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天劫後餘生,他成為了「吃掉女友」的嫌犯,我們都是幫凶|勇氣故事

這是「勇氣故事」系列第三篇故事

「他一定是吃了女友的肉!」

「照片里男的為什麼會笑,好恐怖!」

「為何前後報道不一致,這裡面一定有事!」

「哎,這就是人性啊!」

4月29日,一則新聞《情侶困喜馬拉雅天人永隔 約定誰先死就吃其肉活下去》在媒體上廣泛傳播。一對台灣情侶梁聖岳和劉宸君在尼泊爾喜馬拉雅山區徒步時失蹤,53天後終於被搜救隊發現,年僅19歲的女生劉宸君在獲救前三天不幸離世。

喜馬拉雅山區的遇難故事並不罕見,這則報道卻與眾不同。在社交媒體,台灣網民忙著批判當事人的冷血,大陸網民卻熱衷於挖掘故事背後的陰謀。前後不同的新聞細節,褲子上的血跡,生存者鏡頭前的微笑,過度解讀的「證據」不斷推陳出新。整件事在滑稽的論調中被扭曲成了另一套「少年派」似的故事:為了苟活下去,他吃掉了女友的屍體。

在所有人感嘆人性之惡時,熱度慢慢消退,事件漸漸平息,似乎一切早已經被蓋棺定論,卻從沒有人試圖尋找過背後的真相。從此,這位劫後餘生的梁聖岳成為了人們心中「疑似吃掉女友」的嫌疑犯,而幫凶則是數萬個惡意揣測的圍觀群眾。

或許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劉宸君在離世前的那一刻會想些什麼了。這篇「勇氣故事」在採訪了尼泊爾搜救隊,當地村民,宸君的朋友,台灣網民,大陸網民,相關專家,歷史倖存者等多方,在掌握了很多一手資料,以及谷歌地區實景模擬之後,試圖拼湊、還原出事件的整個經過:

這對台灣情侶到底經歷了什麼?他們是如何失蹤的?梁聖岳是如何在冰天雪地的47天中生存下來的?他們又是如何在茫茫的喜馬拉雅山區被搜尋到的?這則社會新聞是如何在傳播過程中被一步步扭曲成「吃人」的陰謀?

這個故事關於冒險,關於生命,也關於人性,只不過曾經的我們都關注錯了重點。現在,是時候重新審視它了。

喜馬拉雅驚魂記

殘忍的季節

冰雪融化,河水解凍。大地回暖,萬物蘇醒。艾略特在《荒原》中說:「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從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混雜著回憶和慾望。」四月的喜馬拉雅山區還保留著冬季的清凜,一隻禿鷹在空中盤旋,直勾勾地盯著山洞中的男女。

潘桑埡口 圖片來源:亞洲徒步公司

梁聖岳在濕冷的睡袋中醒來,女友劉宸君裹在一旁的睡袋裡,套著一件銹紅色的夾克,還在酣睡。昨天晚上樑聖岳出去曬了打濕的睡袋後,就累得癱倒在地。劉宸君還很興奮,不停地叫喚著 「爸爸」、「媽媽」、「姑姑」,還有梁聖岳的名字。到了傍晚,劉宸君累了,安靜地躺在睡袋裡,一動不動。

兩塊巨石呈「人」字形聳搭在一起,山洞裡滴答著流水,陰暗處生滿了苔蘚。幾株青黃不接的雜草在洞口附近橫生,冰川下的流水滋潤著這些不起眼的小生命。

陰暗,潮濕,寒冷,飢餓,而他們只有鹽和水。被困43天,恐怕他們和這些荒草一樣早已被世人遺忘。梁聖岳對救援已經不抱任何期待。「我們誰先掛掉,就吃對方的肉活下去吧。」劉宸君曾經笑著對他說過——這本是一句玩笑話——他們從沒有想到一次徒步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只要20分鐘。從這處懸崖洞口飛到首都加德滿都只需要20分鐘。山洞400米之上,是海拔3850米的潘桑埡口,塔芒古道徒步路線的小徑。5公里外,6名尼泊爾搜救人員正在緹普嶺村周邊搜尋二人的下落。3500公里之外是台灣,那裡有焦灼中的父母,占星師說還有希望,他們情願相信。失蹤的消息幾天前散見於媒體的各個角落,在輿論的灌溉下,幾天之後就會茁壯成長為頭條。

