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淺入深談《攻殼機動隊》:噩夢正漸漸變為現實(寫於好萊塢版上映之際)

原文發表於網站新浪娛樂、新浪微博@守望好萊塢、@新浪電影、@微博電影,略有變動。

原文:《攻殼機動隊》動畫為何是神作?噩夢正變為現實

《攻殼(qiào)機動隊》好萊塢真人版就是一個內涵基本脫離了原作的全新故事,(順便嘲諷下這個官方定的讀音)但其對動畫版相當直接的致敬,讓筆者最擔心的事情來了,電影是一個脫離原作的全新故事,其致敬的素材反過來淹沒了電影本身。這讓人感到本片與動畫還是有著一定聯繫,但也就看看就算的存在。然而筆者並不希望各位觀眾這麼想。本片不僅在場景道具等各種硬體上致敬動畫版,在劇情、內涵等軟體方面也有致敬,即使致敬水平不如人意。所以,筆者看完好萊塢版之後,更加確定地告訴大家:請不要止步於真人版!希望藉助真人版的引子,大家會更加想去了解攻殼的世界。本文便是因此撰寫。當然,看過漫畫與動畫的朋友,可以直接跳過「攻殼機動隊」簡史部分。

「攻殼機動隊」簡史

《攻殼機動隊》自從1989年漫畫家士郎正宗創作的原作漫畫開始連載以來,已經有29年的歷史,構成了一部「攻殼機動史」。故事主線很簡單:公元2030年,再次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社會裡,許多人的大腦已經電腦化,從龐大的社會結構直至單獨的個人身體,都可方便的通過網路連接,構成了一個無比複雜的信息網路。用義體(Shell)代替身體的技術早已普及,只要把自己的Ghost移植到義體里就行了。因此各種以電腦為契機的犯罪層出不窮。為了解決這類案件,日本內務省的直屬部隊——公安九課,這個對外不公開的特種部隊,在少佐草薙素子的帶領下向惡勢力發起制裁。而面對公安九課的,是高度發達的科技下的案件、權力政治鬥爭的陰謀。

先循例科普一下本作品的名字來源。《攻殼機動隊》的英文名「Ghost in the Shell」是漫畫原作作者士郎正宗一開始想到的標題,但是編輯想到面向市場的原因,才用了「攻殼機動隊」這個比較通俗的名字。這個名字可不是鬼在殼牌加油站裡面的意思。「Ghost」可以理解成靈魂,人之所以為人,而不是機器,是因為他有靈魂,也就是自我意識。而「Shell」就是外殼,也就是指容納靈魂的容器,即使我們的身體。在本作中,Shell也可以是義體,義體是來替代身體體委的機械部件,女主角草薙素子就是全身改造成義體。有意思的是好萊塢真人版在日本上映的時候,日本官方直接宣布本真人版跟老美姓,也就是說直接用回「Ghost in the Shell 」做名字了。

《攻殼機動隊》好萊塢版官方開的玩笑,貞子在殼牌加油站里。今年上映的美版《午夜凶鈴3》和《攻殼機動隊》真人版同為派拉蒙電影公司出品。

目前,《攻殼機動隊》除了好萊塢真人版,一共分為四大系列。

第一個是士郎正宗的漫畫原作。漫畫正傳《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連載結束是1997年。之後推出的續作《攻殼機動隊1.5HUMAN-ERROR PROCESSER》、《攻殼機動隊2 MANMACHINE INTERFACE》由於並沒有被改編成影視作品,所以不是我們這次要討論的內容。

士郎正宗的漫畫版彩頁

第二個是押井守的電影版。在漫畫連載的第七年1995年,動畫導演押井守將這部作品搬上大熒幕,本作製片費用有三分之一來自日本海外投資,因此該作得以在日美英三國同時首映,也是該系列最廣為人知的一作,普遍認為沃卓斯基兄弟(現在是姐妹了)拍攝的《黑客帝國》致敬的便是這一部。

95年《攻殼機動隊》海報

其後,2004年押井守再次推出系列第二部電影《攻殼機動隊2:無罪》,該作還入圍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2008年,押井守將95年的《攻殼機動隊》中一些鏡頭重新製作了電腦成像推出《攻殼機動隊2.0》。

《攻殼機動隊2:無罪》海報

第三是押井守的弟子,神山健治的電視劇集版。2002年和2004年,攻殼系列電視動畫《攻殼機動隊: Stand Alone Complex》、《攻殼機動隊:S.A.C 2nd GIG》分別開播,每個季度分別24集。在原作漫畫中性格討喜的AI攻殼車「塔奇克馬」在押井守深沉嚴肅的格調下被刪除,神山健治又把它們搬出來,讓其擔任重要角色,每集結尾還專門做了一個短劇《塔奇庫瑪的日常》讓它們出來賣賣萌。

