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掌怪錄·宋時狐女記譯

時間進入宋代，在唐時開始昌盛起來的狐神信仰仍舊保持著它極大的影響力，甚至在京城都建有所謂的「狐王廟」，而各種關於狐妖變怪的故事在民間也廣泛地流傳著，但是，宋代所能保留下的狐妖故事卻並不多。究其原因，當時的士大夫階層普遍將狐妖視為淫邪之物，格外痛恨，所以不論生活中狐妖的話題離他們有多近，這些冬烘先生們也只裝不知道，更不會將這些故事記錄下來。

而在僅存不多的狐妖故事裡，可稱佳作的更是少之又少，諸如《夷堅志》，其中記有十三個狐妖故事，但裡面的狐妖形象卻都是一門心思作祟害人的女狐精，簡直千篇一律，完全沒有了唐時人對待狐妖的寬容和喜愛之情，作者記錄下這些故事，無非是想要告誡世人不要貪戀女色云云。而在《青瑣高議》中，則有一篇《小蓮記》，其中的狐妖小蓮自述其前生為一侍妾，只因讒構正妻，致使其失寵，憂憤而死，所以今世被罰做當狐狸，一黑黑倆，尤無可取之處。

不過這其中也有比較優秀的作品，比如我們要提到的這篇《西蜀奇遇》，此文記錄在宋人李獻民所著《雲齋廣錄》之中，講述了書生李達道與狐女宋媛的愛情故事，情節曲折婉轉，狐女宋媛亦正亦邪，為了愛情可以對阻礙他們的男主家人百般作祟，盡顯其妖怪本色，在獲得其家人同意後，卻也可以全心全意為家人付出，不計前嫌治好了男主母親的心痛病，儼然是一位賢妻的形象，這在同時期的描寫狐妖的故事中，可謂難能可貴。同時文中借男女主人公之口所不時出現的幾首詩作也都恰到好處，正如錦上添花，這在唐傳奇中是不多見的。另外，文中男主父親為自稱被狐妖所害死的某進士所作的一篇祭文尤其出色，對我們如何認識和看待妖怪大有啟迪，想來也是本文作者的親身感悟與肺腑之言。在後面的譯文中將全文錄出。

此篇故事文風綺麗，翻譯起來難度不小，恐怕很難完全表現出原文所帶有的意境，譯者也只能是儘力而為了。

正文：

丹棱縣令李褒，上任第一天，便宣布了多項新政，又四處訪民疾苦，過了短短几個月時間，全縣之人對於這位新縣令沒有不稱讚的。（這是故事的引子，跟正文一點關係沒有。）

在縣衙的後面，有一座花園，園中築有一亭，名曰「九思亭」。李褒的兒子李達道，在讀書用功的間隙，時常跑來這亭中休息遊玩。一天，李達道正在亭中獨坐，忽然聽見不遠處柳蔭花叢之中竟有人在唱歌，一邊唱一邊用手擊節，歌聲清婉可愛。

李達道頓時來了興趣，於是悄悄地走了過去，側身一望，發現原來是一個小女孩在那裡，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在花叢間邁著舒緩的步子，兩側的環形髮髻微微下垂，臉色瑩潤如紅蓮，雙眉勻稱似柳葉，遠遠望過去，真如蓬島仙子一般。

李生一見心神大亂，忙慌慌又跑回了亭子里，默默沉思道：「這女孩若是娼家之女，可她那瀟洒的神韻，明媚的神態，都並非是風塵之人所能有，可若說她是良家閨秀，又為何會是獨自一人？並且進園沒有別的路可走，她又是怎麼進來的呢？」李生正狐疑不定，那女孩卻已經飄然來到了亭前。

李生只好鼓起勇氣問說：「娘子是誰家的千金，獨自一人在這園中遊玩？」女孩答道：「妾乃是郎君的近鄰，姓宋，名媛，家中排行第六。剛才恰逢午睡方醒，於是便出來信步四處走走，偶然見到此園景色秀麗，和風日暖，飛燕鶯啼，一派春色暄騰，妾感而愛之，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愫，於是便借著樹木越牆進到了郎君的花園裡，身邊連個從者都沒有帶，真是不勝羞愧。」

李生道：「娘子久出不歸，你父母不會責備你嗎？」宋媛道：「妾雙親在妾幼時就已亡故了，後來兄嫂也隨之而去，如今只有我和幾個姊妹相依為命，妾為大姐。」李生又問道：「娘子可已許配於人了？」宋媛一下子有些羞澀，忸怩了一陣，方才對李生說：「妾還沒有嫁人。然則，郎君可曾娶妻？」李生忙應道：「父母正要給我找，只是還沒有遇上合適之人。」宋媛微笑起來。一面對李生道：「若是像妾這樣，家世卑微，容貌也粗俗不堪，不知郎君可願垂青一顧？」李生不敢相信地回答：「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娘子可不要戲弄我。」宋媛道：「妾唯恐自身淺薄，不能般配君子，又怎敢出言戲弄？」