洞口的雜草叢中生出嫩綠色的生命,流水嘩啦啦地挾裹著水汽,氣勢磅礴地向山谷深處進軍,那裡聳立著一排排讓人窒息的雪峰,雪峰之上塗抹著點點白雪。那隻禿鷹好像嗅到了食物的味道,在空中越發歡快。在這片叫做「朗塘」的喜馬拉雅山區腹地,瘦弱的劉宸君安靜地睡去了。

約定

「2016年4月1日,劉宸君和梁聖岳在一起了。」

訪問劉宸君的臉書主頁,你會發現這樣的標記。19歲的劉宸君來自台灣苗栗市,在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剛剛就讀。心思敏感,內里沉靜,喜歡閱讀,愛好寫作,劉宸君這樣的姑娘很容易被打上「文藝青年」的標籤。如果你再多了解一點,會發現她有些特別。

劉宸君能夠隨時記錄些雋永而深刻的句子,大學期間,她曾獲過「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這項在全球範圍內頗有影響力的校園文學大獎,在台灣被當作是文學新星的搖籃,曾獲此殊榮的不乏仍然在文學領域耕耘的知名作家。台灣著名作家吳明益曾評價道:「這個小女孩,將會與我心中的幾個名字,建立起一個壯麗、深邃,且充滿行動力的台灣自然書寫新系譜。」

文筆靈秀婉郁,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劉宸君在朋友面前的形象卻是另一副樣子。「是屬於開朗的類型,但年紀小還是有點羞澀,大家都說話的時候會躲在一邊看你,不是會大聲的類型,但是樂於與人交流和幫助別人。」劉宸君的朋友鄭雨桐這樣回憶道。

劉宸君 圖片來源:劉宸君臉書

鄭雨桐是在2016年台南能盛興藝術工廠認識的劉宸君。能盛興是台灣著名的藝術基地,為台灣各地的藝術愛好者提供換宿服務。和劉宸君一樣,鄭雨桐也是來這裡一邊做「小幫手」,一邊住在這裡感受台南。

鄭雨桐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宸君時的情形:「她就是很小女孩,短髮,穿得很男孩子氣這樣子,然後她就坐在那邊吃飯,眼神就很純真,一看就是小孩子很有個性,還沒有進社會的那種感覺。」

在交談中,鄭雨桐得知這個小姑娘剛剛高中畢業,想考台灣國立東華大學。在能盛興工廠的日子是快樂的。白天鄭雨桐和劉宸君做工廠的小幫手,洗碗,開燈,拖地,到了晚上一起買菜,逛超市,找一部黑白電影一起看,晚上一起睡。兩個人都睡在房間的上鋪。她們成為了好朋友。

劉宸君會把自己熱愛的文字分享給朋友看,第一次看到這個「小女生」寫的文字時,鄭雨桐震驚住了。「很不像她那個年紀寫下來的。她的文章給我的感覺是,她會認真感受、體會生活的人。」鄭雨桐評價道。在她的觀察中,劉宸君很愛記錄,她經常在思考些什麼,寫下來,然後很入神的狀態。每當這個時候,朋友們都不會打擾她。

劉宸君也會跟鄭雨桐講她和男朋友之間的事情。她說過,以前一直喜歡女生,直到遇到了男友梁聖岳。在此之前,劉宸君的身份認同為「男性」。宸君的好友羅苡珊說,宸君習慣被人稱呼為「他」,而不是「她」。

因為身份認同的原因,劉宸君對男女性別平等的運動十分關注,甚至曾經在臉書上發出自己半裸上身的照片,以支持「解放胸部」的社會運動。事實上,劉宸君在臉書上標明性取向是「男性」和「女性」。在臉書上分享「和梁聖岳在一起」的這個消息時,就有朋友調侃道,早生柜子啊!也有朋友驚訝道,你不是早就出櫃了嗎?