《塔奇庫瑪的日常》劇照

之後,這兩部劇集分別剪輯成OVA(相當於日本的Video Movie)再賣一次碟子。在2006年,神山再次推出OVA新作《攻殼機動隊:S.A.C。 Solid State Society》,後來也製作成3D版搬上電影院上映——這也是目前日本動畫經常使用的圈錢手段了。

《攻殼機動隊:S.A.C 2nd GIG》海報

第三個是黃瀨和哉的前傳系列。2013年至2015年,黃瀨和哉先推出4部一小時左右的OVA,名為「崛起」(Arise)系列,再將這幾部OVA剪輯成電視劇集,為這個系列的新作電影《攻殼機動隊 新劇場版》預熱,這部電影將無縫接洽押井守的95年電影版。導演黃瀨和哉沒有那麼出名,但他是從攻殼系列最早的一部就已經作為作畫監督工作,其畫工算得上日本業界頂級,筆下的人物運動逼近真人。編劇是沖方丁,在此之前他也有自己的賽博朋克代表作《殼中少女》。

《攻殼機動隊 新劇場版》海報

以上就是《攻殼機動隊》系列漫畫和動畫。除此之外,還有北久保弘之在1997年導演的《攻殼機動隊》PS平台射擊遊戲的開場和過場動畫,蘆名稔導演的《攻殼機動隊入門ARISE》,2016年以VR技術為基礎的短篇映像《攻殼機動隊 新劇場版 Virtual Reality Diver》,以及由士郎正宗的好基友六道神士創作的、和「崛起」系列共用一個世界觀《紅殼的潘多拉》漫畫以及改編動畫。

《攻殼》PS平台射擊遊戲過場動畫,唯一還原漫畫畫風、能看到美少女素子的攻殼動畫

而在4月7日,攻殼系列的製作公司Production.I.G。又公布製作新的攻殼動畫,導演為做過攻殼系列的電視劇集的神山健治,以及把士郎正宗另一部名作《蘋果核戰記》改編成3D CG動畫電影的荒牧伸志。估計這是繼《新·哥斯拉》之後,又一部看著老美炒自家本土IP眼紅之後啟動的項目。

經典為何為經典

一般來說,一部賽博朋克科幻作品能夠經久不衰,大多是因為它經受時間的考驗。尤其是賽博科幻作品,和其他幻想科幻不同,前者的故事構思大多數是建立在我們當下的世界上繼續發展而成的,也就是無論多天馬行空,也不能脫離現實社會這個基礎建築。它會讓我們想到我們身邊的現實,進行反思。《攻殼機動隊》的最大預言無疑就是網路技術侵犯人們生活的程度讓人訝異——這還是一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就已經創作出來的作品,當時網路還沒有普及普通家庭——入侵是賽博朋克一大重要主題。人類被編碼成數據符碼,雖然製造出越來越多的媒介漏洞,但也創造了越來越強大的人類交流系統。

如今網路離人類身體越來越近,從計算機,到手機,就連現在人們身上所攜帶的其他終端都連接上網路,其實也就差和《攻殼機動隊》一樣把網路接入大腦而已。如果說《銀翼殺手》從克隆方面拷問人類自我意識的存在,那麼《攻殼機動隊》則進一步通過網路技術複製人類靈魂——以另一種方式的克隆去拷問。而往往,人性的矛盾和複雜也就因為人之所以為人才能展現。如果連人都不是,只是計算機生成的產物,那又何來人性呢?那麼主角草薙素子又是怎麼展現人的個性?且聽筆者細細道來。

除了幾乎每一系列的導演都會讓素子重複演「跳樓」的經典場面,每個導演都有自己強烈的個人風格。可以說,一千個觀眾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三個導演就有三個草薙素子。這也讓每一個作者的「攻殼」系列世界觀成為平行世界。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除了北久保弘之的素子,其他導演的素子幾乎沒照著士郎正宗的模子去塑造。畢竟,一部作品被創作者創作出來之後,就不再是作者的私有物。

95年《攻殼機動隊》電影「跳樓」一幕

就士郎正宗原作的素子來說,她不僅會不擇手段站在社會正義的一方,私底下她還是男女通吃的肉食系動物,她不僅有過連作者都沒去數有多少個的男女前任,還在家裡和女伴侶們開電子性愛派對,在電子腦內進行蛞蝓交尾般(男主角巴特語)的性愛活動——這還導致海外代理版把過激描寫的一頁刪除。當然啦,士郎正宗畫過黃漫,這不在話下。

大家可能沒見過的《攻殼機動隊》的漫畫彩頁……不堪入目!破廉恥!

