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片師
1
我是一名紙片師,顧名思義,紙片師的工作就是生產很多很多的紙片,它們在我手中翻飛摺疊,變為精巧的動物或者人類,它們看上去都栩栩如生,事實上,它們都有生命。
一個男孩從我指尖跌落到地上,顫顫巍巍地走到我跟前問我:爹,我們到底是什麼東西呀?
我笑盈盈地說:你們都只是東西而已。
即便是有生命,我也從未把他們當做活物。
我的師父很厲害,是之前宮廷里的一位貴人,可惜——這時我師父跳出來一把摔掉我的筆,大聲斥責我的傻徒弟這都是老梗了你懂不懂呀,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我漠然地從地上撿起筆,提筆繼續寫道:他三天前就死了。
誠然,他早就死了,我之前製作的紙片師父依舊如生前般瘋瘋癲癲,他單腳跳著邁入了火盆——我有些心疼,那是我剛買的紙。
現在紙價越來越貴了,從前一文錢能買十張紙,現在只能買一張紙了。
臨死前,師父托紙鳶告訴我讓我一定要幫他報仇,伴隨著一陣顫抖,紙鳶從空中跌落,紙片師不會因為紙片生命力消失而死去,但一旦紙片師死去了,他創造的所有紙片都會重歸本源。
我的師父死於一場大火。
而縱火犯,便是當今聖上。
2
我將屋內剩餘的紙捲成筒,背到背上便出門踏月而行,房東大嬸倚在院子門口,翹起蘭花指問我這麼急去幹啥。
我瞥她一眼道,去京城殺人。
大嬸笑道:是嗎?
我腳下步伐稍緩,扭頭看向她。
大嬸道:看上去,你這次去京城要殺的人不簡單啊。
我道:我自有分寸。
大嬸道:就憑紙片之術的皮毛工夫?
她還未語畢,眨眼間我便抽出一張紙,紙條飛快翻飛的同時,我厲聲道:你到底是誰,師父告訴我這是我宗獨門秘技,從未與人提起,你又是如何知曉?!
她用手指輕輕在我手上點了點,紙片瞬間如同失去了靈魂一般墜落,我的紙片之術竟被如此輕易的破解。
大嬸嘆道:我是你師父曾經的情人。
我震驚道:你們果然有一腿!
大嬸溝壑遍布的老臉泛起笑容。
大嬸年輕時是江湖上紅極一時的美人。
貌美的女子總要有適配的情郎,於是她給自己打了個武林第一美人的招牌,舉行了場拋繡球招親,看熱鬧不嫌事多的行人絡繹不絕,正當她在高樓上準備輕抬玉手,卻眼尖地發現混雜在人群中的師父,用大嬸的話來說,就是玉樹臨風,俠風道骨,可瀟洒了。
於是她用摺扇遮了臉淺淺一笑,一扭屁股,噠噠噠直奔樓下,將繡球塞進師父手裡。
師父溫柔地微笑,當晚洞房。
我神情嚴肅,大概知道大嬸是誰了。
師父告訴我的版本可不是這樣,他年輕時闖蕩江湖,僅憑紙片之術便打遍天下無敵手,然而無人知道他到底使用了什麼秘術,他長得好看又武功高強,於是屁股後面跟了一大群迷妹。
可年輕也就只是那幾年,到後來他慢慢步入中年,也不見得有多大魅力,女孩們還是喜歡小鮮肉,就慢慢將他棄如敝履。師父覺得也蠻快活的,畢竟不會整天吵吵鬧鬧的,擾他清靜。
然而還剩一個女人。
少女長成了少婦,卻依然跟著他,她長得不甚漂亮,在他面前倒是挺溫柔,背後有時又暴躁得像只母老虎,她說:不管你老成什麼樣,我都願意跟你,連我這條命都是你的。
他說好。
然而後來他們終究只是陌路人,因為某些事的觀點爭吵,於是就不歡而散。
師父從未與我講過房東大嬸就是那個女人。
我看著大嬸,終究是沒有開口指出她騙人。
大嬸道:我勸你還是不要去,你毛都沒長齊,京城水太深,比起江湖有過之而不及。
我羞憤道:你怎麼知道?!