劉宸君經常跟朋友提到過這次旅行,她說喜歡印度的神秘文化,很想去印度的恆河,看看他們是怎麼處理屍體的。在出發半年之前,她就已經開始著手計劃和「爆炸頭」的這次旅行了。

「爆炸頭」和「捲毛」都是梁聖岳的朋友送他的外號。早在2014那年,未滿18歲的梁聖岳就有過從福建、河南、陝西、甘肅一路騎車到新疆的壯舉,歷史110天。這件事在朋友之間很轟動。

梁聖岳 圖片來源:梁聖岳臉書

新竹高中畢業後,梁聖岳沒有選擇繼續上學,而是熱衷於他所熱愛的自然和戶外生活:大霸尖山、雪山聖稜線、南橫公路、上山打獵、下田踩稻…就連臉書頭像也換成了戴著頭巾,腳穿雨靴,在叢林中手持一把砍山刀的樣子。

梁聖岳比劉宸君大兩歲,喜歡冒險,並不喜歡過於安逸的生活,他說過:「脫離了原本的舒適生活,便不要再讓自己往舒適的地方去,那出來跟留在裡面是一樣的,不要讓過多的享受讓騎車只剩下減肥而已。」

劉宸君和和梁聖岳就像兩塊吸鐵石,被彼此之間的特性互相吸引。合二為一之後,他們又變成了一塊新的磁石,吸引著這個世界上更多叛逆、冒險和好奇的元素。

鄭雨桐與劉宸君分別之前,梁聖岳來找過女友,兩個人在陽台紮營露宿一晚。劉宸君卻不小心把自己的那件紅色衝鋒衣落在了陽台,之後只能拜託鄭雨桐幫忙寄過去。「那件外套是Gore-tex防水面料的,很貴的哦!」劉宸君在臉書里對鄭雨桐說。這件紅色衝鋒衣陪伴過劉宸君徒步多很多次,是她戶外旅行中必不可少的配件。

3月,當劉宸君和梁聖岳在喜馬拉雅徒步失蹤的消息傳出時,新聞報道中都用了一張二人在印度機場的合影,這是劉宸君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張照片。鄭雨桐一眼就認出,劉宸君身上穿的就是這件紅色的衝鋒衣。

受困

多年之後,梁聖岳依然會記得那個致命的錯誤決定。

3月11日,潘桑埡口風雪交加。有人喜歡雪,因為它是純潔的,掩蓋住了世間所有的罪惡。有人討厭雪,因為它讓人們迷失在一片混沌之中,看不清前路,而我們卻無能為力。

在喜馬拉雅山區的這個季節,徒步者既享受著純凈的風景,又要承擔著高海拔地區遭遇低溫降雪的風險。劉宸君和梁聖岳3月9號從緹普嶺村子出發時,就遇到了大雪。昨晚,二人在南池河谷附近的山中小屋中勉強睡了一晚。

現在,兩個人剛剛爬過了海拔3900米的潘桑埡口。暴風雪太大,能見度極低,掩蓋住了前面的小徑。他們不知道現在身處何處,不知道目的地桑當村還有多遠,不知道現在的海拔高度,不知道前後有沒有其他徒步者,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迷路了。

地圖顯示,目的地桑當村在一條蜿蜒河谷的盡頭。二人研究之後,決定脫離現在的山脊小徑,從這裡縱切下到河谷旁,再沿著河谷前進,這樣總會找到村莊。他們就近選擇了一條河谷下降。

鮮有人踏足的原始林叢中,到處林立著巨石,巨石上布滿著濕滑的綠色苔蘚。下切的坡度太陡,近乎垂直,劉宸君和梁聖岳不小心在山坡滑倒,一路滑向谷底,直到不能再滑。「他們一路滑下來,直到他們遇到一處瀑布懸崖地帶,」事後,搜救行動的負責人達瓦·史蒂文說,「他們被困在一處小懸崖,既不能下降,以他們的能力也爬不回去,岩壁太陡了。他們被困住了,哪也去不了。」

被困地點 圖片來源:谷歌地球

當意識到自己被徹底被困住的時候,梁聖岳幾乎懵住了。「當時其實有點想就自我了結,跳下去結束生命,」梁聖岳回憶道,「結果頭一轉,發現有個洞穴在那邊,就躲進去了。」

洞穴旁邊咕咕地流淌著冰川水,有水就還有生命。這對情侶的背包裡帶著一袋一公斤的鹽,此外還有泡麵,生米,煮熟的土豆,麵粉,餅乾,徒步者標配的露營廚具炊具,氣罐和爐頭。加上防水的衣服,和保暖的睡袋,夠生存一陣子了。兩個人索性就躲在山洞裡,等待救援——