士郎正宗在本作通過詼諧幽默的筆調構建一個硬核嚴肅的世界觀——這和他的前作《蘋果核戰記》走完全嚴肅的路線不同,他正是通過這些放蕩不羈的邊角情節給草薙素子的人物形象添上枝葉——雖然她是站在社會正義的一方,但是她並不是王道作品中的主人公,而是以犯規手段制服惡徒、生活不檢點的混亂邪惡角色。這也讓本作硬核嚴肅的主題下增加張力。

會撒嬌耍賴的素子

然而,押井守這個著名的「原作粉碎機」卻把士郎正宗建立起的攻殼世界觀重新建構。實際上,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這麼幹了。在他導演出道作《福星小子》正是因為沒按照原作的路子改編,而被保守原作粉絲轟下台換導演,即使他導演的前129集口碑甚佳。他導演的該系列劇場版《福星小子2 綺麗夢中人》雖然更是評價甚高,但因為風格改變太大,甚至得不到原作者高橋留美子的認可。但要是研究日本動畫史的話,這部作品是不可能跳過的。

《福星小子2 綺麗夢中人》海報

不過,95年的《攻殼機動隊》,押井守是經過士郎正宗同意下才大幅修改的。該作先選取了漫畫原作開頭程序員外逃他國的政治事件,用本系列最魅惑人心的情節——素子在襲擊美國大使後在大樓縱身一躍,並用熱光學迷彩服隱形於樓宇間的車水馬龍中——片言幾語勾勒出一個不用光明正大手法對抗邪惡的冷美人形象和光怪迷離的賽博朋克世界觀。

接下來的劇情則選在漫畫原作最後一個故事,講述公安六課的「2501計劃」下的人工智慧「傀儡師」產生自我意識(Ghost),並被六課困於一個女性外形的義體里。傀儡師藉機出逃,素子和她的搭檔巴特在追尋傀儡師的同時,她觸碰到最困擾她的問題的核心:作為一個用機械代替身體系統運轉以及用接入網路系統的電子腦代替人腦的義體人,她是否有作為人的意義存在過?

在動畫中,動畫人物設計師沖浦啟之先抹除了漫畫中素子的美御姐形象,用近乎寫實的風格塑造一個不苟言笑的硬派形象。這也非常符合押井守作品中的人物特色:去情緒化,這意味著押井守手下的素子會簡化士郎正宗的枝葉,單刀直入地把人物最深層的心理面貌暴露給觀眾,迎合押井守式「沉默且嘮叨」的角色美學——至少,這個素子更像是一種精神上的女神形象,似乎讓人觸碰不到她人性所在,就別說能想像不到她會有漫畫中那樣精彩的性生活了。

押井守和神山健治就像是分工好了的一樣,押井守把《攻殼機動隊》上升到哲學層面,神山健治降低到社會層面。因此,電視劇集版把電影版中忽略掉的政治生態細節重新撿起來。對於公安九課的人物性格,神山在押井守和士郎正宗之間選擇了一條中庸之道來塑造,既不像押井守的那樣深沉,也不像士郎正宗的那樣「耍賤」。但至少,九課被神山拉下神壇,總算是「有點兒人樣了」。

第一季《攻殼機動隊: Stand Alone Complex》可能是整個系列中最直白又不缺發深度思考的一部,因此最適合沒看過攻殼的人入坑。本作關注的是年輕人的亞文化,講述潛伏在網路空間的神秘的「笑面男」引發了蝴蝶效應般的社會現象。

第二季《攻殼機動隊:S.A.C。 2nd GIG》關注的是難民問題,押井守本作擔任了故事構思。可以說,本作中難民問題的預言如今已經發生在歐洲。反政府武裝組織「個別的11人」激化了在大戰後進入日本的難民,甚至有久世英雄這樣的追求絕對爭議領導人帶領難民進行反政府運動。在《攻殼機動隊》好萊塢版中,久世這個角色便來自這一部。OVA《攻殼機動隊:S.A.C。 Solid State Society》把矛頭指向日本最敏感的社會問題老齡化社會嚴重。

動畫和好萊塢版的久世英雄

在動畫劇集中,神山健治從社會角度來探求人性所在。電視劇集標題的後綴「Stand Alone Complex」的意思是互無關係、各自獨立的人們在有意識或者無意識的情況下,為了某個相同目的而統一行動的現象。