李生聽她如此說，心中不禁竊喜，於是便領著宋媛到了亭子的西面，想要與其交歡，宋媛則拒絕道：「想要傾訴衷情，也請等妾先回家去一趟，等傍晚時妾再來，還請郎君不要先走。」說完便起身而去。

李生倒也老實，雖然在亭中等得坐立不安，卻也始終未曾離開。終於，紅日冉冉西墜，暮色四合，遠處傳來寺僧撞鐘之聲，倦鳥歸巢，滿天的星斗升起來了。值此之時，李生忽然聞到一股異香撲面而來，連忙擦亮眼睛四處張望。果然是李媛款款而來。

李生精細地起身去迎接她，一面對其道：「娘子到這裡來，沒有被下人們懷疑吧？」李媛安撫他說：「別怕，別怕。」於是兩人手牽著手，走進了李生的卧室之中。

不多時，李生端來了好酒好菜，兩人一邊吃一邊互訴衷腸，全都敞開了心扉，將各自一肚子的話都說給了對方。夜深以後，二人解去衣衫，綉卧鴛鴦，所謂「芙蓉幛悄，雲雨聲低，曲盡人間之歡。」天快亮時，宋媛便告辭而去。

自此之後，每到天黑時宋媛便進到園中來與李生相會，到天快亮時便動身離開，如此經過了快一個月的時間。有天，李生正在書房中讀書，忽然感到有些疲憊，便靠著几案睡著了。夢裡，僕人跑來對他說有一個自稱李二秀才的人來求見。李生去門口迎接他，看見此人風采非凡，一舉一動都帶著一股英氣。

李生和客人雙雙落座後，客人對李生道：「在下平日里多蒙令尊厚待，無以為報，如今知曉郎君被妖怪所迷惑，特來救郎君於危難。」李生不解：「此話怎講？」客人道：「郎君經常與之相會的那個女子，根本就不是人。郎君可想要一見她的真面目嗎？」李生像是被說蒙了，只隨口答應一聲：「好。」客人於是命令他的侍從去將那女子擒來。

不多時，宋媛便被一個魁梧的力士押著來到了李生面前。此時的她花容失色，煢煢無依，臉上還帶著淚痕。客人沖著宋媛大喝一聲，宋媛立即撲倒在地，化為了一隻大狐狸，狼狽而逃。

李生見狀吃驚不已，忙起身對著客人道謝，客人從身上掏出一張符來放在案上，對李生道：「郎君可時刻佩戴此符，則可徹底斷絕與妖怪的聯繫。另外我也有點小請求，希望能得到郎君幫助。在下房舍靠近街市，窄狹喧囂，難以居住。加上年深日久，人流雜沓，許多地方都已經朽敗不堪，希望郎君能夠為我加以修葺，使環境也可以變得清靜些。」

李生道：「多虧您搭救，我才能脫此大難，（渣男！）豈能知恩不報，此事我立即便會幫您去辦。」見李生答應了，客人於是便告退了。剛離開，李生便欻然醒了過來。醒來後，不覺出了一身的汗。李生回想起剛才的夢境，極為清晰，恍若實有，之後在几案上竟果真發現了一道神符，上面所畫的乃是《易經》中的坤卦。

李生這時才恐懼起來，（所以之前他真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連忙找到父親，將他和宋媛之間的事，以及剛才那個奇異的夢都一五一十說了出來。李褒聽後同樣吃驚不小，沉思許久，才對李生說道：「在你夢裡出現的那人自稱為李二秀才，又說我曾經厚待於他，難道是我平日里所供奉的那位灌口神君嗎？」（灌口神君，此神為後世二郎神的幾個原型之一）李褒自覺自己猜想不差，連忙去到了神君的廟中，四下一看，發現廟中殿宇迴廊等等果然大半都已經傾頹了，又與夢中那人所託相符，李褒更加確信是這位神君搭救了自己兒子，於是慷慨地請來工匠重修廟宇。李生則每日佩戴著那張神符寸步不敢捨棄。

後來，李生也常常能見到宋媛，然而彼此之間卻始終保持著咫尺的距離，宋媛不敢再向前一步，只能是看著李生默默流淚，而李生見到她，卻始終連一句話都沒有再說。（渣男！）如此過去了十幾天，一日，李生又獨自在花園中散步，忽然在小路旁發現了一幅精美的花箋，撿起來一看，上面原來是宋媛所作的一首詞，曲牌為《蝶戀花》，其詞道——