3月12日,大雪一整天。二人嘗試吹口哨,期待有過路者能夠聽見。他們認為搜救隊很快就回來。「把很多昆蟲的聲音,和動物走動的聲音當成人的聲音。」梁聖岳回憶道。

3月13日,天氣好轉,兩個人嘗試爬上岩壁。失敗。二人繼續嘗試吹口哨,仍抱有期望。

3月15日,繼續大雪。吹口哨。仍抱有期望。

3月16日,繼續大雪,吹口哨。等待。

3月17日,大雪。安靜等待。

3月18日,雪。等。

3月19日,雪。

……

3月27日,兩個人聽到了直升飛機的聲音,但是由於身體太過虛弱,他們沒能從山洞裡爬出。這時,他們已經耗光了所有的食物。

直升飛機的聲音漸漸遠去,死神卻步步緊逼。他們躲在這個山洞裡,好像被整個世界遺忘。絕望中卻抱有期待。到了最後,連這為數不多的「期待」也變得氣若遊絲了。也許會有人路過,也許不會,誰知道呢。塔芒古道,這條徒步路線太小眾了。

2015年,8.1級大地震給予尼泊爾一擊重創,為了振興震後的旅遊業,朗塘國家公園在2016年推出了「塔芒古道徒步路線」。不同於遊客趨之若鶩的昆布高山地區,這裡更像是尼泊爾的江南,漫山遍野的杜鵑花,保存完好的塔芒文化風俗和古村落——「塔芒」是一幫150年前為了躲避戰爭,從西藏遷徙而來民族。

尼泊爾是著名的高山王國,山地資源極其豐富,擁有不同難度的上百條徒步路線。如果只是去加德滿都、博卡拉等城市觀光旅遊,一般叫做「Tours」;在EBC(珠峰大本營)、ABC(安納普爾娜環線)等已被開發的路線徒步,被定義「Trekking」;而攀登珠峰、洛子峰等高海拔雪山,才能叫做專業的「Mountaineering」。

被困地點 圖片來源:亞洲徒步公司

大多數情況,遊客說去爬山,其實只是去喜馬拉雅山區的EBC、ABC等成熟路線徒步而已。在台灣,這叫做「健行」。

「一般徒步者喜歡高山風景,而這裡的海拔較低,雖然難度很小,但這條路線十分小眾,」「亞洲徒步」公司的CEO達瓦史蒂文說,「雖然三四五月份是非常好的徒步季節,但是選擇來這裡徒步的外國遊客還是很少,估計不會超過50人。」

就在劉宸君和梁聖岳被困山洞,奄奄一息的時候,他們的家人正在聯絡外交部,與台灣駐印度代表處協商搜救事宜,他們打算飛到加德滿都向當地旅行社尋求搜救幫助。

與此同時,台灣的媒體網站上,打出了新聞:《台灣情侶休學圓夢!爬喜馬拉雅山遇大雪…沒嚮導失蹤19天》……配合著電影《絕命海拔》的驚悚雪崩片段,漂亮的女主播在講解著登山運動的風險。新聞下面,充斥了網友的各種評論,論調整齊一致:沒帶嚮導就爬聖母峰,凶多吉少啊!不作死就不會死!

迷蹤

「……我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節制自己的情感,才能允許自己流淚。我若不這麼做,火車就無法駛進沿著平原開展的夜色里,而我也無法和他在車廂里再多待一些時間了。」

劉宸君在臉書上貼出了一段情感細膩的文字,記錄這此印度之行的片段。在印度旅行的時候,劉宸君和梁聖岳因為瑣事吵了一架。劉宸君不會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在社交媒體上留下的痕迹。

在印度騎車旅行了一個月之後,2月18日,二人乘火車從印度進入尼泊爾。

3月10日,在原定和家人聯絡的日子,二人卻杳無音訊。5天後,家屬正式向外交部通報協助搜救。

很快,媒體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蘋果日報》《中央通訊社》等媒體開始轉載發布情侶的失蹤消息,失蹤的新聞也傳到了大陸,微博上至今仍可見端倪。劉宸君和梁聖岳的朋友們得知之後,紛紛在他們的臉書頁面下留言:「別鬧了!我還在等你電話欸!快回我唷!」「加油,相信你一定可以!快回來吧。」「我們還要等你回來分享的哦!」

3月26日,在朋友的建議下,劉宸君的母親,梁聖岳的父母,一行三人找到了位於加德滿都的「亞洲徒步」公司,向該公司尋求搜救幫助。

一口流利地英文在TED分享環保理念,WWF環保大使,與國際奧委會密切合作夥伴,成功帶領18個國家、超過150名登山者登頂珠峰,無論是豐富的戶外經驗,還是廣泛的社會影響力,「亞洲徒步」的公司領袖達瓦·史蒂文都算是尼泊爾呼風喚雨的人物。有人告訴過劉宸君和梁聖岳的家人,要想搜救二人,你一定要找達瓦。