這看起來有點難理解是吧?我們舉個例子好了,第一季中,笑面男事件的原型是日本上世紀的「格力高森永事件」,非常有趣的案件,感興趣的可以去搜索一下,這裡不詳談。這個事件有什麼特點呢,那就是罪犯把日本社會當作舞台,把犯罪當作一場表演,引起全社會的關注以及騷動,警察為了追捕犯人也出動了許多警力。這種犯罪名為「表演劇場型犯罪」,19世紀著名的「開膛手傑克連續殺人事件」就是這種犯罪的典型。是不是聯想到《名偵探柯南》里的怪盜基德了呢?又或者是《魯邦三世》里的四人組?沒錯,他們都是經典例子。

然而,這種犯罪產生的社會性影響才是最重要的,比如格力高森永事件就引發了許多模範犯罪。其共同點都是沒有一個人是始作俑者,卻因為不具獨立思考能力的人不斷聽風是雨,便又出現了無數個拷貝了這個不存在的「始作俑者」的人。這便是「Stand Alone Complex」。

而笑面男事件也一樣,不僅出現了許多模仿笑面男的罪犯,笑面男本身也成了青少年之間的亞文化,並且成為人們的文化消費品。這是由於人們在進入信息時代,接受的信息越來越多,已經對世事開始麻木,就連新聞都變成了飯後茶餘的娛樂。這是消費社會中人們精神漸漸空虛、甚至走向虛無的趨勢。他們的人性也就消失了,也就「人間失格」(失去做人的資格)了。

美國60年代的「垮掉的一代」便是有著這樣的特徵。這一代人在戰後重建社會秩序的時代,拒絕接受主流思想,藐視公認的制度和傳統,主張形而上學的「活在當下」卻又浮躁不安。這種顛覆精神便是大眾心理引發的亞文化的本身。亞文化影響下的青年既有意地去讓自己區別大眾,卻又落入到與主流背離的共同目的中。如果說60年代美國電影有《畢業生》,那麼日本電影便有引領日本新浪潮的大島渚的《青春殘酷物語》,該作便是反映這樣一種社會狀態。而八九十年代日本又經歷大蕭條的「失去的二十年」,加上網路普及家庭,日本青年只是把自己的發泄陣地從學生運動轉移到網路上罷了,比如,網路欺凌網路暴力事件。而網路的匿名性也讓人們找不到現實的對應身份,更別說尋找源頭了。

笑面男標誌周圍那一圈文字便來自描寫「垮掉的一代」的經典作品《麥田裡的守望者》:I thought what I『d do was,I』d pretend I was one of those deaf-mutes。意為「我認為自己應當偽裝成一個聾子、瞎子和啞巴」。在傳播學裡,這句話基本可以代表了「沉默螺旋」效應的產生原因。

笑面男標誌

從文化入侵方面拓展「攻殼」系列

押井守的簡化不僅在於人物,還表現在於社會描寫。在原作漫畫中,士郎正宗構造的新戰後世界——美國分裂為三個獨立國家,中國成為世界第一強國——被押井守略過,這些政治環境構造在日後的神山健治版才得以展現。畢竟押井守早就在1993年的《機動警察劇場版2 和平保衛戰》中就已經表達過大量的政治觀念,用他的話來說「就像憋了一坨很大的shi終於出來了」,《攻殼機動隊》反而是在前者已經成熟的系統下幾乎無挫折產出的產物。因此,在《攻殼機動隊》中,故事的舞台,即虛構的日本新都市新濱市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銀翼殺手」式的多文化融合的復古都市,其藍本為香港。

《攻殼機動隊》動畫中的中國城

我想大家已經從不少電影作品中了解到,東京和香港是構成賽博朋克世界觀的兩大重要城市,其共同點是多元文化。戰後美國攜日本快速現代化,東京作為首都城市在現代化進程中首當其衝,甚至讓東京成為日本人心中的精神嚮往的符號。日本人也在恐懼並反對美國帶來的限制的同時(反安保運動),也無微不至地學習和模仿美國的一切。身為東京人的作家新井一二三在她的文章中寫過一個細節,戰後現代化時代的日本,大多數父母鼓勵孩子們邊走邊啃漢堡包。因此從中國唐朝以來學習而形成自己的東方文化的同時,在戰後與美國這個年輕國家的現代式生活相融。香港自不必說,受到英國多年統治的香港自然也是多文化都市。王家衛的《重慶森林》便把取景地定在最能反映全球化的重慶大廈,魚龍混雜的城市環境在聲光色影中無形賦予了虛無之意義,若隱若現的後現代色彩在影片中閃爍其辭。