大嬸也有些臉紅:女孩子們都喜歡小鮮肉。
大嬸正色道:叫我師娘。
3
大嬸拗不過我,那畢竟是我的師父,他生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是一定要聽的。
我馬不停蹄地奔向京城,幸而我也有一副好皮囊,加之臉上常常是一副憂鬱的表情,雖說在大嬸口中我沒達到師父生前的高度,也能靠刷臉吃飯了。
天子腳下,險惡程度卻沒有因為龍威鎮壓而降低,我見過賣人肉包子的屠戶,也見過喜愛夜行挖掉年輕男子心臟的寡婦,更有甚者,我遇到了一個姑娘——
她霸佔了我的床。
前些天我花掉了剩餘的銀子,在皇宮外一條小巷的客棧稍作休息,小二帶我上樓指了我的客房便離開,我一進門,看見屋中央的床簾被拉下,心生古怪,屏息造了一隻紙鶴令它前去觀測一番,卻看見一隻脫光衣服蜷在床上的姑娘。
我不敢輕舉妄動,轉身慢慢開門,奈何是老房子了,儘管我動作放得很輕,然而門卻還是發出了吱呀的聲音。
我聽見耳邊傳來破空聲,手上的動作還沒有開始,手刀便飛快落到我的脖子上。
要是再重一點,我就命喪黃泉,昏迷前我腦袋裡閃現出的是師父生前所說的話:徒兒啊,你要知道,江湖最險惡的是女人啊!
我被冷水潑醒,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姑娘,她不知何時穿好了衣服,我手被勒得生疼,全身酥軟無力,這才發現全身被繩子綁得結實,被扔到房間的角落裡,我心下一驚,正要開口,姑娘卻先發制人:
「你這個登徒子!居然敢偷看本小姐,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我道:我冤枉!
姑娘哼了一聲:登徒子都說自己冤枉!說,你怎麼進來的!
我道:是小二帶我進來的,這是我的房間。
姑娘咦了一聲,識相地出門看了一眼,轉頭笑盈盈地看著我,看得我頭皮發麻。
我道:有……有話快說!
姑娘沉吟:是我搞錯了。
我道:那還不快給我解綁。
姑娘道:別著急,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我疑惑:為何畫風變換如此之快?
姑娘道:客棧已經沒有多餘的房間了,公子可否將就一晚。說完欠了欠身,做出一副自認為溫柔的笑顏。
我:……
我道:你根本就沒有問過小二!
我中了圈套。
江湖最險惡,果然是女人!
4
我知道我不能坐以待斃,既然這位姑娘已經摘掉了衣物,躺上了床,並將床簾微微挑開——
美人計?
我是不吃這套的!
手依舊無法動彈,我扯了扯嘴角,僵著臉朝她道:姑娘可否為小生鬆綁,就算只鬆手也行,勒這麼久了,感覺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
姑娘撐著頭看我。
姑娘扭捏道:不嘛。
我面色一冷。
姑娘道:你們男人那些花花腸子我還不懂?
我:……
我有什麼花花腸子你告訴我!你說!
既然此計不通,我只好四下張望,看能不能尋到其他方法,掃視了許久,終於在房屋的橫樑上發現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紙鶴!
它居然藏得好好的,沒有像我一樣被姑娘給捆綁起來!
我連忙使喚它啄掉我手上的繩索,於是它撲稜稜一拍翅膀,誇張地後退幾步,起飛加速,如利箭一般射向我,我驚恐地閉上眼,等待著下一秒我被我的傻逼紙鶴一刺而亡,然而預期的血腥場面並沒有出現,我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一雙芊芊玉手停在我面前,手裡握著一隻紙鶴。
姑娘刷刷將紙鶴捆綁一頓,眼花繚亂,留下一片殘影,我震驚地發現她手速竟超過了我,她把五花大綁的紙鶴隨意甩到我身旁以示威懾。
我問:五花大是誰?
姑娘道:啥?
我道:沒事。
我有些絕望,感覺這輩子都不能替師父報仇了,當下心裡一酸,眼眶有些紅。
姑娘連忙問我為什麼,我腦中突生一計,連忙將師父的死添油加醋地告訴她,用了許多修辭手法,以悲切而顫抖的聲線描述,故事講完,她眼眶微紅。
姑娘道:我想起了我的過去,我的身份是魔教公主祝無艷……
我:???
