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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庫勒問題:語言源自何處?

科馬克·麥卡錫最為人熟知的身份是小說家,其作品包括《血色子午線》,《脫韁野馬》,《老無所依》,《路》等。 他還是聖塔菲研究所(SFI)的一名輔助研究員。他是眾多學科的狂熱愛好者,其興趣囊括了數學史、對量子力學作為因果論的哲學論證、與非人類智力有關的比較證據,以及有意識和無意識心靈的本質。我們試圖在聖塔菲研究所尋找他小說中對這些科學愛好的表述及其行文中的隱晦表達。

過去二十年里,科馬克和我都一直在探討無意識中的謎團和悖論。其中最重要的是,人類當前「獨一無二地」通過組合語法產生接近無限表現力的能力建立在更古老的動物大腦基礎之上。這兩個進化系統如何調和?科馬克將這種矛盾表達為原始無意識對能夠感知到有意識的語言的深刻懷疑,甚至是蔑視。在這篇文章中,科馬克通過夢和感染的過程來探索這個想法。這是針對想法和挑戰的一次富有洞察而廣泛的探索,我們的研究機構直到近來才敢開始運用複雜性科學來解決它。

—大衛·克拉考爾(David Krakauer )

聖塔菲研究所複雜系統主席及威廉·米勒教授

我稱之為凱庫勒問題,是因為它是無數個在睡夢中被迎刃而解的問題中最有名的一個。凱庫勒在苦思苯環結構時遇到瓶頸,在火邊睡著時,他做了那個著名的夢:一條蛇銜住自己的尾巴繞成一個環——如神話里的奧羅波羅(ouroboros)。他隨即醒來,自語道:「是個環,分子是環形。」當然,問題不是凱庫勒的,是我們的:既然無意識能夠完美理解語言,否則一開始它就無法理解這個問題,那它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凱庫勒:「凱庫勒,這他媽是個環。」然後科學家也許會說:「OK,了解,謝啦。」為什麼要用蛇呢?或者說,為什麼無意識如此抗拒直抒胸臆?為什麼要使用種種形象,暗語,圖片?又為什麼用夢來傳達?

按照邏輯,我們首先應該定義何為無意識。這要求我們先拋開那些現代心理學的術語,回到生物上。無意識首先是一個生物系統,儘可能簡潔而準確地說,無意識是用於運行動物的機器。

所有動物都具有無意識,否則它們就是植物了。我們有時可能會把不相干的職能歸功於無意識。而當一個系統達到某種必要程度時,它可能就會受制於其專屬的運行機制了。例如呼吸,除了那些需要浮出水面呼吸的鯨類動物以外,呼吸並不受轄於無意識,而是受腦幹中的大腦和延髓兩套系統控制。自治系統在這裡行不通,第一頭在手術台上麻醉的海豚就死掉了。(它們怎麼睡覺呢?半邊大腦交替著睡。)但無意識的職能不計可數,從撓癢到解數學題,都歸功於它。

語言滿足了某種需求嗎?不,除人類之外的五千多種哺乳動物沒有語言也都過得很好。

普遍來說,問題都是通過語言表述,在解釋問題的過程中,語言也是十分實用的工具。但在任何情況下,實際的思維過程大部分屬於無意識行為。語言類似某種里程標,可以用於總結得出的觀點,以標示全新的起點。但如果你認為你其實是在用語言解決問題,我希望你能寫信給我談談你如何得出這一結論。我向一些數學界的朋友指出,無意識似乎比他們更加擅長數學。我的朋友喬治·茨威格(George Zweig)稱其為夜班。要記住無意識可沒有鉛筆或者草稿本,肯定也沒有橡皮。它解決數學問題的事實卻是無可爭辯的。它是如何做到的呢?當我向朋友提出無意識很可能用不到數字時,他們中的大多數思考片刻後認為這不失為一種可能。但具體怎麼做的,我們無從得知,就像我們無從得知自己如何習得談話這個技能。我很難在和你交談的同時思考下一句說什麼,我的局部意識也不會將這些語句組裝好後告訴我而我只要複述就好。除了我在忙的事實外,討論這件事只會引向無窮的回歸。真相是,我們腦中有一個我們無法接觸到的處理過程,一個處於完全黑暗中的謎團。

我們中一些頗有影響力的人聲稱,他們相信語言完全是一個進化過程,它不知何故以初始形態在腦中出現,既而變得有用。也許跟視覺同理。但據我們現在所知,視覺可以追溯至約數十個頗為獨立的演化史論,這對目的論者來說是誘人的素材。顯然,這些過程開始於某個感光器官,對它來說任何遮擋都暗示著潛在的狩獵者。這讓它在自然選擇中脫穎而出。可能那些有影響力的人認為所有的哺乳類動物都在等待語言的出現吧,我也不甚清楚。但一切都指向語言只在一個物種中出現過一次,繼而以可觀的速度傳播開來。