《重慶森林》劇照

押井守在帶領團隊來到香港取材之後,給他的最大的感受是這裡只有「當下」。這更堅定了他把九龍城寨和油麻地景象嫁接到作品中的日本都市中。在時尚界有個詞叫做「chinoiserie」,指的是具中國風味複雜華麗圖案的藝術風格,這是西方人對中國文化的美麗的誤讀,這個詞經過三百年的洗禮,已經賦予了更多領域上的意義。在日本電影中,寺山修司的《上海異人娼館》、岩井俊二的《燕尾蝶》,前者主要從建築、服飾、美術上體現chinoiserie,後者主要從語言文字交流中體現。《攻殼機動隊》的「中國風」也大抵可以作為這個詞語上的延伸。《攻殼機動隊2:無罪》中更是在自動化系統中的語音設置成粵語,且非常口頭化,相信這也給粵語觀眾製造了陌生的親切感。

倒不如說,像押井守那一代日本人,因為各種各樣反美國的學生運動,肯定都經歷過近代chinoiserie的洗禮。其中那個「反安保」即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條約》,因為該條約規定了駐日美軍的地位和特權,而引起日本民眾的反對抗議,尤其是學生和知識分子反應最為激烈。這場運動導致意識形態的混亂,甚至一度有人成立赤軍並以毛澤東思想作領導。這正和當時處於冷戰格局的西方世界對紅色中國的嚮往不謀而合,這種紅色烏托邦浪漫也成了另一種chinoiserie風潮。押井守在高中時,受到反越戰運動「羽田鬥爭」的影響,也一身跨入學生運動中。這樣的經歷對他未來的創作影響很大。

以上便是押井守去政治環境描寫的同時,增加社會細節、顛覆固有都市觀念的法門。前者在簡化上留白,後者也通過製造細緻的陌生感讓觀眾營造想像空間,兩者在延展性上是殊途同歸的。《攻殼機動隊》的好萊塢真人版同樣也把拍攝地選在香港,不僅是對押井守的致敬,還是對賽博朋克電影一脈相承。況且,導演魯伯特·桑德斯在以西方人解讀這個東方科幻故事時,還會多了一層「japonaiserie」式的解讀,(顧名思義,「japonaiserie」有日本風之意。)這種文化傳播和接收上的誤會構成了賽博朋克最獨特的標識。

《攻殼機動隊》真人版的中國城

在賽博朋克作品中,人們生活離不開計算機網路。上文說到侵入成了賽博朋克的一大重要主題,因此,賽博朋克作品中文化入侵然後交融已是常態,我們可能會見到自己熟悉的文化以一種陌生的恐怖感展現出來。日本文化研究學家湯禎兆的著作《殘酷日本》有提到「日夜世界」的概念,以法律法規和普世價值維持正規的現實社會是日世界,幾乎無人管轄的灰色地帶的網路世界是夜世界。在賽博朋克作品中,網路不僅僅存在於計算機、手機等載體,更是存在於人體內。這也漸漸讓賽博朋克這個噩夢侵入現實,夜世界也不僅僅存在在網路空間,有可能擴展到近似廢墟的危險地帶。

在95年的《攻殼機動隊》中社會底層人民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以九龍城寨為原型的那片犯罪地帶,就是一個夜世界——其實,九龍城寨在上世紀就是個無政府的「三不管」地帶。押井守為了展現社會環境細節,配合音樂家川井憲次詭魅的《傀儡謠》,以多個空鏡頭拍攝這些港式街景,人們對雜亂無章的社會治安和都市規劃熟視無睹,似乎絲毫不覺得周圍已是廢墟一般。這讓人想到押井守在《機動警察劇場版2 和平保衛戰》中描寫軍隊戒備融入人們生活的幾個沉默的鏡頭,本該守衛本邦和平的自衛隊讓觀眾聞到濃濃的戰爭味道。潛伏於日常中的社會危機正在積累起來,等待一觸即發的質變,內心早已成精神廢墟的人們絲毫沒察覺,當然,包括素子自己也在對自我認知感到迷惘。

《機動警察劇場版2 和平保衛戰》中,不諳世事的孩子們和遍布東京的自衛隊軍人打招呼

以日本古典詩歌集《萬葉集》為歌詞的《傀儡謠》吟唱著古今輪迴之歌,似乎可以區別這個未來科幻社會。押井守也說,這是因為他們刻意追求民俗風格,展現給大家的是完全與數字世界不同的音樂世界。《傀儡謠》傳達的東方古典思想正是西方中所沒有的「輪迴」思想,似乎暗示著即將步入毀滅的廢墟又將重生,這是跨越時空的永恆。在押井守的作品中,廢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標誌。這一點在《攻殼機動隊2:無罪》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攻殼機動隊》片尾曲,1995年動畫版的《傀儡謠》,經典!_騰訊視頻 https://v.qq.com/x/page/t039222a7rq.html

