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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國:我們都是自己的囚徒,自己的詩人

柏拉圖式戀愛和洞穴比喻大概是兩個最有名的有關柏拉圖的故事。我自然也不例外,洞穴比喻在很早之前,就不知道在哪裡聽說過,之後便一直在用。一直到今年春天,上了一門專門講理想國的哲學課,才真真正正地去了解了這個比喻。

柏拉圖的理想國到底在講些什麼呢,起初我以為是在講一個理想的政體,隨後我以為是在講個人的正義,最後我以為,是在講生活本身。

1.

柏拉圖的理想國是以蘇格拉底的第一人稱視角講述的獨白,柏拉圖本人從未在其中出現過。那麼,蘇格拉底究竟在跟誰說話呢,他講這個故事又有何用意呢?而借蘇格拉底之口,這就給柏拉圖的哲學蒙上一層濾鏡,蘇格拉底所說的,是柏拉圖所想的嗎,蘇格拉底所相信的,是柏拉圖所相信的嗎?

書中蘇格拉底所說的理想國,哲人王,脫離現實世界的理想世界,是柏拉圖的哲學嗎?

而人們往往容易忘記,理想國其實不過是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這正是蘇格拉底在書中所提及的危險:詩歌。

什麼是詩歌?

蘇格拉底做出了區別,詩人是畫家,詩歌是畫中的椅子,並非實物,只是模仿,因詩歌容易擾亂人心,所以統治者應該控制詩歌的產出及內容。但是,哲學為什麼不是詩歌呢?哲學家為什麼不是詩人呢?

人們往往以為柏拉圖嚮往一個由理念構成的理想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所有的東西都是不變的,所有的東西都是其理念本身。這個世界,是地上的世界,是太陽的世界。我們是生活在地下洞穴里的囚徒,所見的一切無非是火光所投射的幻影,因此我們需要不斷向上,走到洞外,走到地面上,去看到真實而完美的世界。

我們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圓,那麼為什麼我們會有對圓的認知呢,那是因為在那個理想世界裡,存在著完美的圓,因此我們才能在現實世界中,去模仿這個圓,在紙上畫下一個又一個不完美的圓。

而詩歌是什麼呢,詩歌是故事,是比喻,廣為人知的洞穴比喻本身,正是詩歌。

當蘇格拉底在批判詩歌的不好,與此同時,他也在使用詩歌,來達到教育的目的。

詩歌的出現,來源於人類交流的缺陷。它的出現,是必然。人與人之間,無法進行百分之百的信息傳達。當一個人說話時,另一個人聽到的,也許並非是同一個東西,不然為何這個世界有那麼多的爭吵,和那麼多的斷章取義呢?

2.

人類交流問題,曾在科幻小說中得到體現。在劉慈欣的《鄉村教師》里,外星生命對地球文明發出感嘆:艦隊統帥大怒,「你是想告訴我們,一種沒有記憶遺傳,相互間用聲波進行信息交流,並且是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每秒1至10比特的速率進行交流的物種,能創造出5B級文明?!而且這種文明是在沒有任何外部高級文明培植的情況下自行進化的?」

或許對於外星生命來說,地球文明,人類的交流實在是再原始不過的了。而人類文明的偉大,正是在如此低效率的溝通方式下,竟然創造出如此燦爛的文明。正是因為交流的緩慢與間接性,讓人類創造出藝術,詩詞,音樂,自然也有《三體》當中,三體人不曾了解過的明謀暗算。

數學是我們了解這個世界的一種方式,故事也是。好的故事講究因果,歷史是發生過的事情,而故事是應該發生的事情,就像無數的故事裡,總是好人有好報,有情人終成眷屬,諸如此類。

人類無法逃脫自身的局限,無論是身體,還是思維。我們能看到眼睛所能看到的,卻也只能看到眼睛所能看到的,我們用語言表達我們想表達的,同時卻也被所用的語言局限自己的思考。