「他們進來時,看起來非常傷心,非常情緒化,悲傷都寫在了臉上」達瓦說,「剛開始他們家人找到了另外一家公司搜救。雖然都鎖定在了朗塘地區,但是那家公司的方向完全錯誤,在更北的邊境山區地帶。」

達瓦接手了這個案子之後,迅速部署搜救行動的三個步驟:收集信息、研究地圖、發動當地人。

搜救實況 圖片來源:亞洲徒步公司

達瓦動用了公司的幾十名員工,以及曾與公司有過合作的夏爾巴、塔芒族人,儘可能地收集信息。他們要搞清楚,劉宸君和梁聖岳最後失聯的時間與地點,他們最後的聯繫人,他們的原計劃是什麼,按照計劃他們失蹤前應該與誰聯繫,甚至兩個人的性格也要了解……

很快,這張撒出去的信息網有了回應,達瓦漸漸填補了劉宸君和梁聖岳失蹤前的行蹤。據當地村民稱,3月3日,有目擊者見到二人抵達徒步路線上的緹普嶺村(海拔1890米);3月8日,二人從緹普嶺村出發;3月9日,有當地人疑似見到兩名東方面孔的徒步者;3月10日,當地牧羊人疑似看到二人在潘桑埡口(海拔3850米)出現。

「塔芒古道」雖然是政府剛開發出來的路線,但並不是剛剛開闢的新線路,它以前的名字叫做「魯比山谷徒步路線」。達瓦把更大比例尺的「魯比山谷徒步路線圖」掛到牆上,再把搜集到的情報一一對應到地圖上,用「思維導圖」的方式分析,最終鎖定在潘桑埡口到南池河谷一帶。

達瓦強調,發動當地人非常重要,甚至不亞於搜救本身的重要性,他們不僅是最了解當地地形的人,他們也最熟悉每一處失蹤者可能遇到危險的地方。搜救必須要非常精確,要篩選,要計算。「哪裡的石頭最多,哪裡最滑,哪裡有坑,他們當地人都有自己的經驗,」達瓦說,「他們對這篇叢林的熟悉超過了任何人,所以我們能到其他人到不了的地方。」

3月27日,「亞洲徒步」公司排出了四人搜救小組。隊長馬德哈·巴斯內特已經在尼泊爾的戶外圈混跡了30餘年。他曾經在2015年尼泊爾地震期間,協同聯合國工作小組幫助朗塘地區災後重建,認識很多當地人。當天,搜救小組抵達桑當村(劉、梁原計劃目的地,海拔3270米),與另外兩名當地見過失蹤者的牧羊人匯合。

四人搜救小組出發時,攜帶了全套的徒步裝備,以及繩索等技術裝備。此外,他們還配備了衛星電話——能夠在山區的任何角落隨時聯絡。還有食物,氣罐,爐頭,以防發現失蹤者時能夠及時給予補給。

人員,裝備,情報,經驗,一切都很完美。搜救隊已經做好了最好的準備,但卻抱著最壞的預期。「按照以往的搜救經驗,我們有50%的可能性發現相關物品,」達瓦說,「在曾經的案例中,超過2周幾乎已經默認遇難。也就是說,這次搜救並生還的可能性是零。」

營救

1992年,澳大利亞青年詹姆斯·史考特遠赴加德滿都的醫學院實習。儘管此時已是深冬,慕名於壯麗的喜馬拉雅群山,這位22歲的小夥子想要在正式開始實習前,和同伴去朗塘地區深度體驗下尼泊爾山區的魅力。穿著一雙Cat工裝靴,戴著兩塊巧克力棒和一本孤獨星球的《喜馬拉雅山區徒步指南》,詹姆斯就冒然地走向山谷深處……

陰差陽錯地和同伴走散,大雪覆蓋住了徒步路線的小徑,無意中從900多米的山坡滑落,當詹姆斯發現自己身處絕境時,他已經無路可走。詹姆斯躲在山澗的一處岩洞里,靠著洞口出的冰川融水,以及自己的醫學知識,計算著身體熱量,水分,代謝。

在冬季的喜馬拉雅山脈深處,人類到底能夠生存多久?43天後,就在搜救隊不抱有任何希望的時候,突然看到了山谷深處上方的禿鷹盤旋,以此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詹姆斯。

「Namaste(尼泊爾語:您好),」這是詹姆斯在7周後看到人類時說的第一句話。一年後,根據這段劫後餘生的經歷,詹姆斯·史考特寫了本《迷失喜馬拉雅:詹姆斯·史考特的43天曆險》,成為了90年代的經典探險類暢銷書之一。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劉宸君和梁聖岳能否也在絕處倖存?

