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和他的《懺悔錄》
在1902年托爾斯泰給朋友比留科夫的信中提到自己答應要寫回憶錄的諾言,他說:「...我擔心,我答應您寫回憶錄(即後來的《懺悔錄》)的諾言會使您失望。這件事我曾經想過,但發現要避免自我吹噓和厚顏無恥地承認自己生活中的所有卑劣行為實在是太困難了。把自己的全部骯髒、愚蠢、缺陷、卑劣完全如實地,甚至比盧梭還要真實地寫出來,那會是一本非常吸引人的書或者文章。人們會說,瞧,這就是被許多人抬得很高的那個人,他原來是個無恥的傢伙,我們這些普通人就更不足為奇了...」
從信中可以看出托爾斯泰揭露自己青年時代的卑劣行徑當然是痛苦的,但是給人們完全的真相意義要大得多,所以他會同意發表自己的《懺悔錄》。令他擔心的不是名聲和地位,他從不向人辯解:請看我現在的成就,我忠於家庭,我是個真正的基督徒,所以不要過分在意我的過去 。他所擔心的是人們因為他的過去不再相信現在的他,把他過去的污點作為自己現在放縱的借口。
他常常在日記中表達出這樣的意思:即使別人因為不理解他而討厭他,他也該克制自己的情緒,應該忍受,畢竟他有過各種各樣的罪過,被誤解的痛苦他應當承受。
我想如果托爾斯泰靈魂有知,知道有人因為他年輕時的放蕩而輕視他,那麼他會表示這是他應得的;知道有人編造他蓄養女性奴,編寫性愛日記給妻子看這類的謠言, 並獲得兩千九百多贊同,估計他會因為輕視而不屑回擊,但是他會擔心這些人不會再想聽他的思想,而他希望向世界的每個人揭示他找到的人生真諦。
人們喜歡窺探名人的私生活其實也不能說是錯,人們想要了解一個人的表面和這個人的內心是否相同;一個傳道者能否做到知行合一,他是否在欺騙我們自己卻過著另一種生活?我寫這點東西並非是要為托爾斯泰正名,因為他本人在思想完善後十分不在意名利,而是希望不要有人因為誤解他的本性而錯過了他的作品。雖然他的觀點一直在成熟變化,放到將近一百年後的今天很多已經完全不合時宜,但是其內核非常崇高。尤其是傳統小說在上個世紀達到巔峰而後衰敗下來,托爾斯泰是其中最佼佼者,在我看來幾乎沒有條件再產生這樣的作家,錯過他是非常遺憾的。
《懺悔錄》開篇是講自己為何放棄了宗教:傳統東正教的整個虛偽性使敏感的孩子們即使接受了宗教教育,也都不能相信上帝的存在,在長大以後即使沒有放棄宗教信仰,這種信仰也已經有名無實了。沒有信仰,加之上流社會整個驕奢淫逸的生活習氣,在貴族階層對各種各樣的放蕩行為已經習以為常了甚至引以為豪了。
「我看,許許多多人都有同樣的體驗。我真心誠意想做一個好人,但我年輕,有多種慾望。當我追求美好的東西時,我煢煢一身,十分孤單。每當我企圖表現出構成我最真誠的希望的那一切,即成為一個道德高尚的人,我遇到的是輕蔑和嘲笑;而只要我迷戀於卑劣的情慾,別人便來稱讚我,鼓勵我。虛榮、權欲、自私、淫慾、驕傲、憤怒、報復——所有這一切都受到尊敬。沉湎於這些慾望,我就像一個成年人了,我便感覺到別人對我是滿意的。那位撫養過我的善良的姑媽,一個非常純潔的人,老是對我說,她最希望我與有夫之婦發生關係:「Rienneformeunjeunehomeuneliaisonavecunefemmecommeilfaut」(譯註:法語:「沒有什麼能比與一個體面的婦女發生關係更能使年輕人有教養的了。」)。
她希望我還能得到另一種幸福,即成為副官,最好是皇帝的副官。而最大的幸福則是我和一位非常富有的姑娘結婚,並因此而獲得奴隸,越多越好。