95年的《攻殼機動隊》中《傀儡謠》片段

原本《攻殼機動隊2:無罪》在製片鈴木敏夫的提議下作為一部獨立電影發行,日文原名只有《イノセンス》(即是英文「INNOCENCE」,無垢,無罪)。但在海外發行時,礙於投資方壓力,所以才作為續集上映。該作講述的是草薙素子離開九課之後,巴特和只有部分大腦電子化的同事陀古薩搭檔,一同調查荒涼地帶公司出品的機器人人偶殺害主人的一系列事件。故事改編自漫畫原作中的其中一話,改編幅度很大,該話的部分支線和人物被神山健治挪在電視劇集版里使用。

影片的後半段,為了查出真相,兩人前往荒涼地帶尋找黑客基姆。在這時,新編版的《傀儡謠》登場,本片最震撼的場景來臨:曾經一度繁華的擇捉經濟特區,如今只剩下巨大的浮屠塔群,從天空鳥瞰就像是一座座高聳雲霄的破銅爛鐵,哥特式建築和一座座關二公雕像一下子拼湊出後現代的味兒,樓宇間的花車遊街融合了佛教和印度教的風格,所謂濃烈的中國風在這裡因為文化碰撞只得到了妖邪般的扭曲,甚至讓人感到不祥。押井守在這段還把一個固定機位鏡頭給了人群中一個穿扮傳統的和尚,他不舒服地看著花車上魑魅魍魎亂舞,暗示著正統教條在這個廢墟早就站不住腳,擇捉特區就是一個龐大的夜世界。

《攻殼機動隊2:無罪》劇照

除此之外,本片也進一步拋棄了情緒化的人物描寫,政治生態更是直接留白——為了更好地結合宗教討論哲學,原作漫畫中士郎正宗在後期也加入了不少宗教元素。為了對上一作更進一步質問自我意識的存在與否,本片還把恐怖谷理論在形式和內容上都發揮到了極致。恐怖谷理論是指隨著機器人到達「接近人類」程度的時候,人類好感度突然下降的範圍,越像人越反感恐懼,直至谷底,稱之為「恐怖谷」。

在95年的《攻殼機動隊》中,傀儡師的Ghost所在的義體在被車撞了之後在公安人員的圍觀下蘇醒,傀儡師全身麻痹一般邊振動邊起身那個鏡頭的作畫便是沖著給觀眾製造恐怖谷觀感的目標製作的。畢竟,傀儡師是人工智慧,他卻因為得到人的義體又加上產生了只有人才有的Ghost,這種無限接近於人的狀態讓素子感到恐懼,她恐懼地反過來想到自己作為義體人是否已經無限接近於人工智慧產物,「自我」的意識以及關於過去的記憶是否本來就是人造的。

在《攻殼機動隊2:無罪》中,押井守利用人偶機器人這種極度類人的機器人擺出一個問題,不妨展開腦洞想像一個場景吧:

在一個狹小又黑暗的小房間里,你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光源只有桌子上一閃一閃的老化檯燈,桌子的另一邊是一個有著冰冷蒼白表皮的陶瓷傀儡,她逼問著你:「人類和機器人哪裡不同了?你不覺得這是一種非黑即白的膚淺信仰嗎?人類造出類人機器人不是為了獲得安心感嗎?那麼為什麼你那麼不安呢?」然而你卻無法逃離這個空間。這便是押井守的拷問。

製造恐怖谷現象的傀儡、龐大亂序的廢墟城市,都印證了羅蘭·巴特在《符號帝國》的觀點:日本是一個沒有中心的國家,城市是空洞的。正如擇捉特區,沒有一個城市的重心所在;正如傀儡,內部是空心的,展現出來的是「空」的哲學和美學。這便是屬於日本的賽博朋克。

押井守的曖昧

押井守在這次動畫安妮獎拿了終身成就獎,因此人們又把目光投回押井守身上,於是筆者也多花點筆墨,從《攻殼機動隊》方面聊聊押井守。

原本押井守家裡陪伴他的是他的巴吉度愛犬,但是這隻愛犬在2007年4月3日去世。在這之後,2010年押井守還在日本樂隊GLAY的動畫MV短片《我愛你》(Je t『aime)中讓巴吉度作為主角,讓它愛上女子外形的戰鬥機器人偶。這部短片也是目前為止押井守最後一次導演動畫作品。押井守的作品幾乎都有狗出現,比如他導演的世界上第一部OVA《達洛斯》有殘忍的獵犬出現,這種獵犬貫穿了他的「犬狼」三部曲(《地獄番犬》、《紅眼鏡》、《人狼》,只有最後一部是動畫和是他編劇),這是一種獸性的象徵。而溫和的巴吉度則經常在街邊、廣告上、或者家中出現。在95年的《攻殼機動隊》中,巴吉度出現在中國城的海報上。在《攻殼機動隊2:無罪》中,巴吉度則在單身漢巴特家中陪伴他——這就宛如押井守本人一樣。押井守也經常把巴吉度作為自己代入影片中的視角。真人電影中的巴特也沿用了愛狗這一設定。