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絕對的真理,不論是哲學還是科學,果殼之外究竟是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簡單來說,我們的存在意味著我們無法觀測到絕對的世界,我們身處這裡,也就意味著不能身處那裡。因此,為了觀察到絕對的世界的話,我們本身是不能存在的,存在本身會對觀察產生影響,就如同海森堡測不準定理一般。為了消除所有的誤差,我們必須不存在,我們必須不打開盒子,不然我們只能看到一隻死了的貓,或者活蹦亂跳的貓,而看不見另一種並存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我們並不存在,也許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就是世界本身,那麼,我們又有什麼意義呢?

3.

蘇格拉底在描述理想國時這麼說道,我們都是整體的一部分,大家各司其職,金子做金子的事,銀子做銀子的事,銅子做銅子的事,秩序井然,不得打亂。理想國或許是後代反烏托邦的起始,所有的反烏托邦的故事都是在試圖創造一個烏托邦式的世界,例如1984,例如大都會。我們只是整體的一部分,身體的一部分,是這個大機器里的一根螺絲釘,有些人是大腦,有些人是手,有些人是腿。個人的性命和幸福並不重要,正如一個細胞的快樂與否,死亡與否,對於個人來說,無關緊要。而個人,其實正是需要細胞的更新換代,才能維持健康。

說到底,蘇格拉底的理想國,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影像,一個比喻,一個故事,一首詩歌,一座言語中的城市(city in speech)。而把這個影像當真,正是危險所在,就如同洞穴中的囚徒,看著眼前的倒影,以為就是這個真實的世界,而不自知。

我們其實都是自己身體的囚徒,自己思想的囚徒,這個洞穴當中從來都只有一個囚徒,而無他人。他人的言語正是火光投射在牆壁上的影像,他人即詩人,他物即詩歌。

4.

哲學是詩歌嗎?

哲學不是詩歌嗎?

我想,理想國中,柏拉圖就展現了哲學和詩歌的關係:他們是硬幣的兩面。

哲學自然是詩歌,是洞穴中的一個影像,但是哲學又是向上走的動力。洞穴的囚徒被綁在洞底,動彈不得,所見之物只有眼前的倒影。但是突然有一天,他的鎖鏈被人斷開了,他被強迫地轉頭,看見火光的來源,又被強迫地向上走,一直走到洞穴外面。[1]

也許,根本沒有什麼鎖鏈。當人們意識到自己可能處在洞穴之中時,所見之物皆為影像和詩歌,而所謂鎖鏈,只不過是另一個影像,人們借用此比喻來形容自己的蒙昧時期。

沒有人能夠解釋是什麼時候,也沒有人能夠解釋,是因為什麼,自己便掙開鎖鏈,開始向上的旅途。

正如蘇格拉底在書中所說,哲學是偶然發生在個人的身上,不能強求。

哲學不是找到洞外的世界,而是在向上的路途中,意識到很有可能沒有洞外的世界。

哲學不是追尋某個終點,而是一直向上的過程。所以說,任何一個固定的答案,一個固定的理想世界,一個固定的理想國,一個固定的烏托邦,都不是哲學。

理想國全篇是蘇格拉底的獨白,他所創造的一個影像,而蘇格拉底,是柏拉圖所創造的影像。

藉由詩歌,蘇格拉底提醒了他的讀者詩歌的危險。我們不得不用詩歌去了解世界,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詩歌(言語)作為工具,本身帶有缺陷。手握鎚子,一切看上去都像是釘子。

也許正如海子的詩所說: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我們都是自己的詩人,獨舉火把行走在茫茫黑暗之中,所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我們向上走去,只為尋見一個光芒的世界。

[1]註:所讀柏拉圖的理想國為Allan Bloom的英譯本The Republic of Plato,因此藉由中文寫作,可能有些字詞有些奇怪,例如被強迫地(compulsively),也是另一個因為語言而限制了自己思想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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