想到這幾年,我不能不感到可怕、厭惡和內心的痛苦。在打仗的時候我殺過人,為了置人於死地而挑起決鬥。我賭博,揮霍,吞沒農民的勞動果實,處罰他們,過著淫蕩的生活,吹牛撒謊,欺騙偷盜、形形色色的通姦、酗酒、暴力、殺人……沒有一種罪行我沒有干過,為此我得到誇獎,我的同輩過去和現在都認為我是一個道德比較高尚的人。我這樣過了十年。」這些話說的非常誠懇,他沒有以自己是地主所以對農民犯有罪過,自己做過炮兵軍官所以在戰爭中殺過人,挑起決鬥有雙方的原因而最終沒有發起為自己做些辯白,罪行就是罪行,他承認了一切,但請喜歡獵奇故事的人不要再在上面做一些荒唐的臆想。
這段青年生活時常使他痛苦和悔恨,常常反映在作品和日記里,比如在他72歲高齡的新年第一天,他在日記中寫到「記起我的少年時代,尤其是我的青年時代。別人沒有給我灌輸過任何道德原則——一點都沒有。我周圍的大人自信地吸煙,飲酒,過放蕩生活(特別是過放蕩生活),打人,要別人給他們幹活。我也幹了很多壞事,自己並不想干,只是想效仿大人。」
老年時期的另外一段日記:「…好像是在我從內心裡譴責我的幾個兒子以後,我開始記起我干過的一切齷齪事。我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一切,至少是許多,覺得很可怕。別人和我的兒子比我好多了。我不應該對我的過去和現在感到驕傲,應該謙和,害羞,收斂,請求人們寬恕。…可以自我安慰的只是,我從來不懷惡意,雖然也做過兩三件虧心事,當時就使我痛苦;我也不殘酷。不過我還是一個令人厭惡的人。知道並且記住這一點有多好啊!」
但托爾斯泰寫《懺悔錄》的主要目的,不僅僅是為了坦白自己曾經的罪行,他想揭露這一切產生的原因,講述自己現在的人生哲學。
從他第一部自傳小說《童年》開始,就顯露出了非凡的文學天賦,此後他在文壇的路越走越順了:結識俄羅斯最著名的文人,獲得廣泛的社會聲譽,大量的稿酬,置辦產業,私生活也不在糜爛,同時他打算從事真正的社會活動——改善農奴的生活水平,在農村開設學校。然而從事這些活動讓他開始思考一些根本性問題:1.無論地主階級做怎樣的努力,他們都在剝削著農民,農民總體還是難以擺脫貧困;2.教農村的孩子們識字是容易的,但是如何叫他們做人的道理?按他自己的方式生活嗎?雖然他的階層已經認為他是一個傑出的人物,但是他自己明白完全不對頭。同時他對自己文學創作的意義也開始懷疑:文學家們似乎想教育人們如何生活,可是他們本身也並不清楚,這樣文學創作實際上只是描述生活供人思考,變成文藝圈的一種消遣,沒有他們想像中那麼重要的意義。
另一個對他思想引起非常大震動的就是哥哥的死亡,「他是一個聰明、善良、嚴肅的人,年紀輕輕的就得了病,受了一年多的折磨,最後痛苦地死去,不理解為什麼而生,更不理解為什麼而死。在他緩慢而痛苦的死亡過程中,沒有什麼理論能針對這些問題給我和他做出回答。」他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如果自己也因為突然的疾病而死,那會如何?他將回顧自己的短暫的一生, 發現充滿了空虛和放蕩,他的事業其實並沒有真正的意義,然而生命可能就此結束,一切是為了什麼?這樣的生命是毫無意義的,為何他要來到世上,一個真正的人應該如何生活?——托爾斯泰喜歡深究一切事物的內核, 然而對生命的意義他分析不出個結果,使他的精神陷入了空虛,最後「拋棄了一切,跑到巴什基爾人的草原上去呼吸新鮮空氣,喝馬奶,過著動物一般的生活。」