95版《攻殼機動隊》

《我愛你》劇照

巴特會買最好的狗糧給自己的巴吉度吃,巴吉度吃了睡,睡了吃,成了全片最慵懶但也活得最舒服的角色。「吃」這麼簡單的動作,卻展現著動物最原始的慾望。相比於巴特這種義體人,巴吉度是完全沒有經過電子改造過的生物,能用自己的身體最直觀地感受這個世界。義體人是人類科技高度發達的成果,也證明了文明已經達到了頂點。我們現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文明的結果,但也將身體外化了,與世界的交流變成了工具而不是身體本身。攻殼系列則是文明發達到讓人的身體外化到連意識也快要脫離的地步,沒有獨立思想的大多數人走向了虛無。

《攻殼機動隊2:無罪》中巴特的狗

在好萊塢真人版中的巴特同樣是以為養著巴吉度的愛犬人士,這一點也是向押井守版《攻殼機動隊》致敬。但是,這一個人物設定除了致敬,也就沒有其他意義了。畢竟真人版對巴特的人物塑造實在太平面,巴吉度作為反襯巴特的標識,也不再起到太多意義。

其實以上橋段,押井守早就在2001年和波蘭合作的真人電影《阿瓦隆》就用過一次了。《阿瓦隆》講述的是未來的世界中,當周遭真實發生的所有事情都無法再刺激到年輕人麻木的神經後,他們沉迷於一款名為「阿瓦隆」的全息潛行遊戲。女主角Ash正是這款遊戲中著名的高段位玩家,漸漸地她分不清現實和虛擬。

而Ash為了尋找活著的實感,在家裡養了一隻巴吉度。她給巴吉度準備的晚餐甚至比人吃的還要好。就連看著別人產生食慾,也成了Ash體會到作為人的依存。押井守本人也拍過一部關於吃的主題的電影《立食師列傳》。

《阿瓦隆》劇照

這不得不讓人想起深深影響押井守的歐洲新浪潮電影運動的先鋒者讓-呂克·戈達爾,押井守稱戈達爾是將自己的意識帶入了電影之中的導演。在戈達爾名作《筋疲力盡》中提出過一個問題:在悲傷與虛無中,你選擇什麼?押井守在兩部《攻殼機動隊》中沒有讓角色做出選擇,結局他們沒有改變,如此曖昧。但是至少素子他們不會選擇虛無,他們永遠在思考著尋找答案。無論哪一個系列,素子都是一個永遠不停止自己步伐的人。即使《攻殼機動隊2:無罪》中,她把自己的Ghost上傳到網路空間並人間蒸發,但她依舊沒有忘記自己為何人,在混沌的網路空間中卻獲得靈魂更大空間的自由。倒不如說,押井守在讓角色變得沉默的同時,又從反向塑造成人。押井守不需要太多的正反兩面形象去塑造人性,只要人還在追求自己的存在價值,那麼他的人性不就勾勒出來了么?相反,那些碌碌無為的行屍走肉,即使流著鮮紅的血液,那也只是披著人皮過活。因此,草薙素子無論在哪個作者手裡,她一直都是活生生的人,素子本身就是人性的展現。

《攻殼機動隊2:無罪》的人物設計師西尾鐵也畫的戈達爾,後面是長著「狗樣」的押井守

跑個題,押井守在攻殼系列電視動畫的第二季里也放了不少類似私貨——在第二季,押井守是故事構思。在第11集這一集單元回中,素子不知不覺觸碰到了自己的過去。她來到一家名為「牢記物店」的奇妙商店。店主用平靜的聲音表示這裡是寄放客人外部記憶的店。外部記憶除了符號化的信息,包括人造物和非人造物的任何有形無形的物體。直到本集結尾,觀眾也不知道素子在裡面看到的外部記憶是否是沒有經過加工過的、關於她過去的記憶,甚至連是不是屬於她本人的記憶,觀眾都不知道。宛如庄生夢蝶,卻不知道是否蝶化庄生,素子沉默了。

本集的標題是《草迷宮》,典故自日本作家泉鏡花的同名小說,寺山修司拍過同名電影。(我想押井守應該也看過,因為他的著作里提到過寺山修司的另一部作品《死者田園祭》,筆者也很喜歡寺山修司。)實際上,每個人的過去都是一場迷宮,連我們都不知道我們是否美化了我們的記憶,刻意避開了我們的傷痕。尋找過去的真實也是人類永恆的話題。這一集再次展現押井守的曖昧。