我突然想到一句話:遇見你之前,我花光了前半生和後半生的運氣。
5
祝無艷當下目光一凝,認真道:我要助你一臂之力,去殺了那個狗皇帝!
於是莫名其妙地,她成了我復仇的夥伴。她替我解開繩索,又為紙鶴鬆綁,她用兩隻手指提起紙鶴遞到我面前,紙鶴可憐兮兮地望著我,我露出古怪的微笑,用手在虛空輕點了一下,紙鶴瞬間四分五裂,化為空中紛揚的紙屑。
祝無艷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只淡淡道:它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我道:走吧,我帶你去殺人。
祝無艷的眼睛稍顯暗淡,我再次戒備起來,不知她在動什麼心思,放在背後的手捏住了一張紙。
可她只輕咬了咬嘴唇,答了一個「好」字。
我滿意地將紙又塞回背後,踏出門。
我似若無意地朝旁邊的一個房間望了一眼,然後回頭催促姑娘。
6
是夜,紙剪刀悄無聲息地划過衛兵們的喉嚨,如同裁剪下一張白紙。我朝祝無艷使了個眼色,我倆分頭行動,去尋找皇帝的寢宮,無論找到與否,都要在一個時辰內返回原地,其實我對她的武功十分放心,畢竟也是魔教的公主。
我爬上屋頂,卻猝然看見另外一個黑衣人,他看了我一眼,扭頭朝一個方向前進,我沒細想,跟上他的腳步,沒過多久,我們進了一處密林,火光之間,我看見了一個身著龍袍的身影。
黑衣人和皇帝對立而視。
黑衣人脫掉頭套,長發垂下來,那竟是一個女人,我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她的正臉,那分明就是師娘。
我想起了客棧旁邊的房間里的異樣,難不成,她跟蹤我?
我依舊屏息凝神,躲在一處灌木叢後面,他們長久地凝視著對方,我看見師娘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對方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那個聲音威嚴無比,聽上去卻有幾分熟悉。
「果真是你,你來這是想對朕做什麼?」
「朕?你還真當自己是皇帝了?為了爬上這個位置,不曉得殺了多少人。」
皇上輕笑了一聲:「普天之下,又有誰不嚮往這個位置呢,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親手殺了我,最恨朕的,恐怕就是你吧。」
「住嘴!」
「現在的你,沒有資格這樣同朕說話,朕不立刻殺了你,是顧及往日情分,倘若你再大不逆,你的性命我就收下了。」
師娘沉默良久,只道:
「從很久以前,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7
我聽不懂他們的談話,也不知到底師娘與皇帝有什麼淵源,我只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殺掉皇帝,完成師父的遺命。
我悄悄抽出一張紙捏在手中,那是我最後一張紙。
我看見皇帝拔出了劍,我看見師娘迎了上去。
劍即將捅進胸膛的那一瞬間,師娘稍稍回了下頭。
我心中一凜,明白了師娘是在為我創造機會,我冷靜地看著雙手,手上的動作變幻無窮,一張紙被我裁成無數只細小的蝴蝶,在夜空中化為一陣雨襲向那兩個身影。
師娘沒有躲開,事實上,她沒有任何動作。
我心臟從未跳動地如此之快,即便是當初紙鳶告訴我師父死訊的時候,我也沒有如此害怕過,我走近他們,走近一片血泊。
血泊中的兩個人,依舊僵直地站立,保持方才的動作,但我知道,只要我輕輕碰一下,他們就會倒下去。
我張嘴:為什麼要這樣做。
突然間我看見了皇帝的正臉,我驚恐萬分,甚至以為這一切都是夢境,是真實的幻覺。
那是屬於師父的臉。
他的身體忽然劇烈地抖動了起來,化為紙屑紛紛揚揚地灑到地上。我聽見身後有什麼奇怪的聲音,猛然回頭,眾多護衛已將我圍攏成圈,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被包圍了。
包圍圈出現了一個口子,一個人走了進來,站在我身前,我瞳孔微縮,甚至有種想要尖叫的衝動。
我道:師父,你不是死了嗎?
皇上嘴角微微上揚,拍了拍手,身後的護衛攙扶著一個女孩走到他身旁,祝無艷身上全是幹了的血跡,甚至沒有抬頭的力氣來看我,她的臉藏在雜亂的頭髮下面,嘴唇微微蠕動著。
「這個女人一直囂張地說要殺我,可真是自不量力。」
我不敢看她,慌忙低下頭,再次道:師父,你不是死了嗎?