雲破蟾光穿曉戶。倚枕凄涼，多少傷心處。唯有相思情最苦，檀郎咫尺千山阻。

莫學飛花兼落絮。搖蕩春風，迤邐拋人去。結盡寸腸千萬縷，如今認得先辜負。

李生一遍遍地吟誦了許久，既喜愛宋媛的才氣又回憶起了當初宋媛姣好的面容，（這還是渣啊）要與宋媛這個妖怪相決裂的想法不禁開始動搖。正猶豫不定，忽然只見宋媛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不遠處的垂柳蔭中，容色靚麗，服飾華美，比從前還要攝人心魄。李生一見，那位什麼李二秀才的告誡已全然被拋去了爪哇國，慨然揚天而嘆道：「一個人所喜愛的，不過是美色而已，而今宋媛的美色，可以說是再讓人喜愛不過的了，哪裡還顧得上其它呢？！何況我如今嫌棄宋媛是妖怪，然而我在誕生之前，死去之後，又焉知不會是什麼異類呢？！絕不能捨棄宋媛姑娘！」於是憤然毀掉了二秀才給他的神符而與宋媛再赴雲雨。

宋媛既欣喜又慚愧，徐徐對李生道：「妾的醜惡，郎君已經全都知道了，被拋棄是情理之內的事，我自己也已斷了希望，豈料郎君竟不嫌棄妾身鄙陋，還能始終以妾為念，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好可憐的樣子）說著便忍不住哭起來。李生忙安慰道：「只要娘子不懷疑我的真心，我絕對不會辜負娘子。」於是二人和好如初，而彼此之間的感情更比之前變得更加深厚與堅定了。

如此過了一個月，李生的臉色日漸憔悴，身體也瘦弱了許多，其父母擔心他會一病不起，忙找來巫師想要禳除宋媛，然而卻並不奏效。於是他們只好將兒子關進了一間密室里，也不知宋媛是進不去，還是根本沒有找到那密室在哪，總之這回宋媛確實無法再和李生相見了。

然而，就在老兩口將兒子關起來的第二天，家中就不知從哪跑來數百隻的猴子，攀屋上牆，狂奔亂走，李褒想盡了一切辦法也制止不了，只能任由它們累累懸垂在房檐上，跟一串串獼猴桃一樣。李褒受不了卻也無可奈何。如此過了幾天，一日李褒獨坐在書房裡，正在冥思苦想思索對策，忽然有人從窗縫間扔進來一封書信，李褒追出去看時，卻一個人都沒有發現，返回來拆開書信一看，上面寫道：

夔州進士孔昌宗，謹裁書投獻於李公閣下。

在下久聞府君盛名，可惜始終未曾拜會，深感遺憾。昌宗乃是孔聖之後裔，只因前人遷居巴蜀，所以如今在下也算是巴川人了。在下家中世代以儒為業，衣冠相傳，身居高官名流者不計其數。從前在下恃才傲物，以風流自居，因此不幸被妖物所蠱惑，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歲月遷延，竟自身也忽而被其同化，成為了和他們一樣的醜類（這句話是說，他和狐狸待的時間太久了，所以自己也變成了狐狸，在六朝傳說中多有此類說法），我聽聞閣下之子也與我有同樣的遭遇，如果不能及時驅除掉那些妖怪，那他遲早也會變成和我一樣。

如今我的妻子，乃是宋媛之妹，她們的姊妹朋黨，變幻為妖艷女子去蠱惑他人乃是平常之事，而像閣下之子這樣，故意撕毀神符，明知是赴死而毫不悔改的，也真夠悲哀的了。在下又聽說如果人不能滿足這些妖狐的慾望，他們便會興妖作怪，逼人就範。不過想要驅除如今它們用妖術弄來的這些猴子倒也不難，只要多找些鷹犬之類的猛獸來防禦，便可高枕無憂了。令公子與閣下有父子之親，我與府君則是人獸殊途，我哀痛於令公子的無辜，又傷感於我如今的境地，所以特來相告。

狂斐。還望府君早下決斷。

李褒讀後吃驚良久，雖然不知信上所說是否屬實，但卻還是按照上面的辦法找人四處搜羅了一大群鷹犬養在了家裡，而自此之後，那些個猴子們果然便收斂多了。

一天夜裡，李褒又夢見有一個人找到自己道：「在下孔昌宗，之前曾經獻給府君一封書信，只因信中泄露了狐妖們的機密，它們惱羞成怒，便將我殺害於西溪之側。在下活著時不能和親朋好友同處，如今更是橫遭枉死，府君豁達重義，常濟人於危難之中，所以在下這才有求於府君。在下現在暴屍荒野，困苦難當，如果府君能夠憐憫在下，能將在下遺骸加以埋葬，則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必將感念您的恩德。」李褒在夢中答應了。之後霍然而醒。