《攻殼機動隊:S.A.C。 2nd GIG》第11集的牢記物店

相比之下,同樣是探尋素子過去的「崛起」系列和《攻殼機動隊 新劇場版》就顯得遜色許多。本作更接近漫畫原作中的素子形象,但是又不想放下裝作深沉的思考,不過該系列當做爆米花大片看還是很不錯。該系列最大膽的在於很直白地揭露素子的過去,不僅和押井神山的兩個系列設定相斥——不過畢竟都是平行世界,這也沒啥——而且很明顯,這和押井守的曖昧背道而馳,打破了押井守的留白。當然,見仁見智。(至少,在很多人批評這一作的人設的情況下,我覺得這個人設做的並不差。)

《攻殼機動隊:崛起4》劇照

回到《攻殼機動隊2:無罪》,有意思的是影片最後做了一組對比,巴特抱著自己的巴吉度回家,他看了一眼他的搭檔陀古薩抱著的是自己的女兒,而女兒抱著的是無生命的人偶玩具。這不僅把兒童的天真類比到巴吉度上,正是回應了前面劇情中人偶和兒童的對比。

《攻殼機動隊2:無罪》中陀古薩和他的女兒

《攻殼機動隊2:無罪》的兩大關鍵是人偶和兒童。美國媒體文化研究者尼爾·波茲曼在自己的著作《童年的消逝》提到一個理論,他認為兒童之所以被區別於成人,是因為成人將成人世界的秘密關起來不讓兒童知道,比如性。為了守住秘密,就建立了針對兒童的規矩,維持規矩的機構就是學校。因此在成人的指引下,片中的哈拉維博士認為在成為大人之前,兒童沒法按照自我意識行動,如同人偶。可能有年輕人意識到這一點,便極端地認為大人世界是險惡的,於是便去破壞成人們建立起來的社會規矩,同時也投身於虛無主義的空歡喜中。

哈拉維博士,在真人版中也有致敬她的角色

《攻殼機動隊》的影響

押井守、神山健治、川井憲次之前被好萊塢版《攻殼機動隊》的主創邀請來香港片場探班。雖然我們看到的新聞中,押井守是對這次好萊塢的改編持讚賞態度,但不難看出,這只是為了給好萊塢版做的前期代言宣傳罷了。畢竟這種場面誰會講砸場子的話呢?

押井守(左一)、神山健治(右一)探班真人版香港油麻地片場

實際上,在1995年,押井守就撰文表達過自己對《攻殼機動隊》這部作品在世界範圍內的影響力的看法。他說:「我認為電影說到底還是無法跨越國境的東西,特別是我的電影……想要讓海外觀眾理解我的調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日本動畫歸根到底還是『日本』的動畫。」畢竟,日本動畫和御宅族文化是相互共存的。御宅族文化並不是一種大眾文化,在全世界來看,「攻殼機動隊」也不是一個非常大眾的IP。御宅族註定是一種亞文化,押井守認為即使本片遠在美國上映,同樣來看的也只會是此道中人而非普羅大眾。

可以說,《攻殼機動隊》的好萊塢版不可能去做取悅小部分人的愚蠢事情,好萊塢化必定是一個大眾化的過程。大眾化的過程同樣要失去一些東西。這就正如《你的名字。》的元素雖然來自於御宅族文化,但是它卻成了非常大眾的電影,這是因為它也拋卻了很多御宅族元素。

不過,《攻殼機動隊》還是產生了不少影響,或許在押井守看來這可以算是意外收穫。比如我們文章開頭提到的《黑客帝國》的致敬,甚至讓許多好萊塢導演關注到日本動畫。尤其是昆汀·塔倫蒂諾的《殺死比爾》,該作中間有段動畫就是出自攻殼系列動畫的製作公司Production.I.G之手。《泰坦尼克號》、《阿凡達》的導演詹姆斯·卡梅隆在盛讚95年版的《攻殼機動隊》後,也關注了Production.I.G在2001年的動畫電影《Blood 最後的吸血鬼》,這部作品後來也被改編成由全智賢主演的真人版《小夜刀》,還是日美中法四國合拍片。以上例子可見後續影響無窮。

《殺死比爾1》動畫部分劇照

攻殼機動隊系列的影響還能維持多久?我們不知道。至少這次好萊塢版可給這個系列續了一波命。我想,在未來,攻殼系列除了在科幻影視史上被人們惦記,當人們漸漸發現網路已經讓人無處可逃時,還會想起當年預言到那個時代的《攻殼機動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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