「哦?是那個嗎,那隻不過是我創造出來的紙片人而已。」
「為什麼要騙我?」
「我不是說了嗎……」
「你離開之後,控制紙鳶告訴我,你被皇上殺死了,讓我為你復仇,」我看了看他身後,「可我並不知道,原來你就是皇上。」
「我沒有控制紙鳶來告訴過你什麼殺了我的消息,事實上,和你分開之後,我就差不多把你忘了。」
「徒兒,你聽我講,我有很多事,沒來得及告訴你。」
師父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他憑藉紙片之術獲得了皇上的賞識,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全家都被安置到了皇城邊緣,然而因為父親不小心說了一句對皇上不敬的話,而皇上正在氣頭,於是下令殺了師父全家,只剩師父一人。
他從前以為能夠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便以足夠,可當赤裸裸的現實擺在面前,那些榮華富貴,便變得不再重要。
皇上啊,只有有一件不順他意的事情,一聲令下,這世上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他手裡。
他一個人逃離了京城,闖蕩江湖,直到身邊有了一個女人。
他一直明白,紙片之術是禁忌之術,用多了,最後自己也會成為一張紙片,所有的靈魂都會被紙片吸納,從此再沒有人類的心。
他找到了一個孩子,想傾授全身的功力。
那個時候,女人已經不再愛他,他也了無留戀。
再到後來,他終於想成為皇帝了。
因為只有成為皇帝,才能什麼都不怕。而這,對於一名紙片師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8
我道:師父,你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我熟悉的人了。
皇上笑了笑:你從來都沒有真正認識我,曾經我只是想讓你繼承我的衣缽,但既然現在我已經做了皇帝,那你也沒有任何留下來的必要了。
我道:從今以後,你不再是我的師父。
護衛持刀向我衝來,我下意識從背後抽出一張紙來防禦,可我忘了,我身上已經沒有多餘的紙了。我只好閉上眼睛,露出苦澀的笑容,站在原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那一刻,我想了很多,關於那個人的改變,關於我的改變,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不論對誰,總是輕視紙片的生命,也總將別人當作工具,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我真的不想死。
我猛然睜開眼睛,雙腿發力,修習紙片之術的同時,那個人也曾教我輕功,奈何我總是不喜歡練,但現在,尚存一線生機。
這時,我看見了我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畫面,那種痛苦,幾乎要將我的雙目洞穿。
祝無艷擋在了我的身前。
她掙扎著回頭,我看見她腹部插著的幾把刀,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她張嘴,似乎想說很多很多話,然而只是虛弱地笑了笑。
「你……快走吧。」
我……
我腳底想再次發力,可卻使不上勁。
我怎可能走?!
我走上前去,顫抖著抱起她,她的血沾滿了我的身體,我低頭看見她眼底的光慢慢消失,最後只是一片黯淡。
這全是我的錯,我不該帶她來的,我痛恨自己。
我要殺了那個人。
我一直明白,我製作出來的紙片,幫了我一次,就不會再幫我第二次,說到底我不配做一名紙片師,因為從來只是把他們當作工具,而他們,的確是有生命的。
我朝師娘的屍體方向看去,那邊依舊圍繞著無數的紙蝴蝶,像一次盛大的落幕,他們即將動身去往另外一個地方,他們會逃離我。
我在心底默念,再幫幫我一次,好嗎?
有幾隻蝴蝶停了下來,扇動著翅膀向我飛來,卻被同伴制止住了。
求求你們了。
我撲通跪在地上,我從未如此卑微。
所有的紙蝴蝶朝我飛來。
對不起。
他們穿過密林里的火焰,如同烈火中的鳳凰,熱浪扭曲了光線,我只能勉強看見那個人在火焰中燃燒,他只尖叫了一聲,便化為了灰燼。
他的靈魂早已被紙片吞噬,整個人的身體也化作了紙片。他懼怕火焰。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當初那隻讓我去殺師父的那隻紙鳶,雖然的確是那個人製作的,但後來卻甘願聽從師娘的命令,於是她設計了這一切,目的只是為了借我之手殺掉那個人。
所有的人都不是無辜的,唯一無辜的,只有祝無艷。
可當時的我,只想一個人躲進森林,一個人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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