路線分析 圖片來源:亞洲徒步公司

3月27日, 6人搜救小組從桑當村出發。他們用徒步的方式遍尋山裡的每一處土地,然而幾乎沒有什麼收穫。

4月10日,大雪。「在最簡單的地帶大雪齊膝,」達瓦說,「在山谷更複雜的區域,積雪的厚度更深,如果進行下去,救援者的處境甚至都會非常非常危險。」即使不考慮搜救隊的安危,強行搜索,大雪的厚度也會掩蓋住失蹤者的痕迹。從最壞的角度考慮,即使二人的遺體就在搜救隊的腳下,他們也會被隱藏在大雪之下,無法及時發現。

由於天氣過於惡劣,搜救行動被迫中止。劉宸君、梁聖岳的家人失望地回到了台灣,處理善後事宜。此時,台灣各界對這對情侶失蹤的關注度逐漸升級。與梁聖岳有過交情的新竹縣議員周江傑,開始在公眾領域發聲為其尋求援助。

第一次搜救 圖片來源:亞洲徒步公司

劉宸君的文學系老師,台灣作家吳明益發帖《暫時在遠方的雪山裡──一篇求助的貼文》,在社會各界尋求聲援。

吳明益動情地說:「他們並不是看輕山的人,絕非輕率地把自己的安危交出去,也不純是青春的躁動,或莽撞的冒險。只是山從不仁慈。我自己沒有能力實質幫上什麼忙,但或許版上有朋友,能給這對年輕的山的孩子一點可能的幫助。我衷心希望,他們只是暫時在遠方的雪山裡,有一天會歸來。」

冰雪融化,河水解凍。大地回暖,萬物蘇醒。

4月20日,在家人的要求下,「亞洲徒步」重組搜救隊來到緹普嶺村,二度進山搜尋。這次,搜救隊再次派出了以馬德哈隊長為首的三人搜救小組,並招募了更加熟悉地形的當地村民,達瓦·塔芒(作者註:此「達瓦」並非亞洲徒步公司CEO的達瓦·史蒂文·夏爾巴)。

冰雪融化後,能見度更高,搜救隊也能進入森林深處搜尋。4月26日中午,搜救隊搜至潘桑埡口地帶,出現了岔路:地形簡單的主路,和地形複雜的老路。搜救隊長馬德哈和村民達瓦分頭從主路、老路繼續搜尋。

突然,在南池河谷附近,村民達瓦看到了頭頂不遠,空中的禿鷹在來回盤旋。他追尋禿鷹的方向,開路下切至森林山澗深處。「我在叢林里藉助砍刀前行,」村民達瓦回憶說,「我沿著河邊走,對我來說搜救要冒很大的風險,我也有可能喪命。」從海拔3850米下降至3600米左右的瀑布流水附近,村民達瓦在樹林叢影中,看到了一處山洞洞口的紅色衣物。村民達瓦立即折返,馬上聯絡搜救隊長馬德哈。

由於地形過於複雜,地勢過於陡峭,二人不得不藉助樹榦和繩索,謹慎地垂降至洞口附近。中午11點45分,搜救隊發現了失蹤者躺在洞內!

在嘩啦啦的瀑布流水聲中,隊長馬德哈興奮地對梁聖岳喊道:「我們一直在找你!太好了我們終於找到你了!你竟然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聽到了有人說話,梁聖岳緩慢地動了下,看到人類,他坐起來,雙掌合十,鎮定地說了句:Namaste。梁聖岳悲傷地指了指身邊的劉宸君,告訴搜救隊她已經離世了,就在三天前。

梁聖岳被營救一刻 圖片來源:亞洲徒步公司

「他們兩個人躺在一起。劉宸君的遺體在睡袋裡,看起來十分瘦弱,橫躺在洞穴里,」達瓦史蒂文說,「洞穴里的物品散落滿地,帳篷,背包,爐子,食物…」時值大山深處的冬末春初,飽受饑寒的梁聖岳十分虛弱,穿上了所有的外套和羽絨服,套了兩三件褲子。在描述梁聖岳身上的味道時,達瓦史蒂文用了「Horrible(恐怖)」一詞。