動物世界中有很多關於信號的例子,這些信號也許會被視作一種原始語言。其中花栗鼠有分別針對空敵和陸敵的警告聲,比如它對老鷹的警報就與對狐狸和貓的不同,這種信號非常實用。但這裡並沒有體現語言的核心思想:一物除了指代它的語言符號外,還有其本身。正如海倫·凱勒在井邊頓悟到的那樣——水的手語不單單是你想要一杯水,它就是一杯水,杯中的水。這是電影《奇蹟締造者》里出現的情景,海倫觸摸到水的流動而感知到語言的神奇,這遠非枯坐在家中而不感受大自然所能體會的。

曾經語言的發明被認為無比有用,再次強調,它幾乎是在物種間瞬間傳播開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需要命名的東西比命名它們的音還要多。語言似乎起源於非洲的西南部,甚至包括桑達韋語和哈扎語在內的科伊桑語系中的搭嘴音(吸氣音),就是解決發聲多樣性需求的返祖殘餘。發音的問題最終靠進化解決,且顯然只花了很短時間,我們的喉嚨變得更大,以便製造聲音。事實證明這一切並非毫無代價:由於我們的喉部演化到咽部的下方,導致我們很容易被食物嗆到——一個並非罕見的死因;這也讓我們成為唯一一種不能同時吞咽和發聲的哺乳類動物。

隔離給我們的物種帶來高矮黑白和其他差異,卻沒能阻礙語言的發展,它視山海為無物地傳播開了。它滿足了某種需求嗎?不。其他五千多種哺乳類動物沒有它也過得很好。但它有用嗎?太有用了。我們還能指出,初來時它無處可去。大腦並沒有預見它的到來,自然也沒有為它預留一席之地。它便侵佔了大腦中還未被利用的區域。在聖塔菲研究所里的一次談話中,我提到語言極似一種寄生蟲入侵,大衛·克拉考爾說他也有過同樣的念頭。我樂壞了,因為大衛很聰明。這當然不是想說人類的大腦構造完全不接納語言,它還能去哪兒呢?如果實在求之無門,我們還可以考證歷史證據。病毒和語言在歷史上的區別是病毒經過了自然選擇才來到,而語言沒有。病毒來的時候已經完全加工好,只要拿過來,微調,推入,咔嗒,搞定。但在垃圾堆里可以找到很多不適配的病毒。

語言的進化中不存在選擇,因為語言不是一個完整的生物系統而只有它本身。烏爾都語,它是語言的起源,所有語言都由它進化而來。

現在那些有影響力的人當然會對此處難以掩藏的拉馬克主義報以一笑。我們可以通過多種策略或再定義來規避它,但應該難以成功。達爾文對繼承性「斷肢」的觀點(例如給狗斷尾)顯然不屑一顧。但觀念的繼承性仍是個棘手的問題,顯然這種繼承是習得性的。我們對無意識如何工作並非一無所知。這是人工智慧研究幾乎忽視的一個領域,人工智慧似乎更注重分析性工作以及大腦是否和電腦相似的問題。對於這個問題,他們認為答案是否定的,但那也並非全對。

在已知的無意識的特徵中,持續存在性似乎是最有名的一個。所有人都對重複的夢境感到熟悉。這裡我們完全可以想像無意識不單單是一個聲音(而更有可能是你腦海中的對話):他搞不定的,對吧?嗯,這人挺笨的。你想怎麼辦?我不知道。你想試試利用他母親嗎?他母親死了。無意識又在這些對話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呢?

儘可能簡潔而準確地說,無意識是用於運行動物的機器。

是什麼在起作用?無意識又是怎麼知道我們搞不定?什麼是它不知道的?我們很難逃出一個結論,即無意識在出於道德衝動教育我們。(道德衝動?這人是認真的嗎?)語言的演化起源於命名論,之後是對這些事物的描述以及對其用處的描述。語言成長到現在的形式和形態(即句法和語法的共性)揭示了一條普遍規律:語言一直跟隨其自身需求發展。它們負責描述世界,僅此而已。

很快,語言的種種形態都告別了發展階段,而這些形態最後大都相同。

我們不知道無意識是什麼,居於大腦中的何處,又如何出現在那裡。最近的動物大腦研究顯示,一些頗為聰明的物種有著超大號的小腦,這個結果引人聯想。關於世界本身就能塑造大腦的觀念正在慢慢被接受。無意識是僅通過我們獲取事實,還是它能跟我們一樣接觸到感覺中樞?你可以用「我們」的主謂賓格盡情發揮,我就試過。有時大腦必須將事實語法化然後轉為敘事。關於世界的事實大部分不是以敘事形式錄入的,我們得做這個工作。