在他回來以後愛情拯救了他,15年幸福的家庭生活讓他放棄了哲學思考(托爾斯泰的婚姻生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很幸福的,這份幸福在他與妻子生活信念出現分歧後開始出現裂痕,直至她擔心財產問題開始監視他,翻閱他的信件文件,禁止他與好友交往,經常歇斯底里的發作以後走向了悲劇。)我想因為他的天賦他不可能放棄創作,他說的是「我已經嘗到了創作的甜頭,嘗到了花微不足道的勞動而換取大量稿酬和讚賞的甜頭。」(當然如果你了解托爾斯泰的創作勁頭,你就會了解「微不足道的勞動」換做一般人可受不了。)雖然他仍然認為創作並無意義,仍然完成了《戰爭與和平》和《安娜 卡列尼娜》等等巨著,在這兩部小說發布後托爾斯泰的聲望開始走向巔峰。
婚後的他忠於家庭,生活富足,從事慈善,並非是由於我偏愛托爾斯泰而是實事求是的講,在《戰爭與和平》發布之後直到他死去,他在文壇的聲望不僅僅是在俄羅斯,而是在世界都是最高的而且沒有之一,在人生走向巔峰的時候他卻不能不再次向自己提出那個問題:我為什麼而活,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他長時間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逼到他要自殺的地步,他再也不敢獨處,也不敢帶槍打獵,他怕自己輕率的結束生命。
托爾斯泰在《懺悔錄》中舉了釋迦摩尼創立佛教的例子,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和釋迦摩尼王子非常相似,都是在世人所認為的人生巔峰中因為看到死亡而發生巨大的思想轉變——一切都將被死亡終結,人無論做什麼努力都會顯得荒誕和虛空。佛的答案是世界本來就是虛空的假象,最好看透這些假象,不再為之欺騙。托爾斯泰為了尋求這個答案翻閱了無數哲學著作,他最後的總結是哲學對人生意義的回答要麼是人生沒有意義,要麼是一個給了一個X=X或者0=0的答案 。
對於這個問題托爾斯泰進行了大量的哲學思辨,我已經不能詳細去解釋,大家可以看看他寫過的相關的文章了解一些(我不能完全認同)。如果要我簡短總結,他最後把出路放在農民身上:農民雖然生活很貧窮懂得的道理不多,生的意志卻高漲,他們如果有活下來的生機從來不會去考慮自殺,而且普遍具有較高的道德水平。那是因為他們不做這些哲學思考——理性來源於生命,所以理性很可能不能解決生命意義的問題,如果強行要它回答它可能會做出生命沒有意義這類的否認生命的解釋,生命的意義不來源於理性,生命的意義只能從信仰中來(特別要說明的是托爾斯泰並沒有認定一定是基督教,因為他在基督教環境中成長,所以他選擇基督教。)。他總結出世界上所有的信仰其核心中都指出一條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愛人如己」,他認為這是一條人類最原始的信仰,如果抱有這種信仰從中獲得的幸福體驗比任何幸福都大,都要高尚。這條信仰可以向一切人推行而不沒有任何矛盾,抱有這種信仰的人從來不會畏懼死亡,在得出這個結論後,向別人推廣這一思想就是他的畢生目標了,而《懺悔錄》的主要內容就是講述了他思想的轉變。
PS:我想很多人可以看出托爾斯泰的道德要求非常之高,近乎偏執。他的日記、書信、文論等等總會出現所謂「托爾斯泰主義」的說教,而且常常用語偏執。但是他的文藝作品中很少有這種說教,更不會偏執。在文藝作品中他喜歡把思想處理的潤物細無聲,描繪思想的衝突而且不會只突出自己的思想。比如他老年時期寫的關於穆斯林山民領袖的小說《哈吉穆拉特》,用筆十分老辣,他總是一個超一流的藝術家和一個二流傳教者,雖然他對後者比前者要看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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