搜救隊把梁聖岳從山洞背出道陽光下休息。11點47分,隊長馬德哈迅速聯絡加德滿都的亞洲徒步公司總部,告知方位地點:北緯28°10"13", 東經85°10"39"。

後續營救行動隨之馬上展開。「亞洲徒步」總部迅速決定,由於事發地地勢過於險惡,以當時二人的狀況,要用直升機進行吊繩救援:派出兩架直升機救援,先把眾人拉至山脊開闊地帶,再由直升機運往加德滿都。

梁聖岳還記得,劉宸君和他被困山谷時的約定:「我們兩個人,一定至少要有一個活下來,把這件事情告訴大家。」

病變

謠言的產生就像是一株突變的病菌,它能讓一則普通的社會新聞,慢慢感染成另一個聳動的虛構故事。美國社會學院奧爾波特提出,謠言的殺傷力取決於兩個「病菌」:信息的重要程度,渠道的模糊性。

傳播學者克羅斯在此基礎上,繼續提出一個影響因素:受眾的判斷能力。也就是說,我們獲取的信息越模糊,受眾的判斷能力越低,謠言的殺傷力就越大。

「亞洲徒步」公司的內部調查報告顯示:下午14點, 天氣有所好轉。一架直升飛機載著劉宸君的遺體,先飛到加德滿都機場,隨後飛至馬哈拉傑教學醫院——尼泊爾唯一能夠停放屍體的醫院。另一架直升機飛機,載著梁聖岳直接飛往加德滿都的格蘭迪國際醫院。下午16點30分,飛機在格拉迪國際醫院的頂層停機坪降落,梁聖岳迅速接受治療。

營救現場 圖片來源:亞洲徒步公司

下午14點54分,失蹤地區的官方旅遊賬號「甘尼什旅遊發展」,率先在臉書發布消息:「在47天之後,兩位台灣失蹤者梁聖岳、劉宸君都在魯比山谷的南池區域被當地人達瓦塔芒發現…梁先生被困在懸崖處倖存,然而劉女士卻從懸崖處,跌落200米至南池河,並失去生命。」並配上二人徒步登記表的照片。

下午19點,主治醫師沙克拉·拉伊·潘迪召開發布會,梁聖岳體重減輕了66磅(作者註:約30公斤),腳上生蛆,頭髮長滿跳蚤,營養不良,但是沒有生命危險,身體狀況穩定。在視頻片段中,梁聖岳看起來十分冷靜。他說微笑地面對閃爍的鎂光燈,沒人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些什麼。

晚上20點21分,台灣中央通訊社記者率先發布了這則新聞,《登喜馬拉雅山失蹤 台灣情侶一死一獲救》,文中引用了「甘尼什旅遊發展」這則臉書消息,並報道:「台灣旅客梁聖岳和女友劉宸君3月在喜馬拉雅山區登山失蹤近50天後被找到,但劉宸君因跌落200公尺山崖已無生命跡象。」

失實新聞源 圖片來源:「甘尼什旅遊發展」臉書

一個小時後,新聞被《自由時報》、《蘋果日報》、《中時電子報》等台灣媒體轉載。2個小時後,大陸的門戶網站嗅到了獵奇的氣息,紛紛轉載報道。很快,BBC,CNN,美聯社等國際媒體都湧入加德滿都……

第二天,在接受BBC的簡單採訪時,梁聖岳用5分鐘講述了這些天發生的故事:劉宸君在獲救前三天不幸離世,原來不是「跌落200公尺山崖已無生命跡象」。發表過錯誤信息的中央通訊社、自由時報、中時電子報等台灣媒體,在27號的跟蹤報道中紛紛改口。沒有任何澄清,沒有刪改失實的報道,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4月28日,在《蘋果日報》的獨家專訪中,梁聖岳說,當時兩人還協議,誰先走,對方一定要吃他的肉活下去。梁聖岳隨即打斷了劉宸君的念頭,笑著說,他們都要活下去,不然可能會為了吃對方而打起來。在媒體的追問下,梁聖岳表示,「從來沒有過」吃女友肉的念頭。

當天,一則新聞《情侶困喜馬拉雅天人永隔,約定誰先死就吃其肉活下去》開始在網路瘋狂傳播。「戶外」,「死亡」,「情侶」,「吃肉」,這些一個比一個更能刺激讀者感官的元素全部疊加到一起,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傳播效果,通稿如同病毒一般席捲兩岸各大媒體。