天亮後，李褒便派人到西溪去找這位孔昌宗的屍首，然而找到最後卻是一無所獲。李褒於是只好請來幾十個僧人，請他們念經超度孔昌宗的亡魂。並親自寫了一篇誄文以祭奠，其文道：

萬物盈於天地兮，莫之去來之因。謂大鈞之可度兮，曷變化之無垠？形非可以長久兮，造物與之而棲神。周旋上下無不知兮，乃獨棲此而不去者，蓋以吾之有身。孕陰陽而更寒暑兮，是未離乎死生之津。凡物隨緣而異觀兮，然自宇宙言之，不啻乎太山之與微塵。彼動植與飛走兮，忽然化而為人。安知人之去世兮，不為木石之類、鳥獸之群？睠茲理之固然兮，則又何戚而何欣？

痛夫君之不幸兮，百年怨結而聲吞。舍大廈之處兮，伏丘原之荒榛。志儒服而規行兮，逐醜類而馳奔。今以余為可訴兮，故投書而殷殷。觀其言之反覆兮，知君平昔之能文。悵西溪之遺骸兮，數往來而不存。苟前形為不足愛兮，奚事覆土而為墳。惟佛果之妙兮，可以薦君之幽魂。君慎往兮毋失門，秋天凄兮雲昏昏，君安在兮聞不聞？

祭祀後過了幾天，李褒家中又開始出現種種的異常，這一回，先前準備的鷹犬也已經不管用了。李褒被纏擾得心衰力竭，知道自己根本無力斗過妖怪，於是乾脆將李達道放了出來，任由他去和宋媛相見。那之後，家中的變怪很快也就平息了。

另一邊，宋媛與李生好不容易久別重逢，兩個人的感情比以前還要恩愛了許多。宋媛對於跟自己鬥了許多天的老兩口毫無芥蒂之心，反而抱著一大堆綾羅綢緞主動上門去找他們和好。剛開始李褒並不想收，轉念一想又怕這樣會惹宋媛發怒，再作起怪來，於是只好不情不願地將帶來的禮物都留下了。

後來有一天，李生的母親突然心口暴痛起來，幾乎喪命，李褒找遍了城中的名醫，一個個卻都束手無策。宋媛聽說此事後，拿來一包葯交給李生說：「婆婆的病不算什麼，郎君只要過去把這葯煎好，讓婆婆稍微喝一點，病就會好了。」李生接過葯來，打開一看，裡面只包著一些像銅錢那麼大的青木葉而已。李生對宋媛的話有些不相信，但還是照宋媛所說煎好葯給母親喝了，結果服下後不到一頓飯的工夫，李母的病便霍然而愈。全家人都大感驚訝，認為宋媛簡直就是位神仙。自此後家人對她的態度稍稍親密了些，不再像從前那般疏遠她。

時值暮春，一日，李生和宋媛一起到花園去遊玩，在盛開的繁花間擺好了酒菜，一邊聽著僕人演奏的音樂，一邊推杯換盞，極盡歡愉。宋媛喝得有些醉了，便趁著酒興賦詩一首，其文道：

綠鞅盤紆成紺幄，屑玉紛紛迎面落。美人慾醉朱顏酡，青天任作劉伶幕。

李生聽後大為欣賞，於是對宋媛道：「娘子可還能和我聯詩一首嗎？」宋媛欣然道：「請。」

當時花圃中有一株芍藥，剛剛結出花苞而還沒有綻放，但已有蝴蝶在其周圍團團飛舞，李生見到後，隨口道：「芍藥欄邊春蝶亂。」宋媛應聲續道：「海棠梢外曉鶯啼。」遲疑片刻，李生接道：「垂楊夾道裊青絲。」宋媛又馬上續道：「嫩竹出欄抽碧玉。」李生這下更加佩服自己妻子不僅才思敏捷，而且又都合於韻律，絲絲入扣。二人有說有笑，吟詩誦句，玩了一整天才盡興而歸。

過了些日子，李生有些事情要處理，要去眉州一趟，於是便和宋媛約定說：「我此去，十天時間必定回來，不用為我擔心。」然而等到李生到了眉州以後，當地的親朋舊友難得與他相聚，如今見他來了便用盡各種理由不讓他走，最後一直耽擱了二十天才回來。