所以我們在談論什麼呢?某個不知名的思想者在洞里坐了一夜說:哇,一個東西除了指代它的語言符號外,還有其本身。是的,這當然就是我們談論的。不過他並沒有講出來,因為他還沒有語言可講。鑒於他的時代,他只得滿足於思維。而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呢?我們的名人說他們也不知道,顯然他們根本不認為這發生過——這個暫且撇下不談。十萬年前?五十萬年前?更久?事實上十萬年是個好猜想。那是在南非布隆伯斯洞窟發現最早已知圖像的年代。這些抓痕跟我們在洞里醒來的老兄大有關聯。雖然藝術先於語言已是確實,它領先得應該並不多。一些名人聲稱語言可能已有百萬年之久,但並沒有解釋這麼長時間裡我們都用它做了什麼。我們知道的是一旦有了語言,其他一切毫無疑問也會很快跟上。對「一物除了指代它的語言符號外還有其本身」的理解,植根於我們所做一切,從用彩色鵝卵石交換山羊,到藝術和語言,再到用象徵標識來表達這世界微不可見的碎片。

十萬年尚可算彈指一揮,但兩百萬年就不是了。大致來講,這就是我們的無意識組織並領導我們生活的時長,而且你會注意到,除了最後的一彈指,已知是沒有語言參與的。它是怎麼告訴我們該於何時在何地撓癢的?我們無從得知,我們只知道它很擅長。但無意識對完全避免使用語言指令的偏好強烈暗示了它可能不喜歡語言,甚至不信任它,哪怕它們會很有用。這又是為什麼呢?它很好地獨自生活了幾百萬年算不算一個充分的好理由?

無意識鍾愛的以圖敘事模式除了有悠長的歷史,還很簡單實用。人們可以回憶起一幅圖片卻很難完全記住一整篇文章。除非那是名阿斯伯格綜合征患者。這種情況下,患者的事件記憶雖然正確,卻受困於自身文字表達。(阿斯伯格綜合征屬於一種發展障礙,其重要特徵是社交與非言語交際的困難)。普通人腦中儲存的知識及信息是海量的,但儲存的方式尚不明晰。也許你讀書萬卷,哪怕你連書里的一個詞都記不得也並不影響你談論其中任意一本。

當你停下來思索並碎碎念:「我看看,該怎麼表述呢」,你的目標是從這個我們不知道是啥的知識池裡再現一個想法,然後賦予它一個語言形態讓其能夠得以表達。想要表述的這個東西就是這個形態不定的知識池的代表。當你向某人解釋而對方聽不懂時,你也許會捧腮思考另一種「表述」它的方式,也許不會。物理學家狄拉克的學生抱怨聽不懂他在講什麼時,他就只是一字一句地重複一遍。

以圖敘事適用於寓言,適用於讓人停下思考的故事。無意識關乎規則,但這些規則需要你的合作。無意識想要給你的人生一些大體上的指南,但並不關心你用哪種牙膏。雖然它給你指的路也許很廣,但並不包括如何越過懸崖。我們在夢裡可以看得到:那些令人驚醒的夢靨總是圖像的,並不訴諸語言。這些夢很古老且常常很擾人。有時我們不能發現其中的意義,但某個友人卻可以。無意識有意使之難以解讀,因為它希望我們去思考、記憶它們。這不意味著你不能向其尋求幫助。當然,寓言經常希望自己轉化為圖像,當你第一次聽說柏拉圖的洞穴時,你就已經開始在腦海里刻畫這個洞穴的形象了。

重申一遍,無意識是生物作業,而語言不是,或者目前不是。在引用笛卡爾時得謹慎。除了遺傳性,鑒定一個類別是否由我們自己創造的最好指南大概是看它是否存在於其他生物中。對語言來說情況很明朗,從幼兒學習艱深的語法時使用的設施來看,融合未知的和已習得的知識的過程非常緩慢。

我苦思凱庫勒問題多年卻一籌莫展。直到有一天,我和喬治·茨威格結束了一次十小時的午餐。清晨我拿著卧室的垃圾桶下樓,在把它們倒進廚房垃圾桶時我突然知道了答案。或者說我知道我知道答案了。我花了一分鐘左右整理思路,想起我和喬治前幾個小時都花在認知和神經科學上,並沒有討論凱庫勒和他的問題。但我們談話中的某些東西很有可能引發了我們對這個問題的反思——我和夜班的。一旦你知道了答案它當然會很簡單。無意識只是不習慣而且不樂意給出言語指示而已,兩百萬年的習慣很難打破。後來我告訴喬治我的想法時,他細思片刻後點頭說:「聽起來蠻對的。」這把我樂壞了,因為喬治很聰明。

無意識看起來懂得很多,它又了解自己些什麼呢?它知道自己會消亡嗎?它對此怎麼看?它看起來像是一團智慧的集結而並非單體。撓癢部門看起來不像是會同時負責數學的樣子。它能同時解決多個問題嗎?它只知道我們告訴它的嗎?或者——更有可能——它能直接接觸外部世界?一些它分配給我們的夢無疑另人深刻反思,另一些則相當輕浮。它沒有堅持讓我們記住每一個夢似乎說明它自己會處理一些。它真的如此擅於解決問題嗎?還是它自身已經消化了失敗?它如何擁有令我們羨慕的理解力?我們可以從何得知呢?你知道嗎?

來源:Nautilus 翻譯:小鐵 審校:子銘 編輯: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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