4月29日,微博@中國台灣網 該條新聞評論數已過2萬,點贊5萬餘次。然而,當你點開評論卻發現,點贊最高的前幾百條留言,各自獨立成一篇篇「微小說」:

「不對勁,剛開始的新聞說是這男的被救的前三天,這個女的就墜崖了,當時大家就懷疑是不是被吃了哦,真巧啊,前三天就死了,還不見屍體,文章里說還是努力爬過去摸摸女友身體才知道冰冷了,試問一下,情侶被困的情況,一般都會相依在一起吧,需要隔那麼遠,還要努力爬過去才到?這男的說謊的幾率很大!」

這條收穫1萬贊的評論本身,也有1000多條腦洞大開的子討論。為了證明自己的推論,網民不斷搜集證據,在下面附會自己的「推理」:「那個男的還穿了女的褲子,別家的網還把女的打馬賽克了,說血淋淋的,只有半截身體,我覺得這個男的應該把腿給……」「

一場以真實故事改編的「推理大賽」緩緩拉開序幕。

幫凶

「我覺得大家沒有理解當事人的生活狀態,和他們的習慣。像我們那群朋友的話,我們衣服真的就是互換穿的,包括那種捐來的衣服。」劉宸君的好友鄭雨桐看到網友的評論後,憤憤不平地說。

目睹了朋友遇難的消息,竟然變成了一場陰謀迭出的「推理大賽」,她感到憤怒,卻又無助。她在微博上反擊,但是評論只收到了18個贊,很快就被上百條評論擠掉隊尾,逐漸冷卻。

所有人都順理成章地默認了梁聖岳的「吃人」故事,進而開始感嘆人性之惡。「頭腦清醒」的人甚至會在此基礎之上,主動為他的「罪行」開脫,尋找合理解釋——

在某問答型社交網站上,有人提問:「如何看待『台情侶困喜馬拉雅山47天1死 曾約定誰先死就吃其肉活下去』事件?」

在65個回答中,收穫點贊數最高的回答者認為,梁聖岳吃肉並不奇怪,這位答主說:「教養這東西就是溫飽之後的消遣,總覺得自己的道德能壓制住邪念,幾乎所有人都會這麼想。但事實好像不是這樣……在真的生死之際發生什麼都不奇怪。」

劫後餘生的故事太普通,聳人聽聞的陰謀更符合人們的胃口。至始至終,從沒有媒體澄清自己的報道失實,從沒有人刨根問題事件的真相,從沒有人把「亞洲徒步」發布在臉書的官方報告翻出來。

如果說梁聖岳是「吃掉女友屍體」的嫌疑犯,那麼幫凶則是數萬個惡意揣測的圍觀群眾。

在人們的懷疑中,事件彷彿已經被蓋棺定論,梁聖岳成了「為了苟活而吃掉女友屍體」的嫌犯。偶爾有大發慈悲者,會覺得他的「吃人」行為情有可原。在事件漸漸平息的時候,真相也就永遠地掩埋在了懷疑的土壤中。

聽說在中國,這出悲劇被演繹成了一套少年派似的「吃人」陰謀故事,搜救行動的負責人達瓦覺得十分荒謬可笑。這位經驗豐富的搜救行動負責人認為,梁聖岳之所以能活下去,是因為他身體有更多的熱量儲備,意志力更加堅強。達瓦想了想,又補充道:「劉宸君的屍檢報告已經出來了,法醫鑒定為死於『飢餓』。」

梁聖岳治療中 圖片來源:網路

達瓦認為,悲劇的主要原因是「錯誤的決定」。「對於這條徒步路線來說,他們帶的裝備足夠了,而且準備得非常好,」達瓦評價道,「但是他們不該另闢蹊徑,而是應該原定等待過往路人。失蹤之後,他們也應該製造些信號,比如點燃樹木生煙。但是根據當時的情況來看,基本不可能,都是大石頭,即使有的話也根本點不燃,太潮濕了……」

一旁的電話鈴聲響起,達瓦被打斷,接過電話後用尼泊爾語交流了幾句之後,又嘆了口氣。他說,又出現一例失蹤者,丹麥人,兩個月前失蹤,幾乎是同一時間,也是在朗塘地區。「家屬要求搜救,雖然他們已經不抱太大希望,」達瓦說,「但是基於上一個營救案例,他們認為,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採訪:壹小明

撰文:壹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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