回到家中剛一見到妻子，宋媛就問李生說：「為何多待了這麼久？」李生道：「朋友強留我，不讓走。」宋媛道：「自從郎君離開後，我一個人獨守空房，每天都度日如年，也再沒有心思去梳妝打扮，我因為思念郎君，又感傷於離別之苦，所以作成了一首《落花辭》，用來表達自己的心意。」（好好地怎麼念起詩來了……）

（曲牌為《阮郎歸》）

東風成陣送春歸，庭花高下飛。柔條繚繞入簾帷，斑斑裝舞衣。

雲鬟亂，坐偷啼，郎來何負期？人生恰似這芳菲，芳菲能幾時？

一首詞讀罷，李生連忙為自己的魯鈍向妻子道歉。

當時城中有位名叫張其性的老塾師，正在一座寺廟裡開課講學，很多後進的年輕人都在跟隨他學習。李褒聽說後，便把李生也送了過去。那之後，每到夜裡，宋媛便偷偷潛進寺中去和李生相會，他的同學聽說後，就都跑過來想要見見這位狐女。宋媛對此一點也不避諱，誰來了都能和她聊天交談。加之宋媛天性聰慧，又能迎合眾意，所以人人都以為宋媛對自己很親近，於是便誰也不肯去向老師報告宋媛和李生夜夜私會的事。以此緣故，宋媛得以每天都可以和李生相聚。

又有一位叫楊彪的進士，剛從京城回來，聽說李生的奇遇後，便特意來拜訪他，並且希望能夠和宋媛見一面。宋媛知道後，便主動出來和此人相見，楊彪見了，忙起身對宋媛道：「在下從京城啟程時，曾買下了一支金縷花鈿，作工頗為精巧，在這小地方很難找到能與之相配的人，我想將它奉獻給娘子，但希望娘子能用自己的一篇佳作來作為交換。」宋媛欣然答應，命人擺好紙墨，之後頃刻成詩一首。其文道：

妙手裝成顏色新，東君別付一家春。勸君莫與情人戴，戴著牽簾惱殺人。

楊彪看後嘆服不已，心滿意足地走了。

後來宋媛生下了一個孩子，眼見就快要一周歲了。一天，宋媛卻忽然神色悲戚起來，哽咽著連話都說不出來。李生見狀，忙問妻子是怎麼了，宋媛卻只是一直哭，一句話都不肯說。追問再三，方才徐徐對李生道：「妾能夠和郎君相遇，並非出於偶然，（乃是命中注定）如今冥數已盡，不得不和郎君分別了。」說罷，驀然起身整了整衣服，決然道：「古人常說『女為悅己者容』，妾能夠幸運地託身於郎君，和郎君相親相愛，始終如一，妾即使粉身碎骨也沒有可怨恨的了。妾與郎君的分別之日眼看就要到了，可再相見的日子卻還遙遙無期，一想到這裡，真是讓人痛斷肝腸！」說著就又哭起來，淚水沾滿了衣襟。李生也哭得不能自已。

宋媛又道：「從前孔昌宗用些無中生有之事向公婆詆毀妾，而公婆卻終究沒有再懷疑妾，方才使妾能和郎君朝夕相伴。和郎君所相處的兩年時間裡，郎君對我情深義重，即使是人間的普通夫婦，也少有能做到如此。我只恨不能報答郎君的恩德，又怎會去傷害人的性命，使所有人都厭惡我呢？那個孔昌宗不過是一介腐儒，他又怎會懂我呢？」之後又叮嚀囑咐李生道：「郎君還年輕，要儘力鑽研學問，親近師友，將來好榮耀宗族，為父母增光，如此方才算盡了為人子之道。請不要挂念妾。還有，希望郎君好好自愛吧。」李生問道：「我們以後可還能有再相見的時候嗎？」宋媛不答，而是拿起筆來，寫下一首詩道：

二年衾枕偶多才，此去天涯更不回。欲話他時相見處，巫山嶂外白雲堆。

二人又說了許久的話，之後就上床休息了。第二天早上，李生醒來時，分明看見妻子還睡在自己身邊，可是當他下床梳洗了一番回來後，宋媛和孩子就已經全都不見了。

後來，李生一直也沒有忘記過妻子，卻再也沒有等來關於妻子的消息。

完。

譯後記：真正開始譯之後才發現這篇文章比我想得更難翻譯，大量出現的駢句根本無法逐句翻譯，跳過又會讓文義不全，撮其大意譯為白話句，又會讓文章失色不少，總之左右都很難辦，只好視情況將就著來了。喜歡的讀者還是去找原文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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