎?怎會在此時北上古海?」
亡靈軍團,是自由城的傭兵團。身裹黑袍的亡靈戰士們生前無不是是絕望的軍士,在戰爭中魂飛魄散,於不死樹下誕生。
不死樹,傳聞立於自由城某不可及之地,多年無人能入,可使人長生不死,亦可使死者復活。這支不死的軍團早已出現多年,縱橫南方多個小國的邊境,茹毛飲血,無人能敵。他們抬棺敲鈴,在深夜出沒,傳說棺材中的是他們的「王」。
滿都拉圖站在風雪裡,任由風吹散他銀白的頭髮。
他低下頭去,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十六年了啊。」他唏噓著,「殿下……」
五
十六年前。
「報!於三日內,鐵浮屠困獸猶鬥,戰至全軍覆沒。瀛人攜數萬精兵,長驅直入三百里行至白羌河邊,不日便可兵臨城下!」
澹臺雄德一步一步地走出帳篷,目光看向了那遠處的冰雪,高峨的長城,烽火連綿。
「眾將聽命,隨我去長城!」
大雪飄零,戰鼓聲滔天。
澹臺雄德居於長城之上,看著遠處一個個渺小的身影彙集成黑壓壓的一片。
雪沾滿了他的頭髮,肩膀與背,他的腰上系著佩劍「皇鬼」,沒有劍鞘,金色的披風迎風而起,就連身上的鎧甲都在風裡吟唱著。
滿都拉圖在他的身旁,佝僂的身影在寒風中似乎有一些顫抖。他的身影與高大挺拔的澹臺雄德形成強烈的對比。
這矮小的老人,卻是澹臺雄德手下最強的劍者之一。
遠處,瀛人戰士彷彿是戰爭的機器,他們兇殘,敏捷,手中的武士刀如同來自深淵的魔鬼。
寬闊的白羌河冰面早已布滿股股血流,在冰雪地中交匯成了一條絢麗壯烈的彩帶。
對面,瀛人軍隊架起了十座投石機,巨大的石塊砸向戰場,冰面不斷地被蠶食。
「邊境七城,十二萬百姓,手無寸鐵,皆被屠殺。滿都拉圖,瀛人說青魘是惡魔。可是到底是誰的手裡沾滿了血?」澹臺雄德說。
「殿下。在這個世界,只有弱肉強食。」
滿都拉圖的聲音傳來,他望著遠方,頓了頓,又說,「即使是青魘,也很少容得下外邦之人。」
滿都拉圖,渾濁的眼睛裡滿是歲月的流觴。澹臺雄德看向他,愣住了,旋即說道:「滿都拉圖,我都忘了,你不是青魘人。」
「可我早就與連青魘人為一體,我娶了青魘女子,我的兒子將是偉大的戰士,他流淌著青魘的血。」滿都拉圖神色激動,他口中咆哮,像是在與這凄厲的大雪戰鬥。
硝煙滾滾,血河漂櫓。青魘將士死死將瀛人軍隊壓制在了白羌河外。
敵人暫時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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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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